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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生還是不生,是你能決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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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這條短訊了嗎?有人收到後笑說:「太驚悚了,本來還想多睡會,一看都嚇醒了。」

一日之間,「西安衛健委和計劃生育協會七夕催生」衝上了微博熱門話題。有人不滿地說:「你哪怕點到為止呢?哪怕就說句七夕快樂,家庭幸福呢?非要這麼圖窮匕見嗎?」

有人感嘆,就算催生也要講究方式方法,「少講國家大義,多談個人利益。千萬千萬別跟『賡續中華血脈,共擔復興重任』扯上關係。這話正常人一看腦袋都大了,直接就跟你鬧脾氣,越這樣,越不生。要從小處着手,多說好話,少說空話。」

當然,也有人大讚:「好事!終於看到官媒在行動了。」因為他認為「繁衍才是人類的終極目標」,「不婚不育」都「近乎自私」。一貫國家主義立場的「子午俠士」顯然也覺這催生沒啥不對:「那麼多人罵,至於嗎?這是提倡,或者叫倡導,又不是強迫,有人咋反應那麼大?」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反感?因為這用的雖然是新技術手段,但在骨子裏,這和一個大家庭里那種長輩令人厭煩的催婚做法並無本質區別:逢年過節提醒一下,「都老大不小了,打算什麼時候談戀愛/結婚/生子啊?」

這透露出老人的焦慮感,與其說是關心你,不如說是關心家族血脈的存續,唯恐你不懂事,不肯承擔起這一重任。在此,戀愛、婚姻、生育是神聖的三位一體,而「愛情」完全是為最後一步服務的——實際上,沒有愛情也無所謂,最後能生娃就行了。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生育觀?它認定,生育(reproduction)就是社會組織的再生產(reproduction),任何個體與其說是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倒不如說是社會組織的一個基本單位。

基於此,你是從祖先到子孫後代這生生不息、環環相扣的生命鏈條中的一環,就像擊鼓傳花一樣,有責任把那個神聖的基因傳遞下去,這樣,家族才得以永生。研究中國史的岸本美緒指出,在這樣的血脈傳承中,每一代的人格都被祖先所涵攝,「要想違背從祖先到子孫的生命之流所命令之事,即使是家長也不被容許」。

為什麼父母能理直氣壯地指責不婚不育的子女「不負責任」和「自私」,原因說到底就在這裏。根據這種特殊的信念(甚至可說是「信仰」),你並不是你自己,無權自作主張生或不生,因為繁衍後代乃是賜予你生命的祖先的絕對命令。

如果說現在有什麼特別之處,那就是這種血脈延續的觀念,不知不覺中從「家」轉向了「國」,從「家族」轉向了「民族」,所以才有「我為祖國生二胎」的說法,其潛台詞是:生孩子是你作為國族一員或社會成員的「職責」。

經濟學家馬光遠2022年曾在網易未來大會上宣稱,在中國經濟好的地方,大家都愛生孩子,經濟不太好的地方,不愛生孩子,「有擔當、有責任、有經濟實力的人一定要多生孩子,這是改變中國經濟預期的一個關鍵。」

這番話的對錯且不論,有一點似可明確:他理解的「有責任」,是把生孩子看作是一種社會責任,多生孩子就是助推經濟發展,說得倒像是一個地方經濟之所以不好,得歸罪於那些不肯生孩子的單身男女。

然而,這種傳統的生育觀潛藏着一個棘手的問題:每個人說到底,都是在「為他者生娃」——無論這個他者是父母、祖先、家族還是國家、民族、社會,但這麼一來,很多人就會自然覺得「這不是我的事」。

我聽說過無數這樣的事:父母為了抱孫兒,對兒女做了無條件退讓,「只要生出來,你們什麼都不用管」;而兒女也果真覺得「本來就不是我想生的,那生了我可不管」。其結果,在這些家庭里,老人包攬了孩子的所有事務,而其親生父母竟可以完全不負責任。

當然,在多數情況下,鼓勵生育的,往往都不是養育職責的承擔者。在中國的家庭結構下,有個不時可見的現象:一個家庭成員的付出越是能讓其他人受益,往往越是被看作理所當然。其結果,通常都是最無可推卸的那個人承擔起重負。

既然生育對一個社會體系的存續至關重要(這一點沒有疑問),那麼合理的推論是:它應該構建起一個對女性、母親和孩子友好的社會,並且這一點必須落實為制度,而不是把這僅僅看作是個人責無旁貸的職責,要你獨自承擔。

「血脈延續」的絕對律令,對現在的年輕一代來說,這樣的說辭往輕里說也是缺乏說服力的。不誇張地說,「不婚不育」的選擇是當下年輕人少有的,甚至可能是唯一可以完全由自己決定的事情了。

不僅如此,他們重新詮釋了「負責任」的界定,反過來主張,在社會生存仍然如此不容易的條件下,貿然將一個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才是巨大的不負責任。

這種觀念在中國文化的傳統里很難找到對應物,倒是接近叔本華的理念。這位以悲觀主義著稱的德國哲學家認為,人生充滿各種危險、邪惡,是一個令人失望的「騙局」。既然如此,他哀嘆道,讓未出生的孩子免負生存重擔,是一種美德,因為這種生存的痛苦將不可避免地吞噬所有他們能夠暫時獲得的滿足。

不難看出,這是一種更為現代的理念,因為哪怕很悲觀,但它不是朝向過去,對祖先負責,而是朝向未來,對未出生的個體負責,並且它隱含着這樣一種未予言明的進步觀:後代有權獲得更好的生活條件。

僅僅指責現在的年輕一代「不負責任」是無濟於事的,這只能證明老一輩已經無法理解這樣一種全新的社會理念:結婚生子本身不是目的,能幸福生活才是目的,並且這種想法完全正當,因為只有這樣,我們的生活才有望變好。

這並不是少數年輕人的出格想法,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現在國內農村地區的生育率已低於城市。《中國青年研究》2023年第2期的一篇文章指出:

農民日益重視當下的、個體化的生活體驗,且致力於追求多重目標之下權衡與選擇的自由。生育行為逐漸從傳宗接代的價值體系中解放出來,並日益服從於美好生活的追求。

此時,老一輩喋喋不休地重申催婚催生的緊箍咒,很難見效,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傾聽過年輕人的想法,甚至沒有認真去了解過「為什麼那麼多人的生育意願那麼低」,當然更談不上如何為他們解決問題了。

諸如減輕家庭壓力之類的種種建議,早已有人談了夠多,在此我只想補充一點:權力文化會戕害創造、生育的欲望,而那些能讓我想要創造一個生命的念頭,往往卻正是被我們這個社會認為「無用」的那些東西激發的。

哈佛大學英語系的美學教授伊萊恩·斯凱瑞(Elaine Scarry)曾說過,古希臘人就已意識到,與美接觸,有一種重要效應,那就是,「當面對美的人或事物時,會產生一種想要將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欲望」:

與美接觸,還會湧起創作詩歌、法律著述、哲學作品的欲望。維特根斯坦等現代哲學家亦表達了同一觀點。再次意識到,我們自己的創造能力是實現公正的先決條件:美可以是自然的,也可以是人為的,而公正往往是人為的;它常需要人們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實現。因此喚醒我們關注自身創造力的所有事物,就是剔除不對等和傷害的第一步。

確實,從某種意義上,創作者也像是在賦予作品生命,而美好能激發創造,還有不止一個讀者和我說過這樣的話:「看了你寫自己孩子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產生了自己也想要一個孩子的念頭。」

是啊,這原本應當是自發湧現的內在欲望,與其催婚催生,不如想想,如何才能創造一個更好的社會,在那裏,每一個父母可以問心無愧地對孩子說:「帶你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爸爸媽媽不負責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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