杜甫是遣詞造句的高手,但是他說「庾信文章老更成」我是不買賬的。
所謂「老更成」,其實是深秋的枯枝落葉,看着蕭蕭瑟瑟很有一番深沉意蘊,不過是生命本真的明亮活潑被磋磨之後的灰燼。人心大多會被歲月風霜磨糙了之後油鹽不進,「玉樹長埋,風流遂遠」,或者「風雲不感,羈旅無歸」這樣的句子可以一錐子紮下去,大多因為人皆有之的痛楚,並不僅因為「好」。
庾信年輕時候寫來的《對酒歌》大約不算杜甫心裏有成就的那一類,但是清新活潑,是水嫩眉眼,流轉間透出一股明秀:
春水望桃花。春洲藉芳杜。琴從綠珠借。酒就文君取。牽馬向渭橋。日曝山頭脯。山簡接䍦倒。王戎如意舞。箏鳴金谷園。笛韻平陽塢。人生一百年。歡笑惟三五。何處覓錢刀。求為洛陽賈。
這個時候,他認識人生短暫卻多舛的事實,卻因為生活的快樂並不如何放在心上——沒有錢了怎麼辦?就去洛陽做生意吧!這個時候,洛陽遠在異國他鄉,他並沒有機會去遊歷,恐怕,也並不真心想要到達,洛水北面的那座城市只不過是往昔的詩句里一個瀟灑的名字。這個時候的「金谷園」,也依然還是傳說里有音樂有舞蹈有美人名士和佳肴的盛筵,尚沒有一百多年後的王勃來嘆「蘭亭已矣,梓澤丘墟」。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我看倒未必,但後一句卻是至理: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麼痛快了。年少時候,哪怕看着再笨拙,其實誰都心思細膩敏感——難過便是天塌了一樣,快樂也是酣暢淋漓。哪怕茅屋陋室里也能陡然高歌,唱「五陵裘馬自輕肥」。
所以,一輩子平安順遂小清新,哪怕是旁人看來的不求上進、坐吃山空,能保留少年時候的率直,何嘗不是幸運。
出身官二代,託了文學家父親庾肩吾的庇蔭,庾信的文學啟蒙生動而隆重。據說,他十五歲時就成為了蕭統編輯《文選》的秘書,而後,又轉去蕭綱的身邊做文字工作,蕭綱比起蕭統,更多一點小清新的細膩情思,他擅寫神秘又性感的愛情。「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是蕭綱筆下情人的睡顏。也許是老闆的風格使然,庾信的同事徐陵後來編了一本情詩集子——《玉台新詠》。
有一個好出身的庾信比他同時代的詩人們更多的接觸到了最好的詩人,所以,他很早就懂得聲韻流轉的清麗,對仗的活潑,用典的婉轉。這時候的他,寫一點稍顯輕佻,情感豐富的情詩,未嘗不是來得太早的圓滿。他有一首《結客少年場行》,大概是與少年經歷差不多的美滿人生:
結客少年場。春風滿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擲潘河陽。隔花遙勸酒。就水更移床。今年喜夫婿。新拜羽林郎。定知劉碧玉。偷嫁汝南王。
有才情,有地位,有美人在懷,有好友在側,簡直不能更春風得意。他居住的城市,煙雨中是四百八十寺,講經台上有落花如雨,等繁花落盡,也要用綵帶掛在樹枝上,整個城市都瀰漫着一種精緻的柔軟,春水芙蓉,鏤金錯彩。哪怕他寫得不過都是平俗淺近卿卿我我的事情,有的時候甜到膩了,也因為趕上了真正南朝的溫柔鄉,反而讓人覺得應景。
庾信有一首六言《舞媚娘》,也像《子夜吳歌》一樣本來是車軲轆一樣繞來繞去沒新意的情話,但是坦然生動,像是草木本心,成了一種淳樸嬌憨:
朝來戶前照鏡。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濃黛直點。額角輕黃細安。秪疑落花慢去。復道春風不還。少年唯有歡樂。飲酒那得留殘。
好日子總是過得快,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溫柔鄉不能常留,南京城破,庾信出逃江陵投奔蕭繹。不過,他沒有在蕭繹的庇佑下過到多少時候,就被派去北周,而後一去不得回。然後,國恨家仇斟滿,就該是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庾信文章老更成」了。
其實庾信在北周的日子倒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寄人籬下。他並非南朝皇族,不遭人嫉恨。且早有才名,北方的少數民族皇帝在自卑其沒文化的時候巴不得有一個如庾信般拿得出手的大才子在身邊撐場面。
他還是如小時候一樣愛用典,有好語感,只是因為人到中年,客居異鄉,而才華成了自己活下去的籌碼,再不能像少年時候那麼恣意,便顯得倦怠。後來他又寫《對酒詩》,就乾巴巴了很多,純粹是驅使文字,應酬場面,兼一點想醉卻又還清醒的無聊:
數杯還已醉。風雲不復知。唯有龍吟笛。桓伊能獨吹。
比起小時候的喝酒作詩,庾信後來的很多應酬詩,多數不走心。出差他要寫詩,見了高官貴客要寫,有重大節日要寫,祭祀要寫,搬家要寫,蓋新房要寫,寫寫寫寫寫,寫到讓人看見題目就想略過。倒未必是國恨家仇的牴觸,大概經歷得多了,對於表達,人難免生出一種疏倦。不再有無所畏懼的好奇心,也不再有非說不可的欲望。只是庾信是好的文人,原有更易感的心腸,他的濫表達,甚至是潦草的欠於表達,更是一種無言的悲哀,用他後來《擬詠懷》裏的一句說吧,就是「壯情已消歇」。
他做了很大的官,說起來真的沒有什麼好不得意的。最大的失意大概是想回家,而屢屢不得。與同樣被扣留的蘇武不同,庾信的使命就是到北周去做外交工作,做北周的官,對他的朝廷,沒什麼大差別。況且,在庾信的時代,跨國做官與仕宦新朝一樣,都成了不算新鮮的事情。更何況,在江南,梁陳易代,早已經換了人間。
不過,因為羈留外國,對於許許多多別人不敢說不能說或是說不清楚的倦怠,庾信總有一個出口——思鄉。他可以把所有現實里消磨殆盡的意氣變成一個夢,掛在他想像里依然柔軟精緻的故鄉上。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哀江南賦》就是其中最完整的一個。中間隔着慘痛的變亂,隔着山河阻絕,隔着教訓,典故和預言,所以他回不去了。但又因為不可到達,那個想要到達的願望就更加甜美,更加是一種妥帖的慰藉。
與人到中年,志得意滿,於是不在意自己是否「才盡」的江淹不同,庾信,還有芒刺在背。無盡的客旅讓他如骨鯁在喉,被驅使着,在一遍又一遍對故鄉的還原和重新想像里練就一個「大家」。
可是,如果你問我更喜歡哪個庾信,哪怕我如此喜歡《枯樹賦》,像我這麼老實的人一定會回答你,比起文學史上永垂不朽的大家,我還更喜歡那個小清新——唱一唱到處留情的詩,做一做自知是夢的夢,甚至是愁,也是水嫩嫩的。因為,你知道,再長長年紀,並不會有什麼好事情,哪怕沒有家國幻滅,總有無數的豪情空耗,總有無數的懷抱蹈空,總有無數的不得不說和無話可說。
用這麼多的不開心去換一個身後的詩名,傻子才願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