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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接受「平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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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侯門深似海」,中國的「牢門」更勝過侯門,一點風都可以把你吹進去,十條牛也別想把你拉出來。這就是中國的「特色」。所以進了牢門的母世新還有什麼理可以講?更兼張書記大人手眼通天,全力伺候,暗箱操作,更加當時正是鎮壓右派的高潮時刻,張書記就代表黨,你假提意見之名,行攻擊張書記之實,就是攻擊黨,反黨,反黨就是反革命。再加母世新出身「反動地主家庭」,與共產黨有「殺親之仇」,新賬老賬一齊算,連參軍赴韓作戰都被說成是「混入我人民軍隊」,所以更說明是個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反動傢伙,判刑自屬天經地義。最終判刑十五年,送到芙蓉煤礦勞改。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與母世新同為政治犯一起被關押在該礦的嚴管中隊。這個隊除少數專門調來做勞改幹部「耳目」的刑事犯外,其餘的都是所謂的「新、老反革命分子」。中共幹部把曾在國民黨任過職的人稱作「歷史反革命」,也就是他們口頭上說的「老反革命」,而把中共奪取政權後成長起來的這一代人中,或因持有不同政治見解,或僅僅因為思想「反動」而被判刑的稱作「新生反革命」。而在那些勞改幹部眼中,「新生反革命」比「老反革命」更危險更可怕,是他們監控的重點中的重點。我們這些人當時勞改的「科目」就是弄去裝運煤炭上汽車,每天抬着一百多斤重的煤炭,經過搖搖晃晃的跳板運上汽車,一干就是十多個小時,再加吃不飽、飢餓、疲勞、苦役、精神折磨,就是把你活活往死里整。而且工作場面毫無安全保障,你在下面裝煤,上面礦車在傾倒煤炭,大塊小塊的煤飛快滾下來,就像現在的古裝電視劇中,一方士兵在攻城,另一方在城牆上將石塊向下拋打的場面一樣的驚險,所以受傷是家常便飯,無人性的勞改幹部對輕傷者還不准休息。

有一次我和母世新都被煤炭打傷,而且傷得不輕,所以被允在囚室養傷。在室內無人的時候,由於平時彼此都比較知心,所以無話不談。母世新對過去的事真是感觸良多後悔不已。他說「我要不是在朝鮮拼死突圍跑回來,要是被美國人俘虜了去,也不會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當時他們在逃回來的途中,美國飛機從天上撒下大量傳單,上面有中文。大意是:持此條向聯合國軍投誠,不僅保證你生命安全,並且按日內瓦公約給你戰俘應有的一切待遇。當時他的排長都動心了,可母世新堅持說「不,我們要回到祖國去!」母世新是愛祖國的,可是祖國愛他嗎?我聽後也不禁喟然長嘆:「老兄,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往裏鑽啊!」我們當時這些話要是被勞改幹部知道了,肯定後果不堪設想。但我們誰也沒有出賣誰,這就是政治犯的操守,良心犯的良心。

以後,母世新被調到煤井下去挖煤,「打掘進」。那更是高度危險的工作,面對高瓦斯,爛岩層,這些根本不具備專業知識的人,完全是在玩命冒險去奪煤炭。母世新多次負傷,終能倖免於一死,正如中國一句俗話「此人福雖不大卻命大」。然而在毫無勞動保護的條件下,長期面對井下的粉塵,滿刑後又戴着「反革命」帽子強迫「留隊就業」繼續干,前後十幾年,你再大的「命」,也終於難逃「塵肺」這個職業病的魔爪,而且達到了二期塵肺。

到了上世紀末,母世新的「好運」終於來了。不知道當地官場出於什麼因素的考慮,大約有人要想給當年那個驕橫一時,現已下台失寵的張書記面子上一點難堪,於是便把母世新這個案子翻了出來並作了無罪判決的糾正。作為個「小小禮物」送給了他。當這個遲到的公正,以郵寄方式送到母世新手頭時,母世新卻真有點像那首愛情流行曲里唱的那樣,不知該「如何面對這遲來的愛」。於是將這分「禮物」悄悄裝進了衣服口袋。

因為這時的母世新早已過了六十歲,每月可領到幾百元的「退養金」,勉強維持生活。如果一旦平反,勞改隊當局就可「名正言順」地告訴你,既然你無罪,那麼刑滿就業人員這個身份就不存在了。於是只適合於「就業人員」的退養金你也就不能再領了。至於其他的向題請找你原來所在的單位解決,我們勞改單位不管這些事。因為在此之前母世新已見到過這類向題就是這樣處理的。但母世新的原單位是「廣闊天地」大農村,這個單位只能安排他去「修理地球」,而且修到任何年齡,既不可能有幹部,工人式的退休金,也不可能有「就業員」式的「退養金」。試問一個年近古稀又身患塵肺職業病的老人,如何生存?何況其妻幾年前又不幸觸電身亡,真是雪上加霜。因而他只有選擇隱忍不言。

但是在有嚴密檔案制度的中共政權下,這種事怎麼可能長期隱瞞下去。所以不久他所在的勞改隊當局就知道了。好在主管其事的那個幹部,已不是當年那些流氓無產痞子,此人還算是有點良心的。他把母世新悄悄叫了去徵求母的意見,究竟要不要「平反」?當他看着龍鍾老態的母世新一臉為難的樣子,總算動了一點惻隱之心,於是說「看在你過去在井下確實為我們礦出了不少力,我們就不為難你了,只要你不提這事,我們就裝着不知道,好不好?」後面的潛台詞就是「就業員」你還可照「當」不誤,「退養金」當然也可照拿,放你一馬吧!真是叫人笑不出來,欲哭無淚的黑色幽默!

遲來的公正己經不能算是真正的公正,然而就是這麼一點點意外的「幸運」,母世新也不敢去面對接受。這個穿過了槍林彈雨的硬漢子,這個在酷刑迫害前沒有低頭的硬漢子,這個在非人的苦役中挺過來了的硬漢子,卻在他的垂暮之年,不得不忍辱含垢地去接受這樣一個完全不公正的結局。可是誰都可以說他們對此不負任何責任。當年整他,判他的那些人可以說,我們是按當時的政策辦事,政策是上面訂的,我們僅是執行而已;勞改隊更說它沒責任,他們說,我們是按法院判決辦事,你平了返回原單位去,其他的我們管不着。中國歷來就沒有對受冤者進行賠償的意識。「大老爺」給你洗了冤,你該叩頭謝恩才是。故雖有一部國家賠償法也是形同虛設。因此,母世新除了接受那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結局外,還能有別的任何選擇嗎?因此,看來惟一有錯的就是母世新本人。正如他自己也意識到了的,當年他若不拼死突圍跑回來,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他是把祖國認作親生母親,可「黨媽媽」哪會心疼你這個「階級敵人」的孩子呢?母老兄啊,你錯就錯在害了一場自我多情的單相思病!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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