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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純的胡思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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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全家合影,後排右一為胡思杜

1962年2月24日,胡適因心臟病復發,在台北逝世。

得知消息,長子胡祖望連夜從美國飛回台北。

母子相見,不免又是一陣悲傷。江冬秀問大兒子:你弟弟思杜知道父親病逝嗎?

胡祖望沉默了片刻,才語含悲傷地說:「他已經早去世了。」

江冬秀這才知道小兒子已經不在人世,禁不住淚如雨下。

1948年12月,寒風呼呼,萬物蕭瑟。北平被數十萬大軍圍困,岌岌可危。南京來的專機已經等候在機場,隨時可以起飛。

按照事前的安排,登上這架飛機的,有胡適全家。但令胡適夫婦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小兒子胡思杜,決定留在北平。無論父母怎樣勸說,他都不為所動。

胡思杜說:「我是普通平民,不擔任任何官職。再說我從來沒有得罪過共產黨,他們不會拿我怎樣的。」

兒大不由人。無奈之下,胡適夫妻只好給他留下部分財物,叮囑他好自為之,就匆匆帶上一些書籍離開了北平,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這片故土。

新政權接管北大後,原本在校圖書館任職的胡思杜,仍保留了這份工作。並不因為他是「戰犯」的兒子而受到影響。

那段時間,喜愛交友、花錢大方的胡思杜,生活圈子一如往常,並無變化,他在北京有十多個堂兄弟姐妹,時時往來,日子過得自由自在。

不久,胡思杜被組織安排到華北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當年,能進革大學習是一種榮耀,是受到組織器重的表現。

動身赴革大學習時,胡思杜把父母留下的錢財存放在了堂舅家。等到將近一年的學習期滿,胡思杜回到北大,堂舅找到他退還錢財時,胡思杜卻拿去捐給了組織。

沒過幾天,胡思杜還在香港大公報》發表文章,標題是《對我父親——胡適的批判》。

胡思杜在文章中說,自己受到黨的教育後,學會了正確認識歷史,才明白父親是反動階級的忠臣,是人民的敵人。

為使文章更像匕首投槍,胡思杜大義滅親,毫不留情地列舉了胡適的種種罪狀,諸如出賣人民利益,助肥四大家族、鞏固國民黨政權等,可謂句句誅心。

這篇反父宣言一經刊出,立即引發廣泛關注。身在美國的胡適夫婦,沒想到兒子會作出如此舉動。就在十多天前,江冬秀還接到過兒子來信,談他的學習情況,並特意問候了父親的身體。

怎麼突然之間,便判若兩人,六親不認。江冬秀手拿報紙,氣得渾身發抖。而一旁的胡適,雖然詫異,卻很能控制自己。他把相關報紙剪貼在日記本里,加上批註:「兒子思杜留在北平,昨天忽成新聞人物,此當是共產黨已得我發表長文的消息之後的反攻。」

他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做出不顧倫理的事情。

胡思杜是胡適夫婦最小的兒子,上面一兄一姐,他排行三,故稱小三。女兒早亡後,胡適對小三格外關切,特意請了自己的得意門生羅爾綱,做胡思杜的啟蒙老師。據羅爾綱回憶,胡思杜小時候十分聰明,吸收知識很快,他兩天便可讀完《水滸》。家教也好,從小知書識禮,對老保姆楊媽和雜役親如家人,從不擺闊少的架子。作家中他偏愛魯迅的文章,佩服魯迅,有一年,魯迅來胡家做客,剛進門,胡思杜就跑過去搶着幫魯迅接大衣,他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別人。

他還喜歡京戲,能唱一口地道的郝壽臣的京腔。有人說如果不是生在胡適家,京劇舞台上很可能會多一個藝術家。

那幾年,胡適在美國工作,身邊帶着大兒子胡祖望。小兒子胡思杜跟母親江冬秀一起生活,和胡適有些疏遠。但胡適對胡思杜十分關心,常在給妻子的信中,交代要管教好孩子,不要荒廢了學業。

但胡思杜在交朋結友上似乎出了問題,和一些激進青年裏得較緊。1939年他隨母親避難來到上海,胡適委託朋友幫忙教導,一年後這位朋友寫信告訴胡適說:「小三在此讀書,無甚進境,且恐沾染上上海青年的惡習,請兄趕快注意。」胡適接信後立即採取措施,在1941年將胡思杜接到美國讀書,希望他在新環境中,受到良好的教育,學有所成。

可惜胡思杜在美國並不像胡適期望的那樣,他先後輾轉了兩所大學,都沒能順利畢業,還在胡適回國後染上了吃喝的習慣,最終於1948年夏跟隨父親的朋友回到北平。

胡思杜回國後,因父親的名望,胡適的很多朋友都紛紛請他到大學任教,其中山東大學歷史系最為積極,但胡適一概以「思杜學業未成,不是研究學問的人才」為由,婉言謝絕,只同意胡思杜到北大圖書館工作,意在讓他多讀書,通過自學充實自己。胡思杜到北大圖書館工作後,確實有了改變,日夜沉迷於書本之中。

然而時局動盪,回國後不久,平津形勢即陷入危急,南京派飛機迅速展開「搶救行動」,接走在北平的專家學人。胡適作為國際知名學者,列入被搶救的第一批名單。

北平和平解放後,胡思杜被分配到華北人民革命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的前身)政治研究院二班七組學習。胡思杜急切地想要融入新社會,為了做一個脫胎換骨的為新政權所需要的幹部,他主動上交了父母留下的一箱財物,各方面都表現得很積極和進步,並努力改造自己的思想。他還將胡適留下的書籍裝進108個大木箱獻給國家,這些書成了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近代史研究所的「鎮庫寶物」。學習期間,在組織的啟發下,他寫了一份思想匯報:《對我的父親———胡適的批判》,表示與胡適劃清界線。這種迫切要求進步的舉動,換來了上級領導的信任,讓他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畢業後,委以副教授身份,分配到唐山鐵道學院(現西南交大)馬列主義教研室教授歷史。

1957年全國開展整風運動,各級組織擺出虛心誠懇的姿態,歡迎黨內外群眾大鳴大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幫助黨整頓作風。胡思杜受此激勵,認為對黨作出新貢獻的機會來了,於是積極響應號召,一馬當先地給所在學校的院部領導,提了關於教學改革的建議。怎麼也沒想到這是引蛇出洞的「陽謀」,滿腔熱忱提出的意見,竟然遭到鋪天蓋地的強烈批判。

1957年5月20日,《人民日報》發表本報訊,報道唐山鐵道學院機械系主任孫竹生及教師胡思杜「使用卑鄙手段,妄圖奪取學校的領導權」,文中特別註明某部分內容是「胡適的兒子胡思杜所說的」。這上胡思杜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公開宣佈和父親劃清了界線,為何此時又把自己與這位「人民公敵」的父親捆綁在了一起?隨着運動的深入,胡思杜一次次被拉出來批鬥,直至給他扣上一頂右派帽子。在一系列的不解與恐懼中,胡思杜不甘受辱,於1957年9月21日晚,憤然自盡,上吊身亡,年僅36歲。

胡思杜死前留下過一封遺書,遺書不是寫給父母的,而是寫給遠房的堂兄胡思孟的。胡思孟是個沒文化的工人,因而不怕牽連。其他親戚都和胡思杜保持距離,不相往來,只有胡思孟敢於和他交往。

胡思杜在遺書中寫道:「現在我沒有親人了,也只有你了……」他把自己的600多元存款、200多公債券和一個手錶,全部留給了胡思孟。

胡思孟看到遺書,沒有片刻停留,急忙趕到唐山鐵道學院。等待他的卻是一具冰涼的屍體。周圍的院牆上,貼滿了批判胡適和胡思杜父子二人的大字報和大幅標語。看到這樣的場景,胡思孟明白胡思杜為何要了斷自己的生命了。對於寧為玉碎的堂弟,他所能做的,就是替他在郊外找了個空地,立個木牌,讓胡思杜入土為安。

胡思杜死後,被認定為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就如同死了一隻普通的狗,沒有任何媒體發佈哪怕是一句話的消息。

他消失得如同一片落葉,無聲無息。

1980年,胡思杜獲得平反昭雪。翻開他的檔案一看,哪有什麼問題,整個就是一個透明的人,一個單純的人。就因為太過單純,才死於單純。

2023-06-27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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