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參加北約峰會的各國領導人,12日在發表聯合公報之前合影。
主持人:陳奎德
座談人:李恆青先生,經濟學家與政治評論家
我們今天想討論的主題,一個是剛剛閉幕的維爾紐斯北約峰會以及這個峰會的聲明對中國政府的基本立場。另一個則是與此相關的北京對北約峰會的反應,以及北京所宣稱的它反對冷戰思維的問題。這個問題,也是近年來眾說紛紜,爭論不休的問題。
一、維爾紐斯北約峰會
1)里程碑
7月11-12日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舉行了北約峰會,這次峰會是北約的一個里程碑。試想,僅僅在2019年,即四年前,當時北約的重要成員法國總統馬克龍竟說,北約正處於「腦死亡」狀態。但是,自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來,局勢發生了根本變化。普京的侵略反而達成了其意圖的反面,北約進一步「東擴」了,增加了新成員國:芬蘭與瑞典;加強了與印太地區四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的固定聯繫。北約更為強大了,俄烏戰爭中北約對烏克蘭的支持就是明證。
在1991年,不少觀察家估計,在北約的冷戰對手華沙條約組織垮台後,北約將會關門大吉。但是,與這些預期相反,北約在之後仍然發揮了維護冷戰後秩序的作用。後來2001年發生9.11事件後,北約成為在美國領導下反恐的重要力量。而與全球反恐戰爭同時發生的是2004年的北約「大爆炸」擴張,七個國家--斯洛文尼亞、斯洛伐克、羅馬尼亞、保加利亞、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加入了北約——在北約的措辭中,反恐取代了民主和人權。仍然不變的,是對自由化和公權力機構改革必要性的強調。
去年以來,俄烏戰爭的爆發極大地刺激了北約的生命力。北約變得空前團結同仇敵愾。鑑於俄國尋求中國的援助,鑑於北約同時也意識到印太地區的安全與北約盟國息息相關。6月底德國國防部長指出他認識到「歐洲對印太地區的責任」,以及在南海「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的重要性。印太地區四國(即「IP4」)澳大利亞、日本、新西蘭和韓國的領導人再次受邀出席北約峰會,加強了印太國家與北約之間的合作關係。
2)北約直面中國
此次峰會上,北約31個成員國發表了一份措辭強硬的聲明,對中國發出了迄今最為強烈的譴責,聲明90條中就有15次提到中國。以北約去年發佈的「戰略構想」為基礎,該構想中北約首次提及中國,稱中國以其「公開的野心和強制性政策」挑戰了北約的利益、安全和價值觀,指責中國構成系統性挑戰,以野心和脅迫政策挑戰北約,利用其廣泛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工具增強其全球足跡和投送力量,同時戰略、意圖和軍備建設仍然不透明,「中國致力於顛覆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包括太空、網絡和海洋領域。」
北約強調反對中國威脅台灣,反對中國在該區域進行大規模的軍事集結。
公報中指責中俄兩國不斷深化的戰略夥伴關係,北約認為,這種關係是在「破壞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並且與北約的價值觀和利益背道而馳,並敦促聯合國安理會5個擁有否決權的「常任理事國」,要發揮建設性,譴責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侵略戰爭,且不要向俄羅斯提供任何致命援助。
同時北約首腦還強調,中國「正在穩定、秘密擴大發展核武庫,並使其多樣化,擁有更先進的彈頭和運載系統,以建立核三位一體核打擊能力」,在核軍備控制、降低風險方面誠意不足,沒有真正努力提高透明度,有損《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目標。「聲明指出「中國使用廣泛的政治、經濟和軍事工具來增加其在全球的涉足和投射力量,同時對其本身的戰略、意圖和軍事建設保持不透明」。
考慮到立陶宛在台灣問題上曾受到北京的嚴重脅迫,因此,北約聯合公報對中國的措辭直率強硬,應該與東道主立陶宛的努力有關。
毋庸諱言,從大趨勢看,北約有擴張到印太地區的意圖和實力,並將進一步參與對中國的遏制,美中關係和中歐關係亦將強化其中的對抗性。
二、可能迴避新冷戰嗎?
「冷戰思維「?
中方反擊北約公報,重申堅決反對北約東進亞太,且稱公報內容充斥冷戰思維。
北京所稱的冷戰及冷戰思維,向來語焉不詳,也從來不提冷戰結局如何。更不願提冷戰雙方是否有正邪、是非、善惡之分。表面上看,是說雙方都錯,各打五十大板。但習近平的「更無一人是男兒」,露了他的馬腳。原來習在哀悼蘇聯、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的崩塌。他自稱「絕不做亡國之君」,就是要「挽狂瀾於既倒「,救共產主義於崩潰。這正是典型的冷戰思維。
一個充斥冷戰思維的習氏政權指責北約有冷戰思維,本是很奇葩的怪事。不過,北京所以敢於如此立論,也是用心良苦,因為有一定的輿論土壤存在。
最近幾年來,北京政權號稱「東升西降」,以對內鎮壓對外擴張的極權主義,挑戰《聯合國憲章》和《世界人權宣言》代表的普世價值以及二戰結束以來和冷戰在主戰場結束以來的世界秩序,引發了主流國際社會的高度警惕和反擊;尤其是美國最近兩屆政府,反省了過去三十多年來養虎遺患的對北京政權的姑息、綏靖政策,從貿易戰、科技戰、地緣政治和軍事戰略競爭、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競爭、制度競爭等各方面,聯手世界民主國家,組建了以G7、北約、歐盟以及英加日澳印韓烏台……為主幹的民主聯盟,從四方八面圍堵和孤立以中俄伊朝為軸心的國家,基本上形成了兩個營壘對峙的態勢,實際上是國際主流圍堵和孤立中俄伊朝軸心國的態勢。
這次維爾紐斯北約峰會,正是立足於北約的角度,對上述幾年來世局演變的一個俯瞰,所以也被一些觀察家稱之為「冷戰回音」。
「冷戰陷阱」?
然而,自柏林圍牆倒塌以後,就一直有人無視在亞洲共產中國與共產北韓仍然殘存的事實,充耳不聞從未間斷地在中共黨內宣稱「西方亡我之心不死」的北京敵意,在政界學界傳媒界,有不少人鼓吹「冷戰已經完全結束」,全球化了,必須擯棄」冷戰思維「,天下一家,商貿環球,各國做生意就好。
尤為甚者,在習近平當政倒行逆施的挑戰國際主流秩序後,仍然聲稱美中對抗是「修昔底德」陷阱,無關價值競爭與意識形態鬥爭……云云。甚至在北京威懾台灣,鼓吹武力攻台,莫斯科侵略烏克蘭之後,不少人仍然拒絕明顯事實,拒絕人們把【「民主聯盟」 vs「中俄軸心」】稱之為「新冷戰「(或冷戰2.0版)。雖然部分西方政要也時有類似「不尋求新冷戰」「無需爆發新冷戰」的外交辭令,但對照其實際的地緣政治、結盟外交、軍事戰略和高科技禁令的運作,不難發現外交辭藻與內政外交實際運作之間的重要區別。毋寧理解為外交策略的戰術呈現,無關緊要。但是,在根本上如何審視當下世界格局的思想上,前述的那些罔顧基本事實的所謂反「冷戰思維」的論調,在當下已形成了國際輿論界的一種不容忽視的聲音,仍然是值得我們認真檢視和對待的。最近看到的美國《外交事務》上的一篇題為「冷戰陷阱」(The Cold War Trap: How the Memory of America’s Era of Dominance Stunts U.S. Foreign Policy,By Justin Winokur)的文章,就是一個有代表性的反對「新冷戰」,反對所謂「冷戰思維」的例證。有些評論者也注意到了作者的下述基本觀點:
1.不能濫用歷史類比,特別不能濫用冷戰的歷史類比。這些類比毫無幫助或具有誤導性。冷戰歷史已經成為限制美國人看待世界的緊身衣。它主導了他們對過去的了解,扭曲了他們如何理解衝突、如何進行談判、如何思考自己的能力,甚至如何分析問題。無論接受還是拒絕這個類比,美國外交政策圈子裏幾乎每個人都把冷戰作為世界事務的參照點。作者認為,這一切都是錯誤的。
2.包括二戰、冷戰在內的過去80多年,是美國獨大主導世界的時代,現在與未來是非獨大的非兩極更非單極的世界,是多極世界。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時代。深陷冷戰思維的美國人沒有能力應對新興的多極世界。
3.應當把頭轉向更遠的歷史,轉向非單極非兩極化的多極歷史圖景,轉向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歷史,轉向美國沒有壓倒優勢的歷史智慧中去尋求靈感。例如,十七世紀的三十年戰爭—歐洲君主國之間的權力衝突、新教改革期間的百年宗教摩擦,例如十九世紀的維也納會議,例如十九世紀末開始的英德對抗……,作者認為,這些案例讓人更容易想像當下的美國和中國如何解決和管理貿易、意識形態和地緣政治等領域的爭端,而不是屈服於全面的冷戰。作者認為這些時代可能對當代政策制定者和分析家更有幫助。
4.簡言之,作者總結說,美國要想在即將到來的多極時代取得成功,就必須擺脫冷戰的束縛。
冷戰:黃金時代
我們不能同意上述似乎超然而中立的冷戰觀。雖然老黑格爾說:「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但是,黑格爾這句話本身就是從歷史學到的教訓。
不過我們不必玩繞口令,實際上,上述作者(Justin Winokur)本身也確實想給我們提供歷史教訓,只不過他想提供的,不是冷戰歷史的類比,而是更久遠的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歷史的類比。
關於冷戰,我完全同意美國前副國務卿、現任中央情報局局長威廉·伯恩斯(William Burns)在2019年的《外交事務》文章中的禮讚,他將冷戰譽為美國外交的黃金時代。而作者則完全否定伯恩斯的判斷。
為何二戰與冷戰在人類歷史上享有如此特殊的地位?事實上,二戰與冷戰是人類歷史上從未發生過的那種大事件,對該事件的歷史判決簡單清晰,黑白分明,板上釘釘,傳之久遠,可以說是「最後的審判「。
為什麼二戰與冷戰在人類史上如此特殊?
人們注意到,在二戰與冷戰中戰敗的國家(的絕大多數國民)心甘情願地不再尋求向戰勝國復仇,不再尋求回到戰前的狀況中去。日本人想復辟軍國主義?德國人想復辟納粹第三帝國?俄羅斯想復辟共產蘇聯?波蘭、捷克、保加利亞、立陶宛、亞美尼亞、愛莎尼亞、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想復闢為共產黨國家?門兒都沒有,一個也沒有!
而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的那些交戰國的戰敗者呢,他們不想復仇而一雪國恥嗎?不,他們想,他們非常想復仇雪恥。因為那些征戰畢竟只是國家利益之爭,宗教教派之爭。這是二戰、冷戰與歷史上那些民族國家之間戰爭的根本不同之處。
讓我們回顧一下(蘇東)1989-1991年冷戰的史詩式終結吧。對於共產制度而言,那是終極性毀滅性的。回溯那一猶如神靈降臨的歷史瞬間—柏林圍牆倒塌,那普天同慶萬眾歡呼的場景:經歷七十多年系統洗腦的前蘇聯及東歐前共產國家的「社會主義新人」,在沒經一槍一彈的和平環境下,竟會在戈巴喬夫的為時甚短的「公開化「透明化」的開放的兩三年,迅速變成了「非社會主義者」。「竟無一人是男兒(沒有死硬黨員為共產制度殉葬)」。七十多年洗腦竟然無能抵禦兩三年的「公開化「透明化」。說句也許冒犯的話,文章作者(Justin Winokur)畢竟年輕,特別是從未在共產國家生活的經歷,恐怕他很難有共產國家民眾當年(包括在1989年50多天舉行多次百萬人大遊行的中國人)那種刻骨銘心的巔峰體驗。
作為歷史奇蹟的二戰、冷戰
這就是說:二戰和冷戰的勝利是不可逆轉的,是不可能翻案的。這同歷史上那些戰爭截然不同,譬如歐洲歷史上那些戰爭,譬如中國歷史上所謂的「春秋無義戰「那些戰爭。甚至就連普京,他想恢復的,也不是列寧斯大林的共產蘇聯,而是歷史上彼得大帝式的沙俄大帝國。
所以,二戰、冷戰,那是人類歷史的奇蹟,是偉大的世界轉捩點。它的精神成就已經凝結在《聯合國憲章》和《世界人權宣言》中,永垂青史!
這也就是說,蘇東波起,柏林圍牆倒,冷戰結束。這段歷史不可逆,因為它給出了是與非、正與邪,善與惡的絕對分界線。二戰、冷戰,是與人類整體命運相關的。倘若自由營壘輸了,人類將墮入黑暗,進入地獄。那就是《1984》的世界,那就是人類末日!這種前景與歐洲歷史上的民族國家間的戰爭、宗教教派戰爭的勝負輸贏,與中國歷史上的王朝興衰,都是有根本差別的。
「多極世界」?
此外,作者把當代世界判定為多極世界。如此論斷,為時過早,我們不敢苟同。
美國在世界經濟中的比重今天固然不如剛結束二戰之後的1950年代,但仍是世界第一。而前些年沸沸揚揚中國的GDP將在不久(2030年?)超越美國云云,現在也不大有人提了。習氏中國目前經濟下滑,前景黯淡,不知伊於胡底?作者所期盼的多極世界,恐怕也就遙遙無期了。環顧當今世界,以G7、北約、歐盟以及英加日澳印韓烏台……為主幹的民主聯盟,基本成型,可稱為一極;此外還有哪些極?以中俄伊朝為軸心的國家,或可算另一極,其他沒有了。因此,這基本上仍是兩個營壘對峙的態勢,而並非多極世界。它與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兩大陣營對峙的格局,倒是頗有相似之處的。尤其是美中貿易戰之後,自中國武漢爆發的新冠疫情泛濫全球三年之後,特別是俄烏戰爭後,世界兩大陣營的劃分日益鮮明。實際上成為國際主流國家聯盟圍堵和孤立中俄伊朝軸心國的態勢。請看聯合國大會以141票的壓倒多數聲援烏克蘭抗擊俄國侵略,請看這次維爾紐斯北約峰會聲明彰顯出的同心同德對峙中俄軸心的立場及其反映的歷史潮流走向,世界的基本圖景就很清楚了。
並非最不重要的是,人們注意到,所謂「多極世界」與反對「冷戰思維」一樣,正是習近平的常用口頭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