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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徹底被殺死了

《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徹底被殺死了

石(Rock) 家(Home)莊(Town)要把自己打造成搖滾之城,河北共青團把萬能青年旅店那首被稱為石家莊市歌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改編成了正能量的《殺不死的石家莊人》。

《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徹底被殺死了

有網友說:

這是我今年見過最好的後現代行為藝術,堪稱現代喜劇的典範。

《殺不死的石家莊人》,直接將《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提升了一個維度,這件事非常地不搖滾,但卻足夠朋克。

這是更適合國人體質的黑色幽默。

用《中國新聞周刊》的話說,《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是一首「緬懷曾經無限輝煌,但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中逐漸沒落的石家莊的作品」,說白了就是下崗後,原本以為一輩子的生活模式突然之間破滅了,卻又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昔日的榮光退去,人們的心情變得灰暗。

詞作者姬庚曾經說過,這歌就是寫一個家庭嘛,第一段父親,第二段母親,第三段孩子。這是一個小家庭被大時代拋棄後,內心撕裂的吶喊。

這首歌,訴說的就是這樣的一段故事,它是華北平原歌曲版的《漫長的季節》。

但《殺不死的石家莊人》,卻把這個意思完全改變了,它用虛無的正能量,殺死了那段迷茫的歲月。

《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徹底被殺死了

讓我們細細品味一下《殺不死的石家莊人》,看看它是怎麼殺死《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的。

傍晚6點下班(括號里是原詞,下同)

換掉老廠的衣裳(換掉藥廠的衣裳)

外婆在熬粥(妻子在熬粥)

外公喝幾瓶啤酒(我去喝幾瓶啤酒)

還是傍晚六點下班,但衣裳已經從「藥廠」變成了「老廠」,別看這一字之別,意義卻大不相同。「藥廠」是具體的,大概率就是華北製藥廠,你甚至能想像衣裳上面還印有廠名。

一個華北製藥廠的員工六點下班後,換掉廠里的衣服,歌曲訴說的,是大時代背景下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小人物的故事,它的關懷是具體的、平民化的。

但「老廠」不同,「老廠」是很多廠的統稱,它是模糊的,不可感的。這是一個集體化的視角,它不關心個人的命運,而試圖把握整個時代的脈搏。一個字的差別,卻奠定了兩首歌的氣質差異。

熬粥的人從「妻子」變成「外婆」,喝酒的人從「我」變成「外公」,則是更妙的改編。

第一,它從時間上將故事拉遠,意思是那些故事,早就離我們遠去。就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都是萬惡的舊社會的故事,和美好的新時代無關,甚至對比之下更能突顯新時代的美好。

第二,它從空間上將故事拉遠,說「外婆」「外婆」,而非「奶奶」「爺爺」,是因為外婆和外公和我們不住在一起,無論從空間還是感情上,都又隔了一層,他們的故事和我們關係不大。

這麼遙遠的故事,給後面正能量的轉折,做好了充分的鋪墊。寥寥幾個字的改動,效果卻大不相同,真大師手筆。

如此生活30年

一朝大廈崩塌(直到大廈崩塌 )

雲層深處的黑暗啊

湮滅未來的燈塔(淹沒心底的景觀)

「直到」大廈崩塌,變成了「一朝」大廈崩塌,那種「以為這種安逸的生活會持續一輩子,但一夜之間全沒了」的衝擊感,蕩然無存。人們心靈受到的衝擊,被消解了。

雲層深處的黑暗,淹沒心底的景觀,說的是人們對於過去榮光的幻滅感,是一種徹底的絕望,它很難被撫平,很難被安慰。

但「湮滅未來的燈塔」,說的是對未來的迷茫,不知道未來走向何處。但這種迷茫是可以被指引的,在官方敘事中也應該被指引。這也為後面「重拾散落的信念」埋下了伏筆。

在舊火車站(在八角櫃枱)

蟄伏的時鐘敲響(瘋狂的人民商場)

鏽侵的指針(用一張假鈔)

奮力地旋轉(買一把假槍)

這是改編最大的一段,也是最不能被接受的一段。

這一段,原詞描繪的,是一個母親內心的瘋狂。

用詞作者姬庚的話說就是:

作為一個非常偏執的中年婦女,就是他媽的認為自己手裏有一把槍,天天特別緊張地想去保衛生活。這個假槍你在哪兒都買得到,或者你買不到手裏也有一把無形的。

這樣的歌詞,是殘酷的,扎心的。

但改編後的歌詞,卻像是一個宣傳片的轉場,鏡頭加快,指針轉動,顏色從黑白變成彩色,畫面從斷井殘垣轉為高樓大廈。

這樣的歌詞昭示的,是希望的光芒。

燃起夢的篝火(保衛她的生活)

昂首邁步進發(直到大廈崩塌)

黎明再臨華北平原(夜幕覆蓋華北平原)

重拾散落的信念(憂傷浸透她的臉)

原歌詞,這段直接承接上一段。母親無論怎樣用手裏的槍保衛她的生活,最終都避免不了失敗的命運,小人物怎麼可能撼動時代的車輪?

後兩句將視角拉遠,夜幕覆蓋華北平原,個人的命運有了普遍的意義,作者在這裏產生了對大時代的失敗者上帝般的悲憫。

但改編過的歌詞,卻迫不及待地喊起了口號,唱起了讚歌。

「夢的篝火」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只能感到這種口號的空洞。這種空洞,和「昂首邁步進發」的姿態一樣,是不及物的,是造作的,是失語的。

新時代的進步,當然是可喜的,可我們的文宣部門,還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表達方式,去呈現這種進步。或者說,這種可喜的進步,已經超出了《殺死那個石家莊人》所能表達的範圍,它無法借殼再生,只能用空洞的口號來代替。

「黎明再臨華北平原」,對沖了「夜幕覆蓋華北平原」的負能量;而「重拾散落的信念」,也草蛇灰線地對照上了「湮滅未來的燈塔」。真是妙筆生花。

撫不平的傷痛(河北師大附中)

銘刻歲月的見證(乒乓少年背向我)

用汗水詮釋(沉默的注視)

以你為名的堅持(無法離開的教室)

原詞這一段,還在繼續講故事,講的是兒子的故事。

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孩子,是一個壓抑且聽話的乖小孩,他對上學沒啥興趣,卻又不得不在學校待着,打球或許是他鬱悶的青春時光唯一的宣洩。

而改編過的歌詞,繼續堆砌口號和讚歌。

「撫不平的傷痛」,這一句還挺難得,但緊接着就是「銘刻歲月的見證」,喪事喜辦的味道就出來了。

「用汗水詮釋,以你為名的堅持」,我猜,「你」應該是指石家莊。改編者試圖將個人的奮鬥,和這個城市連結在一起,個人的奮鬥是為了讓這個城市更加美好。這是官方文宣的一貫套路,它抹殺了個體的需求,塑造出了全民一心的美好幻覺。

重逢在春天裏(生活在經驗里)

無悔的石家莊(直到大廈崩塌)

正青春不負韶華(一萬匹脫韁的馬)

不甘平凡的宣告( 在他腦海中奔跑)

原詞中,乒乓少年以為能夠接替父母的班,當這個理所當然的道路被阻斷,他的「大廈」也崩塌了。少年的生活節奏被打亂,內心的彷徨失落無處發泄。

而改編的歌詞裏,口號和讚歌再次升級,第一句還有「春天」的模糊意象,後面幾句就直接變成純粹的口號了。「不負韶華」、「不甘平凡」,這些幾近口水的慣用詞,幾乎是放棄任何敘述了。

但這還不是這段改編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它打破了父親、母親和孩子三個人的「直到大廈崩塌」的重複韻律,父親的大廈,母親的大廈,孩子的大廈,都塌了。

姬庚說:「各種大廈,家庭的大廈,工作的大廈,幻覺的大廈,全部都有。大廈都會塌的。」把這層意思給消解了,才是改編最大的目標。

翻天覆地二十年(如此生活30年)

奮進的國際莊(直到大廈崩塌)

匯聚起騰飛夢想(一萬匹脫韁的馬)

走向衝鋒的號角(在他腦海中奔跑)

日新月異二十年(如此生活30年)

初心指向航向(直到大廈崩塌)

迎風展翅的鴻雁啊(雲層深處的黑暗啊)

譜寫恢弘的新篇(淹沒心底的景觀)

惹啊——

原詞最後的吟唱,已經沒有新詞了,它只是把父親那段的「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和母親的和兒子的內心感受連接在一起,形成一種合唱。它是語義的重複,也是情感的共振。

而改編後的歌詞,也從緬懷過去,感嘆今夕,走到了展望未來。三段式的敘事抒情模式,來到了最後的高潮:

「翻天覆地」和「日新月異」的20年,改造了「如此生活」的30年,「奮進的國際莊」收編了「大廈崩塌」,「衝鋒的號角」和「恢弘的篇章」招安了曾經的掙扎、迷茫和痛苦。

至此,《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徹底被殺死。

如果還有點掙扎的話,那就是這首歌的曲子還不夠明快,不夠歡樂,不夠正能量。

他們盡可以把歌詞改得面目全非,但只要還想利用這個由人心成就的寶貴資源,就做不到完全的吃干抹淨。

歌詞已經被殺死,但曲調還在做着最後的掙扎。

這可能就是音樂最後和最大的力量了吧。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亮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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