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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筆記、開會研究….中國式搖滾席捲石家莊

—中國式搖滾席捲石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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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筆記、開會研究....中國式搖滾席捲石家莊

「那是外國對搖滾樂的定義,我們有中國搖滾。」

醞釀搖滾之城

2023年5月下旬,河北省委聯合石家莊市委,宣傳、文旅、統戰三個部門一起開了個會。

會上除了一個正廳級、三個副廳級和幾個處級幹部外,還有一群「滾圈的人」,如石家莊第一支搖滾樂隊地平線的主唱邢迪、萬能青年旅店樂隊貝斯手姬賡、三家本地Livehouse的負責人。參會名單打錯了兩個人的名字,把「邢迪」寫成了「邢笛」,「姬賡」寫成了「姬庚」。

這場由政府組織的「石家莊搖滾樂調研座談會」,只為討論一個主題——如何把石家莊打造成一座搖滾之城。

會議開始了。首先由從業者介紹石家莊的搖滾樂發展史。「搖滾之都」一說實際上在樂迷群體中流傳已久——除了「石家莊」直譯成英文恰巧是「Rock Home Town」(搖滾之鄉),這裏還誕生了兩本全國最早的搖滾樂啟蒙雜誌,《通俗歌曲·搖滾》和《我愛搖滾樂》;以及一首經典歌曲,萬能青年旅店以下崗潮為背景創作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

根據政府組織專家統計的數據,石家莊共有300支樂隊,其中50支可以靠自己的原創作品生存。

接着是領導講話:要打造一個文化現象,爭取10月份出圈。一位參會人員記得,有領導在解釋項目緣起時還說了句:我們的搖滾樂總比淄博燒烤高級吧。

3月到7月,類似的討論會開了七八次。石家莊第一家Livehouse「地下絲絨」的創始人韓強每次都在。他說,幾乎每個領導見到他都會問同一個問題:什麼是搖滾樂?

他反覆解釋:搖滾樂是西方舶來品,咱們要「洋為中用」,提煉其中的精神:自由,博愛,能帶給我們力量。

一次統戰部組織開會,市交管、公安、消防都來了。韓強在會上忍不住說:總問我什麼是搖滾,我覺得政府敢於發出這樣的口號,振興國民經濟,這本身就挺搖滾,不過要做就要有真正的搖滾精神,大刀闊斧,破除老舊。比如:能不能允許騎摩托車去看音樂節?因為「搖滾樂崇尚自由的精神,跟摩托車密不可分,摩托車就是我們自由的靈魂」。

交管局局長馬上說不行,你看強子,我們有數據:和石家莊同等體量的城市,每年平均有20人死於摩托車。再說禁摩是上面政策。韓強懟他是「一刀切」,「剝奪我們合法的路權」。統戰部部長讓他倆加個微信,「你倆下邊聊,嚴重脫離會議主題」了。

也有領導問韓強,能不能把《殺不死的石家莊人》用作活動主題曲?韓強說:千萬不要,矛盾點太大,一定會被廣大樂迷噴成篩子。

那是兩年前,河北共青團根據《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改編的,把歌詞「夜幕覆蓋華北平原,憂傷浸透他的臉」改成了「黎明再臨華北平原,重拾散落的信念」;「生活在經驗里,直到大廈崩塌」成了「重逢在春天裏,無悔的石家莊」——對下崗潮的描摹變成了滿滿正能量。發佈後演唱者被罵到公開道歉。

想着說不定能幫到本地搖滾樂,滾圈人士紛紛給政府出主意:每月給樂手發補貼,「幫助我們本地的樂隊」;做「搖滾專列」,把石家莊搖滾樂史貼火車上,「讓它走向全國四面八方」;打造一個「搖滾街區」,要那種工業風大廠房,建排練室和演出場地,每天辦活動,「你給我一個地方我來幫你弄」……領導沒明確回應。他們不清楚會不會被採納。

一次會後,本地十幾支樂隊代表被召集起來,跟省里一位領導吃飯。樂隊們開始還有點拘束,後來喝了點酒都放開了,還有人自稱搖滾詩人,當眾朗誦起原創詩歌。

只有領導不怎麼說話,她拿出一個筆記本,認真記錄着樂隊之間的聊天,流派、風格,什麼是pogo、死牆……

她囑咐在場的樂隊:搖滾樂應該多唱些正能量的東西。

做筆記、開會研究....中國式搖滾席捲石家莊

左圖為韓強

演出開始了

7月13號,石家莊發佈官宣:今年7月—10月,我市將舉辦「Rock Home Town」——中國「搖滾之城」音樂演出季。廣泛開展群眾性、公益性、常態化惠民演出活動。

兩天後的周六,一段視頻率先登上熱搜:一支樂隊被安排在石家莊地鐵車廂里彈唱。結他手坐着彈琴,主唱一手把着扶手,一手拿手機看歌詞,晃晃悠悠地唱。熱評一條是:「上一天班很疲憊回家,也不能安靜一會。」

同一天,全市10個商區和10個公園開始了搖滾演出,從晚6點持續到9點,25支樂隊參與。一位承接演出的演藝公司經紀人告訴我,演出突然增多,本地的原創樂隊根本不夠用。因此這裏面有一大半是臨時湊起來的商演樂手,有些連樂隊名都是現取的。

一支本地原創樂隊五福樂隊,五名成員正職都是在民營教育機構里教樂器,這次特意請了假,無償來演出,早6點開車6小時趕到石家莊。然而當他們下午1點到了現場要試音,舞台設備還沒搭好,負責人說5點肯定能試上,等他們5點再過來,剛上台試了5分鐘又被趕下來,因為「政府那邊要拍個宣傳視頻」。

又過4小時,晚9點,他們終於上台了,但當主唱剛把結他插上電,負責人又跑來說演不了了,台下人太多,領導怕有安全隱患。樂隊五個人一句話沒說,各自收拾東西回家了。

一周後的7月22日,晚6點,一條步行街上又辦起演出。穿過鐵板燒、烤冷麵、炒冰果等一眾小吃攤,撥開逛街的人群,才看見一處20平米左右的舞台。

大屏幕循環播放着國家反詐APP的宣傳視頻——幾個戴紅領巾的小學生和幾位女警,人手一隻穿警服的小熊玩具,用羅大佑《童年》的旋律唱:「反詐APP里什麼都有,一定不要被騙走半毛錢……」

台下聚集了上百號觀眾,天氣燥熱,有人拿着冷飲,有人不停扇扇子。3名消防員和3名特警齊刷刷站在觀眾兩側,10名警務人員不時在人群里穿梭。後方還有20多個街道辦找來的志願者,身穿白色T恤,上面印着:「我是文明市民,要為城市爭光,我是燕趙兒女,要為河北爭氣。」其中一個20歲出頭的男孩告訴我,他們的任務一般是「撿撿地上的垃圾」。一位和舞台工作人員穿同樣黑T恤的大媽,拎着一兜子剛買的生菜。

「歡迎你們來聽搖滾樂。」一支名叫「天氣預報員」的流行朋克樂隊上台了。舞台沒給樂器配專用音箱,鼓也沒有鼓麥,用一個普通麥克風支在旁邊。後面觀眾不斷念叨着「聽不清」。

樂隊唱一首搖滾歌曲:「我沒有經歷明天,好像那夢中永遠夢不到的畫面......啦啦啦啦......」主唱把T恤蹦濕了一大片,把麥遞向觀眾互動,只有前排三五個人跟着應和。

演到後面,音箱開始頻出雜音。主唱聲音也有些劈了。為帶動氣氛,他用跑調嚴重的嗓音唱起周杰倫的《七里香》,這時台下幾乎所有人都跟着唱起來,還有人揮起熒光棒。

「多數都不是來聽搖滾樂的。」轉場時,主唱對我說。

夜幕降臨,安靜站着的觀眾中,一位80後女士揮舞雙手,一直跟着音樂扭動。聽說我從外地來,她從胳膊上摘下一個閃燈的手環,給我戴上,上面印着「我愛石家莊」。她就在附近攤位賣這種手環。她說,很支持政府搞演出,「能帶動經濟」,「最好再建點兒童樂園」。手環質量很差,到家就不亮了。

這些演出中很少見到本地樂迷的身影,他們都去Livehouse和音樂節。我在酒吧碰到三個剛從內蒙看完音樂節回來的樂迷,他們20歲出頭,經常組團去外地看演出,為帶大旗到現場還特意坐30多小時的綠皮火車。但對於自己家鄉打造搖滾之城,他們顯得漠不關心。「就覺得挺荒誕的吧」,一個女孩說,她的印象主要來自河北共青團改編的那首《殺不死的石家莊人》。

一次演出轉場途中,一位主唱指着一個舞台工作人員對我說:「你看見那個領頭的了嗎?他一直盯着我們,不讓接受自媒體採訪。」

又有一次,演出後集體採訪,一名外地記者問樂隊,是哪個部門聯繫他們來演出的?一名中年男子立刻跳出來,責令所有人把錄音筆和錄像設備關了,說所有關於政府的事都不許往出說。記者問男子是哪個部門的,對方答,他也是記者,本地媒體的。

「搖滾之城」開啟一周後,熱度最高的一條新聞並不是關於音樂,而是:石家莊樂隊「暴力香檳」演出中當眾脫褲子。

視頻在網上迅速流傳。第二天,省宣傳部上午就組織開會,下午也在開。晚上,市文旅局對媒體回應:這場演出不屬於「搖滾之城」。並強調官方活動都有前置審查,不會允許發生這類情況。緊接着是通報:此事「危害社會公德」,涉事歌手被行政拘留,場地罰款20萬並停業整頓。後來樂隊發文澄清,他們不是在脫褲子,其實是主唱穿着平角短褲演唱完之後,在台上穿外褲,有人剛好拍下來,還在關鍵部位打上馬賽克。

搖滾的兩張面孔

聶永對「脫褲子事件」表現出極其鄙視的態度:「這幫玩搖滾的小孩兒不爭氣,給了這麼好的機會,然後弄這種事,挺讓人討厭的。」

聶永50歲,是個商人,2018年組建「瓜子樂隊」並任結他手。據他說,他們的主唱是某上市企業工會主席,貝斯手是某地方稅務局局長,鍵盤手是一名小學老師。

某種程度上,聶永充當着官方和滾圈的媒介——他幫「搖滾之城」的演出聯繫過樂隊,那場省領導和樂隊的飯局也是他召集的。

去年河北網絡春晚,瓜子樂隊登台唱了首搖滾版的《回娘家》。他還開了家影視公司,偶爾給政府拍宣傳片,主題是「廉潔從政」的短片《一粒扣子》不久前剛獲了獎。

我在一家直播基地見到聶永,這裏還有他一家電商公司,直播賣女裝,淘寶店鋪有126萬粉絲。

聶永長發,下巴上有撮山羊鬍,手上戴銀飾——多數人眼中典型「搞搖滾的」。有記者問他,這個形象出入政府部門,保安會不會覺得奇怪?他答,要不覺得奇怪反而有點失落。

做筆記、開會研究....中國式搖滾席捲石家莊

圖為聶永

他正襟危坐在木質辦公桌前,談到搖滾樂在他心中的位置,連續強調幾個詞:「神聖的」,「高級的」,「值得尊重的」,「讓人仰視的」……接着他說,第一次去開研討會他就曾提出擔憂:很多人對搖滾樂還存在誤解,總認為搖滾樂叛逆、憤怒,甚至是放浪和低級的,實際上,搖滾的內核應該是和平與愛。

被問到怎麼看《殺死那個石家莊人》被改編,聶永問:「你希望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他提出要回答兩個版本。一個是「改得好,太正能量了,太符合當下的要求」,而且「以後真促進搖滾樂的發展了,不管它藝術水準如何,我是贊成的」;另一個版本是「很無語,我無法評價」。他說創作者都接受不了作品被人改,「我本來是一把刀子,你給我改成個棒棒糖......這已經不是搖滾的意義了」。

打造搖滾之城,政府應該退居幕後還是全權主導?他又說了兩個版本:前者確實更酷一些,但後者一定是因為政府「高瞻遠矚」,提前想到了如果不主導,民間可能就不會積極行動。

為保證發展的是「高級」的搖滾樂,聶永的結論是:支持政府對搖滾樂適當管理,不僅要審歌詞,還要審表演形式,要杜絕「低級下流」,「不能弄得大家覺得搖滾樂是一幫無恥的小人在玩的東西」。

怎麼才能保證不出現脫褲子之類的「低級行為」呢?他想了一會兒,感覺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是憑直覺,或者邀請那些比較了解和有私交的樂隊」。

他的瓜子樂隊今年安排了三十多場演出,他說,幾個區的相關部門都找來合作。他承認自己樂隊並不算出眾——還沒出過一張專輯。合作可能是因為「本來就是好朋友」,互相信任,「起碼不會出現其他的事情」。

6月,河北省音樂家協會掛牌了一個「搖滾樂創作基地」。聶永說,就掛在他的工作室。後來我查到其實是掛在一個書法家的工作室。但聶永的確參與了活動。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方竹學要求這個基地的作用,是引領和支持「創作出更多的歌頌祖國、歌頌黨、歌頌人民、歌頌新時代、歌頌英雄的,昂揚向上的搖滾音樂作品,創作出更多充滿正能量的社會主義新搖滾」。

聶永專為此創作了主題曲《帶着陽光上路》:「不必左盼右顧你帶着陽光上路,就算迷霧纏繞着無助也會照亮穿行的腳步,沒有誰能阻攔熊熊火焰該有的溫度,曾經揣在懷裏的最初相信就在不遠處。」

掛牌儀式那天,他是唯一到場的搖滾樂手。他發表感言:「感謝郭玉紅主席(河北省音樂家協會主席),感謝這些促進搖滾樂發展的人,我相信歷史會記住你們是偉大的。」

兩張神隱的搖滾名片

搖滾之城緩緩樹立之際,這座城市原本的兩張搖滾名片——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以下簡稱「萬青」)和《我愛搖滾樂》雜誌(以下簡稱「愛搖」)卻沒有積極出現在台前。除了答應在開幕式上唱幾首歌,萬青始終隱匿。唯一痕跡是網傳一張鼓手馮江的朋友圈截圖,上面轉發了一條關於打造搖滾之城的新聞,配文:「去你大爺吧」。

我找到一位萬青的好友,他顯得很為難,問關於萬青的事,他就只對着我微笑。他解釋現在是風口浪尖,萬青肯定不會出來說什麼。我又詢問了多位曾和貝斯手姬賡一同參會的人,他們都表示不記得姬賡到底在會上說了什麼。

2021年9月,姬賡以樂隊成員身份獲批成為「2020年度石家莊政府特殊津貼專家」,每月人社局給發500元補貼,理由是「在社會比較有影響力,對推廣石家莊『名片』發揮了作用」。

另一張名片《愛搖》的創刊人朱晉輝對此向《鳳凰周刊》評價:「一個月從政府領一千個五毛特殊津貼的人,我不該與之再有交集。」

邢迪是石家莊第一支搖滾樂隊「地平線」的主唱,在石家莊長大,他回憶起那時,「80年代的城市是灰色的」,街上都是工服或者舊軍裝。唯一能買到結他的地方是文體樂具店,店員先給看圖片,交完錢等貨到了再來取。

萬青主唱董亞千,就住在號稱「亞洲最大製藥廠」華北製藥的宿舍區旁邊。開窗總能聞到一股「甜味」,那是藥廠提煉青黴素,大量焚燒玉米的味道。由於污染嚴重,天總是灰濛濛的。

1983年,兩支美國樂隊來石家莊交流演出,在文化宮做放映員的父親趕緊把消息告訴邢迪,「來了一群老外,人家那結他(電結他)跟你的不一樣」。看完演出,邢迪讓父親買了張黑膠唱片,天天對着扒譜子。那是中國第一場搖滾演出,可為什麼選在石家莊?邢迪說,因為那時中國沒見過搖滾樂,不敢讓在北京演,才找了個次級城市試水。

除了北京不敢演的搖滾,這裏也承接了大量北京遷出的重工業,一度成為全國霧霾最嚴重的城市,又在北京需要藍天的時候,停工停產。

1992年,國企改革浪潮席捲石家莊,政府不再給邢迪所在的省歌舞劇院補貼,讓他們自己創收。為此樂團經常給稅務局、交管局唱宣傳歌曲,「紅燈停綠燈行」……邢迪覺得沒勁,跟兩個棉紡廠和鋼廠的朋友組了石家莊第一支搖滾樂隊,地平線。

那時還沒有Livehouse,樂隊演出主要在夜總會。1994年,電視劇《征服》裏劉華強的原型,就在石家莊一家夜總會裏放了第一槍。一名樂隊主唱那時也在這家夜總會打工。

石家莊的另一個標籤是軍事重地。邢迪進省歌舞劇院是文藝兵轉業,《愛搖》的發行於小青曾在使館當哨兵,創始人朱晉輝原本也是名准軍人,但他聽到電台里的搖滾樂就開始組樂隊,後來又從軍校退學。他在《愛搖》第一期中寫道:「當時我還以為我是為了搖滾樂,還以為自己是在為藝術獻身」,後來他明白了「我選擇的只是有更多選擇的生活」。

1996年萬青成立(早期名稱「The Nico」),排練室在主唱不到20平米的家,那間小屋也是石家莊嬉皮們共有的空間——主唱自己沒鑰匙,但每個來的人都能從門口水泥板下摸出鑰匙開門,這也是樂隊後來取名「旅店」的由來。他們就在那兒完成了代表作《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歌詞講述一個家庭的生活悲劇——父親「換掉藥廠的衣裳」,母親幻想着保衛生活便衝進早已破落的「人民商場」要「買一把假槍」。20多年後的今天,這首歌詞裏的「河北師大附中」、「藥廠」、「人民商場」仍是樂迷打卡的地標。到石家莊第一天,一位本地好友對我說:「你住的新百廣場原來就是萬青歌里的人民商場。」它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方,這條位於市中心的步行街,每隔100米左右就有一家蜜雪冰城和安徽板面。

1999年《愛搖》創刊,因為買不起幾十萬元的刊號,只能「隨光盤附送」。每月一期賣完,六七人的團隊每人只能分到兩三百元。有時還得借錢發工資。但他們就這樣做出了國內最大、最專業的搖滾雜誌。每期前半本關於搖滾樂,後半本討論社會議題,一個叫《求真新聞月刊》的欄目堪稱「中國的洋蔥新聞」,把近期社會新聞改編成夸裝、荒誕的故事,譬如礦難,把10人死亡改寫為10萬人死亡。朱晉輝曾解釋,這是考慮到互聯網時代「只有天方夜譚般的新聞才能引起關注」,「為了引起讀者對礦工命運的關心」,也是「培養人們一種輕鬆快樂的態度,去面對這個世界的扭曲」。

此後十多年,石家莊從沒有破圈的音樂氛圍。《愛搖》在石家莊的銷量對比全國一直是倒數,本地樂迷少,樂隊和Livehouse在這裏靠演出生存也艱難。

《愛搖》還經常被查。總有家長投訴舉報,說孩子看了《愛搖》不好好學習,朱晉輝時常出入新聞出版局、稽查隊,寫檢討,按手印。編輯部被抄過兩次家,一次是公安、稽查、工商、稅務共來了20多人,說他們是黃色讀物,把書全沒收了。另一次,一隊警車摸到郊區的倉庫,連人帶電腦都拉到派出所,最後定性為跨區經營,讓交罰款。朱晉輝費了好大勁才要回被扣的電腦,「那是我們不能失去的核心財產」。

這本地下雜誌2013年終止於第135期。停刊前,朱晉輝舉家搬到昆明,他嫌石家莊霧霾太重,對孩子身體不好。此後編輯部嘗試做APP、電子雜誌、Livehouse,都效果甚微。2015年朱晉輝將《愛搖》品牌授權給段郎(本名段屹楠),轉型為新媒體和演出廠牌,共只有四名正職員工。

今年3月,段郎也被請去開會,有領導提出,想幫《通俗歌曲·搖滾》和《我愛搖滾樂》兩本石家莊代表性搖滾刊物復刊。段郎和《通搖》社長都沒有表態。

後來段郎對我說;「我們和《通俗歌曲》都曾經受到過......沒有感受到有關部門的善意,你現在用到我們了,又把我們拾起來,不斷利用我們曾經的名聲,我們的心理有點複雜。」

做筆記、開會研究....中國式搖滾席捲石家莊

圖為段郎

「做搖滾一定要符合政策」

今年2月,韓強的地下絲絨因違建遭到拆除,接到通知時只給了三天時間。那天搬到一半,拆遷隊就來砸玻璃了,他不得不在廢墟中拯救設備。為了尋找新場地,他在網上發文稱「突遭強拆」,隨後不斷接到派出所電話,讓刪文。最後改成了「突遭拆除」。

幾天後,石家莊市市長約他到辦公室,說,我們準備把石家莊打造成搖滾之城,不能讓「地下絲絨」這個有名的牌子倒掉。新場地的問題,必要時候政府可以幫忙解決。

韓強快50歲了,頭髮往上立,顯得挺厲害,或許是因為紋路深,他表情正常時也像皺眉,給人嚴肅、凝重的感覺。跟人打招呼時又特別客氣,雙手合十喊「老師」。

2006年他給自己的Livehouse取名「地下絲絨」。地下絲絨是一支美國的傳奇樂隊,第一張同名專輯離經叛道。韓強說,他們的專輯首發只賣了1000多張,但買的人後來很多都成了大師,他希望自己的店也能起到萌芽作用。有樂隊來演出,他作為老闆,親自帶着鼓機口琴木魚自彈自唱,風格張揚,自嘲是「新古典主義精品山寨高仿A貨Punk節奏DIY民謠」。

創立地下絲絨17年來,韓強說,他已經歷過七八次搬遷和閉店了。他記得大概是2010年,自己正在一個小學做公益演出,店員打電話說整條街酒吧因為涉黃被封了。可他的店並沒有涉黃。他趕去派出所解釋,請領導去店裏看看——他還在門口專門貼着「正當文藝場所,有特殊需求者請往西方極樂世界」。

轉過年春節前,消防又來檢查,說他沒過關,5天內讓湊齊2萬元罰款,也不聽他解釋是因為商區設施,整條街都沒過關。他只好閉店走人,兩個月房租不要了。

在石家莊開Livehouse掙不到多少錢,有時還賠錢。

更消耗的是跑審批。每場演出前,每一句歌詞都要報批,而且必須刻成光盤(為什麼不能用U盤?對方說U盤能篡改,但光盤不能),還要打印100多頁的各種消防責任安全保障書,辦兩場演出就能用完一整盒墨。一次助理去審批局,被要求在材料上一頁一頁按手印,按了100多個。有場演出韓強跑了半年都沒批下來,同一個窗口,換個人標準就跟着變,每次都不合格。說到這兒他氣得拍桌子,說後來有天他和工作人員吵起來,正巧一個領導路過,問他什麼事,他說演出跑了半年還沒過。領導親自打個勾,就過了。

到今年,年近50歲的韓強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有合適的地方或人來找就接着開店,沒有就不再強撐,反正這生意不掙錢。疫情三年暫停演出也讓他「看清了」,「歸根結底你還得活下去,我一點收入沒有」。

「搖滾之城」項目邀請他去開會,他想也是「為恢復國民經濟」吧,「搞這個活動,大夥都能小小地掙到一些錢......出發點肯定是好的」,而且「政府敢打這樣的牌,絕對是需要勇氣的」。他在會上明確表態:支持政府。私下也對我說:「不會像某些樂隊那樣對這件事冷嘲熱諷,我們的能量都是守恆的,不付出肯定得不到。」

籌備期他每次都參會,提交過三個方案:搖滾巴士、草坪音樂季、河北原創音樂節,第三項他建議免票,並只找河北的本地樂隊(大都不出名),這樣政府成本低、自己人多了機會、也為石家莊吸引觀眾和影響力,「小成本辦大事」。他還交了搖滾巴士的結構圖和PPT。

後來終於落地了原創音樂節,韓強說,起初定在5月20號,後來改到8月5號和6號,開幕式有市領導講話,但因為5號領導沒時間,改到6號和7號,又因為7號不是周末,改成了6號和13號……幾個月過去,時間、場地變了七八次也沒定下來。韓強一氣之下拉黑了相關部門的負責人。但這個項目他還得跟。

項目背後是「搖滾之城」更大的規劃:在7月的惠民演出後,8—9月要舉辦大型音樂節,包括在滹沱河藝術生態島的首屆音樂嘉年華,請到了崔健、陶喆張震岳。

「我一個快 50 歲的人,我年輕10歲,可以憑一腔熱血,但我現在覺得不值」,韓強說,他在這個年齡「不要再發出刺耳的聲音了」,受了社會的毒打後,「回到我自己小小的屋子裏,彈會兒琴唱會兒歌,通過音樂讓自己心情平復就可以了......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可能我到了 60 歲會更收斂,或者更張狂,每一件事的發展都跟我們這個時代的氣息息息相關」。

石家莊搖滾樂的另一位「元老」,本土第一支搖滾樂隊主唱邢迪也58歲了,長發半白,脫離滾圈多年,疫情三年因為妻子開的美容院停業,欠債200多萬,今年3月開始做才藝主播還錢,每晚直播彈唱能收到兩三千打賞。五月會上,省領導對邢迪說,希望地平線樂隊能重組,給年輕人一個引領。邢迪很快找來幾位本地樂手,真把這支解散20多年的樂隊重組了。只不過裏面只有他自己是原班人馬。

和韓強一樣,邢迪也主動談到年齡和過去三年生活帶給他的改變——覺得錢很重要。他只去開過一次政府組織的會,因為不想耽誤直播賺錢。但他願意用演出的方式支持。「搖滾之城」讓他首先想到的是,能幫很多樂隊改善生活,能改善城市經濟,「我作為一個石家莊人,我從小在這城市長大看變化,疫情三年以後,石家莊經濟......所有行業都百廢待興」。

況且「政府能允許搖滾從地下走上地上,這已經很不容易了,別的城市敢嗎?」邢迪說,所以他想的是「既然政府要推,做搖滾一定要符合政策」。

做筆記、開會研究....中國式搖滾席捲石家莊

左圖為邢迪

7月22日演出當天,這位石家莊第一支搖滾樂隊的主唱,站在台上呼籲觀眾點歌,有人點了一首Beyond的《海闊天空》,他對台下說:「祝大家方方面面都海闊天空,一路長虹。」演出結束後,他面對多家媒體說:「我們石家莊的樂隊都很正能量。」

第二天我在咖啡館問邢迪,搖滾樂不是自由和反叛嗎,為什麼演出上要說那些話?他說:「那是外國人對搖滾樂的定義,我們有中國搖滾。」

至於籌備期間,政府在會議上展示過的那份統計數據:石家莊共有300支樂隊,其中50支可以靠自己的原創作品生存。韓強看完,直接告訴領導,這份數據嚴重脫離現實,別說300個樂隊,能拿出30個就不錯了,而且這30個裏沒有一個能靠演自己的作品活着,除了萬青。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正面連接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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