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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2024 因為心底還有些東西沒被生活磨掉

新的一年開始了。無數人都在發新年心願,當然,我也未能免俗,但我忽然意識到,當人們這麼做的時候,還隱含着一種普遍的集體無意識:現在時間重新開始,過去的就過去了,「往前看,別回頭」,我們想成為沒有過往的人。

誠然,這也無可厚非,誰都不想沒事去攪擾過往的幽靈,然而問題是,在這裏,時代的洪流太過匆忙,我們好像身不由己地跟枯枝敗葉一起,被裹挾着衝下來,而那些過往尚未得到好好安葬,就已沉埋進地底,無暇乃至無法再被提及。

此刻,記憶不是值得珍藏的經歷,倒更像是干擾歲月靜好的遺存,已經變得不合時宜;而未來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閃閃發光,倒不如說更像是地平線上的陰雲,讓人恐懼多過期待。這就是當下的現實:我們喪失了過往,也不敢擁抱未來,而被囚禁在了當下。

有句廣為流傳的名言說,真正的英雄主義乃是「認清生活後依然熱愛生活」,但這究竟是什麼意思?聯繫到約翰·列儂也說過,「生活就是當你忙於制訂其他計劃時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細想來,這背後其實都有某種「生活的現代性」——生活本身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動盪的冒險,但你不應畏懼,能認清風險還能投身其中,這就是普通人的英雄主義。

然而,當下還有多少人敢這樣自我期許?

這一年來,人們多多少少都隱約感到,原先的那個時代正在遠去,但新的時代究竟會是怎樣、自己又應當怎麼做,沒人知道。不過,有一點是確定的:越來越多的人正在發生動搖,或即便內心沒動搖,但發現自己立足的地基開始動搖了。

在這種時刻,你可能陷入「不知道做什麼好」的境地,哪怕看起來生活照舊,但其實秩序已經從內部崩潰。就像去年網上有人說的:「崩潰不一定意味着哭泣。大多數時候,是你茫然盯着某個地方,沒有精力繼續做你正在做的任何事情。」

幾個月前,一位醫生朋友和我說,她周圍已有人捕捉到了時代的變動,告誡她「主動適應,一切才都開始,我們的中年就要這樣度過了」,但如果不願意適應、或主動了也適應不了呢?

如果出於違心,那談不上「主動」,甚至也不叫「適應」,更確切地說是「屈從」乃至「變節」。作家徐錦川去年就有這樣一番感言:「這十多年來,我的思想有變化,是:開始時我不僅自己要做個好人,而且還想要喚醒別人做個好人。後來我只想自己做個好人。現在我自己也不想做好人了。」

也就是說,這意味着緩解外在環境與內在的緊張感,但代價則是多多少少放棄抵抗、交出自我。對很多人來說,連「做自己」的律令都有點顯得像是「何不食肉糜」,因為對他們來說,當然誰都想這樣,但他們所承受的壓力太大,「做自己」又談何容易?

更有甚者,那些仍堅守着公共精神的人,還會被揶揄為只是鐵拳挨得還不夠多,他們的抵抗已被提前宣判毫無意義,否則他們的存在意味着提醒其他人的懦弱。我們的道德標準已一再降低,能不去揶揄那些還在堅守的人,至少也表明還能有是非判斷。說起這些,有朋友感嘆:「都是悲苦,能堅持不墮落就不錯了。」

在如今這個時代,每個人似乎都覺得很累,這種疲憊感,正表明我們受到強大外在系統的左右。且不說有餘力去創造新的可能、開闢未來,甚至連堅守住自我都難,此時,「適應」似乎倒也輕鬆多了。然而,人活着的意義,既要靠卸下外部壓力,更重要的是如何培養內在的力量。

卡爾維諾曾說過:「我們有兩種避免受苦的辦法,對於許多人,第一種比較容易,接受地獄並且成為它的一部分,這樣就不必看見它。第二種有些風險,而且必須時刻警惕提防:在地獄裏找出非地獄的人和物,學習認識他們,讓它們持續下去,給他們空間。」

要做點什麼,誠然很難,就像奧本海默曾說的,那「就像在隧道里爬山: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爬出山谷或者乾脆就是死路一條」,如果單論結果,似乎很多嘗試根本只是愚行,但我們不應該嘲笑勇氣,不做選擇本身也是在選擇,只不過是以棄權的方式,那我們為什麼要棄權?

這兩年,我之所以還在盡力做點什麼,是因為我心底里還有些東西沒被生活磨掉。我能理解一些人的選擇,他們的生活更粗糲、艱辛,以至於如果有所了解,很難去指責他們沒能表現更有勇氣,只不過,迴避和放棄都不能帶來改變。

如果認定一切早已像命運那樣註定,無力對抗那種決定着自己生活的結構性力量,那麼一個人也就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自主行動——對他們來說,甚至不存在「生活」這回事,只不過是「生存」罷了。所謂「適應」,就是個體為了生存而做出的自我壓抑。可想而知,且不說個體的解放,這樣一個系統,從整體上來說必然是低效的。

「開闢未來」,對大部分人來說,可能顯得太過大而無當,中國人嘛,只是「活着」而已。然而,即便如此,至少你也可以嘗試以另一種方式活着。

生活誠然不易,但不要讓它磨平了我們內心所有的微小希望,否則我們也就喪失了指引:「上升或者下降的概念本身就是錯誤的:星辰在下面跟在上面一樣閃耀;與其說他在深淵的最深處,不如說他在深淵的中央。深淵同時既在天球之外,也在顱頂之內。」(尤瑟納爾《苦煉》)

在舊時代的廢墟上,一邊在升騰,一邊在毀滅——火倒是既能升騰也能毀滅,也許新的火種也將在這廢墟中重新點燃。哪怕對未來難以樂觀,有限的人生里還是要儘可能燃燒。

我也清楚地知道,有些狀況當下解決不了,作為成年人,只能在認識到自身有限性的基礎上,盡力而為,剩下的交給時間。當我們跳出自己的處境,就當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帶着點打量異國的新奇感,或許還能看到點有趣的東西。如此,既身處其中,也要置身事外。

歷史學家柯林伍德有句名言:「歷史的價值在於告訴我們人做過什麼,從而告訴我們人是什麼。」這樣說來,那如果我們從未來回望,也會發現,當下我們做了什麼,將有可能決定我們是什麼,而且此刻歷史尚未寫成,我們還有選擇的可能。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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