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作家都在文壇混,同那些所謂批評家抱成一團來欺騙讀者。因為現在大多數讀者還不夠成熟,分不出作品的好壞。當今時代是作家們「混」的黃金時代。為掩飾自己才華耗盡,就把「混」稱之為「轉型」。
這三十年來,我做的是沒有退路的實驗文學的實驗,創作素材取自人的靈魂深處,屬於心靈探索的層次。
在物慾橫流、精神廢棄的時代,始終如一地關心靈魂生活的人是時代的先知,自覺地意識到身負的義務是大自然對我們的期盼。不論你是寫作還是閱讀,只有獨特的創新是其要義。
我想,我的作品之所以吸引較年輕的讀者,是因為作品中的想像力和冒險精神吧。要想從事我這類文學,沒有這兩種能力是不行的,但令人沮喪的是,中國青年當中看重精神追求的確實不太多。也許二十年後會多一點?
我不關心我的作品對中國文壇的意義,它們對我自己來說是有意義的。如今的文壇跟黑幫團體差不多了,但也沒見多少人敢說殘雪的短篇小說質量下降了。像我這樣保持作品質量不下降的作家已經很少了。我不擔心銷量,因為到現在為止還沒出現銷不動的情況。
許多作家都在文壇混,同那些所謂批評家抱成一團來欺騙讀者。因為現在大多數讀者還不夠成熟,分不出作品的好壞。當今時代是作家們「混」的黃金時代。為掩飾自己才華耗盡,就把「混」稱之為「轉型」。
哲學同我的文學是一個硬幣的兩個面。其實我早就在寫哲學了。我的一些文學評論和不少小說都是哲學,只是沒有評論者看出來而已。中國的文學土壤貧瘠,產生不了真正的批評家。80年代以來我們的比較好的文學作品都是因為吸收了外國文學的營養。
現在的環境對實驗文學來說確實很糟。青年作者得不到扶持。國家每年撥兩個億,全部都給他們喜歡的人。再就是投桃報李似成了文壇常規。手裏要有權。想搞有創造性的文學的青年們只能自生自滅。這是種另類腐敗。我只能寫點文章呼籲一下,還每次都被刪掉。我是最受排擠的。
中國當代作家的自卑情結
經常有人問我對當代文學現狀如何看。
我認為當代文學有沒有希望,同我們接受西方文化,向西方經典學習的程度是同步的。不可否認,80年代至90年代,大家都寫過一些好東西。但拿到今天來看,那種「好」是很有限的,無論是情感積累還是文化積累都很稀薄。我這裏所說的文化積累不是掉書袋子的那種積累,而是指那種文化是否滲透到了你的潛意識深處;我說的情感積累也不是「體驗生活」之類,而是指你是否意識到了你內部的那種混沌、本能的東西,意識到了多少。所以我認為我們那個時候的作品,包括我自己早期的一兩部作品,都是缺陷很明顯的。因為我們缺乏創作的自覺性。而這種自覺性,在我們中國傳統文學中是一個空白。歷來的中國文學在人性刻畫上都是平面的,沒有層次而幼稚的。所以文學作為文學自身要站立起來,就必須向西方學習。
80年代至90年代我們大開眼界,向西方學到了很多好東西,並運用到創作中,使文學得到了空前的發展。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一步步地退化,再也沒有向前發展了。我認為這也是自然而然的。因為積弱已久,當時的那種攝取也是淺層次的,我們的文壇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氣魄真心接受外來的東西,更談不上將其變成自身營養了。結果如何,大家都看到了。作家寫過兩三部東西之後就空掉了,江郎才盡,轉行、用劣質品來矇騙讀者的比比皆是。之所以弄到這種地步,是因為絕大多數作家一開始就沒有誠心誠意地去向人家學,只想從人家那裏撈點技術過來就算了,只有自己家裏的東西使起來才有把握。可說是心裏發虛,投機取巧。學習西方經典是一件要命的事,每天要去解剖自己,誰受得了啊?吃錯了藥才會去做這種事呢。所以呀,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國作家都願意在寫作中以中國傳統文化為「本」,都對西方的那種搞法既不理解又害怕。說到底,這不是自卑又是什麼呢?
(資料照片)
「繼承」是對文學的毒害
很多人認為我的小說和觀念太西化,並不符合中國的國情,據說這也是我失去大批讀者的主要原因。就我自己來說,我認為我的作品在國內已經發行得相當不錯了,超出我預料的好。青年和中年裏面都有殘雪迷。我又不是通俗娛樂文學,非要那麼多讀者幹什麼?另外我要說,對於我們這種傳統文明古國來說,打破惰性會是極其艱難的一件事,我早就有這個準備,所以一點也不感到沮喪。現在一談起傳統,我們文學界的主調就是繼承,先要繼承才有發展,才能發展。這是什麼邏輯。前面我已經反駁過了,我說說現狀,說說這種所謂的「繼承」對我們的文學的毒害吧。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王蒙。在80年代初的改革大潮中,他是那一輩人中最有才華的作家,他甚至張開懷抱接受西方文化(當然也是很有限的)。那個時候,他寫下了一系列比較好的,具有一定批判性的作品。但是這位老作家在新世紀裏的表演實在令人失望,不但創作上大大倒退,而且還拋出他那套老於世故的、圓融的傳統哲學來毒害青年,一時居然洛陽紙貴。他的「老王哲學」說來說去就是傳統的那套為人、為官之道,他自己不知有多麼自得。可是從那裏面你哪裏看得到一點現代性的東西啊?既無絲毫的內心鬥爭,也無思想上的矛盾,更談不上有深度的自我解剖了。他那種哲學,放到幾百年以前也是最好的人生哲學,為官的學問。給人的印象是世外桃源的境界。可惜並不是人人都有他那樣的條件去保持那種白日夢的心態的。
再一個例子是阿城。一開始寫過一兩篇好小說,馬上江郎才盡。這是因為他在傳統中浸淫頗深,無法達到更高境界,現在的社會也不再有古人為文的基礎了。結果是非常尷尬,到了「遍地風流」簡直就是在強寫,堆砌詞藻了。於是只好放棄,從此不寫小說。這批人中了毒自己還執迷不悟,還教導別人也要擺脫西方影響,否認文學的通約性,將地域文化當文學,實在是可悲。中國文人大都像他這樣狹隘,很多人根本不承認有什麼超越國界、人種的文學,也不承認有什麼共同的文學標準,因為我們的老祖宗從來不知道這種東西嘛。再說現在是後現代了,沒有標準才是正常的!確實,這種文學上的虛無主義同後現代的某些觀念倒是不謀而合的。
在海外,一些中國作家和漢學家喜歡賣土特產,認為越土,越是原汁原味,外國人越喜歡讀。這種策略也許會有一點點效應,但終究站不住腳的,而且同文學也沒有很大的關係。一部作品,裏頭共性的、通約的東西越多,文學價值就越大,這是個常識。因為共性又由作品的深度決定。純靠地域性傳奇和奇風異俗撐起來的作品是不會長久擁有讀者的——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
當前文學界總的趨勢是回歸。絕大部分作家都到中國文化裏面找寫作資源,越傳統越好,有的甚至聲稱講故事的才能是衡量一部作品的高低的首要條件。我想,回歸大概是大部分中國作家的唯一出路。因為當初的向西方學習本身就沒有誠意,只不過是想「剽學」人家一點技巧。技巧學會了之後,還是來做國粹的東西最順手,最有感情。傳統文化是溫床嘛。但是這個溫床,裏頭越來越缺少營養,所以裏頭長出的某些作品也變得慘不忍睹。不論我們的作家如何掩蓋這一點,作品日益蒼白、矇騙讀者、胡亂拼湊的傾向已是不爭的事實。最為致命的特點就是寫作的平面化,沒有精神境界,不知道作者為什麼要寫那種東西。當代文學發展成這樣,主要是我們的傳統文化里沒有精神這個內核,而絕大部分作家又寄生在這個文化上頭,從那日益乾癟的身體裏頭去吸取營養,結果可想而知。
採用異域武器批判傳統
我主張向西方傳統學習,並不是我身上就沒有中國傳統,我是有的,而且很深。我要批判我身上的傳統,就必須採用異域的武器,只有這樣做才會有效果。我在批判自身的過程中促使自己新生,這個生出來的東西就不再是傳統了,但它必然會是傳統的發展。
我認為,要想發展傳統只能採用這種方法,否則就是痴人說夢,既達不到傳統經典的高度,也沒有任何發展的前景。如果我們的批評家不是像現在這樣違背良心地胡說一氣,他們應當早就指出文學的水平已下降得不成樣子了。
我還想在這裏舉格非的《人面桃花》作為例子。我認為《人面桃花》是格非寫得最差的作品,實在搞不懂他為什麼要寫那樣一個東西,而且寫了十年(從作品看,很明顯是沒有衝動的表現)。我看過他早期的幾個中短篇,那裏頭有熱情,有衝動,有矛盾和迷惘,而且他的感覺也算好的。可是《人面桃花》裏面有什麼呢?我只看到一個過早衰老的中年人,利用自己有限的一點歷史感悟在勉為其難地拼湊所謂的「中國故事」。大概絕大部分批評家都不會問這個為什麼,用中國文化薰陶出來的文學工作者是不會有這個習慣的。所以我認為謝有順等人對這部作品的批評是偽批評。他們寫這類批評文章時也沒有任何真實的衝動,只有一種自以為自圓其說了的沾沾自喜。《人面桃花》不但同格非早期作品相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是同他的長篇《欲望的旗幟》比,也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才能了。《欲望的旗幟》雖然有觀念化的痕跡,也有做作之處,但畢竟那個時候他還是有衝動的,有很多段落比較好。但現在就是這樣一篇編造痕跡十分明顯的東西,獲得那麼多的專家一致叫好,使人深感文壇的窒息和黑暗。《人面桃花》和其隨後的獲獎是一場中國文壇的滑稽劇。
因為我在國外出書比較多,文壇不少人議論說我在迎合西方人,我的那些體驗不是中國人的體驗,至少不是原汁原味。要說迎合西方人,賣土特產才是迎合西方人的口味吧?我同國外同行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競賽,有什麼可迎合的呢?他們都承認我的寫作是高難度的。我才不搞那套所謂文化的原汁原味呢,我只搞我個人的原汁原味,我的東西絕對模仿不了,這就夠了。我的作品並不是在國內賣不出去,才到國外去「迎合」西方讀者。殘雪小說在國內賣得也不錯,我想這是純文學的成功吧,我深深感激我那些青年讀者,他們近年來成長得非常之快,一點不比國外的讀者水平低,甚至超越了他們。這是我去年到今年開博客的感受。
純文學不必以中國文化為本
對於文學上提倡以中國文化為本,我的看法是,作為通俗娛樂文學大概可以。但作為純文學,這是沒有可行性的。前面已經說過,中國古典文學是平面化的文學,這種文學是產生不了精神的。作為人的文學,作為有層次的精神產品,這個源頭還是在歐洲。我們文學界讀西方經典浮皮潦草,根本沒有把人家弄通就宣稱已將西方那套全部「玩」過一遍了。我想,這一方面是感覺(中國文化在這個方面很畸形)差勁,另一方面還是那個自卑情結。因為隔膜,搞不懂別人,就不去深入研究,就走回頭路,說只有我們自己的東西才是最好的,別人的東西哪裏比得上我們自己家的。五千年文明才是真正的高深奧妙!現在我們的作家也將「西方標準」的說法掛在口頭上了,好像標榜自己愛國就能寫出好作品一樣。
我反對純文學的創作以中國傳統文化為本,很多人就說我搞出來的文學會是無根的文學。一般的理論認為文學失去了本土的根不可能有大的發展,在國外也是站不住腳的。我想在此談談我的觀點。實際上,我就是要搞這種所謂「無根」的文學。我認為只有斬斷了某些傳統的毒根,我們的文學才有可能獲得自由。我的根比他們要深。文化啦,地域啦,甚至政治啦,這都是些表層的東西,哪一天中國作家能夠擺脫它們的束縛,希望也就降臨了。我學習西方文化傳統,並不是學那些表層的東西,而是學習人類共有的精神的東西,學習那個文化中的人性內核。我學會了他們的方法之後,運用到我的創作實踐中來,一頭扎進潛意識這個人性的深層海洋,從那個地方發動我的創造力。所以我相信我這類文學是最站得住腳,並經得起歷史考驗的。我和我的朋友們搞的這種文學,中國自古以來都沒有過,我認為只有我們才是未來的新文學。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時,一些作家也企圖這樣來創作,但他們身上傳統的負荷太重,也不夠膽大,最終還是回到了傳統。
回歸傳統的趨勢在年輕暢銷作家身上更厲害,幾乎所有的暢銷書裏頭都是一點現代性的影子都見不到。即使模仿國外的動畫之類的作品也是一個傳統模式。除了個別作家,以及民間有一些愛思索的青年以外,場面上的後起之秀幾乎無不是懶惰到了極點。雖然寄生在傳統文化上,但那只是慣性,他們連傳統都懶得去鑽研。從目前來看,可以說是空白的一代,寄生的一代。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我說出真相只是想提請大家重視。總之底子很薄的中國文學的前景十分慘澹。
至於我個人,我就這樣搞下去了,肯定會搞到底。我希望還有更多的同仁來從事我所從事的「實驗文學」,打破當代文學的封閉狀況,造成國際影響,同國外同行在同一起跑線上競賽。文學雖然是極端個人化的,但也是可以競賽的。比激情,比力度,比深度,比形式感,比勇敢……當然競賽的前提是承認文學有一個共同的標準,承認人性是可以相通的,作品是可以產生共鳴的。
殘雪,1953年5月生,本名鄧小華,又名鄧則梅,湖南耒陽人,生於長沙,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中國作家,被國際文壇譽為中國先鋒派文學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