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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站驚人一幕 很多人湧起一陣複雜的感受

—中國進入後疫情時代——這不是真正的正常化

這張照片,據說是昨晚南京站的洶湧人流。看到這一幕,很多人都難免湧起一陣複雜的感受:既對這黑壓壓的人群感到恐怖,又有一種久違了的熟悉感,同時還有一點奇怪難言的欣慰,因為這多少表明「我們的正常生活終於回來了」。

這是真正的正常化嗎?恐怕並不是。

乍看起來,中國人似乎已經完全不記得不久之前的疫情了,曾經籠罩在所有人頭上的黑暗,仿佛在有人說了一句「要有光」之後,就神奇般地消失了。儘管這好像也有點奇怪,但既然是好事,又何必去深究?

我之前就覺察到,自己已顯得有幾分不合時宜。有的人說我怎麼還在寫那些抑鬱之類的話題,覺得我還沒走出陰霾,勸我不如「積極一點向前看」;也有人驚嘆我怎麼能在經歷了許多挫敗之後,還能保持對那麼多事物的旺盛好奇心。這兩種相反的看法,其實都基於相同的立足點,那就是認為疫情前後的生活應當是斷裂而非延續的——我們的語言裏對此有一個生動的說法:「翻篇了。」

連我一些曾發誓會記一輩子的朋友,現在也深感困惑地發現,自己好像已經沒辦法想起什麼了。原以為那後遺症會伴隨自己很長一段時間,很難伴隨一聲令下就那麼憑空消失,但現實中它好像就沒發生過。

在中國家庭里,家長道歉的方式通常既不是道歉,也沒有溝通,只是跟你說一聲:「吃飯了。」通過這種默契的共謀,一家人把看不見的傷痕掩埋在心底里,以此恢復平靜,但那與其說是「走出來了」,不如說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往事不要再提了」。

昨天那篇《如何面對精神內耗?》發出來後,就有人坦率地和我說:「要是你早半年發出來,我會認真讀完,但現在,我甚至都不想點開。抱歉,我想看一點能讓自己開心的話題,不想再看這些負面的東西。」

確實,很少人還願意回頭去看那些不堪的日子。當然,我並不清楚這種情緒有多普遍。有朋友說,他一早起來對女兒說,不少成年人表面笑嘻嘻但內心很沉重,女兒問:「不少是什麼意思?你有數據嗎?」

我也沒有數據,但出於直覺判斷,我能理解這種心情。近兩個月來,公眾號、B站等各大平台的流量都在大幅下降,雖然說法不一,但我猜想原因之一恐怕也是出於這種厭倦情緒:在14億人的神經都高度緊繃地聚焦於一件事上三年之後,驟然得到解放的人們仿佛劫後餘生,對什麼都喪失了興趣。

解封時網上流傳的一個梗

厭倦、迴避、麻木,這當然都情有可原,但恰恰表明這種看似「什麼也沒發生過」的平靜是一種偽裝和假象。不戳破這一點,日常生活的正常化其實是不可能的。

不可否認,當下這樣至少避免了痛苦的審視,但那是有代價的。金斯堡曾寫過在戰後蘇聯的生活,一次次的打擊,讓他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心理保護機制:

苦難只能把人淨化到一定程度。如果苦難延續好幾十年變成一件例行公事,它就不再具有淨化功能;它只是使所有感覺變得遲鈍,再次被捕之後,我確實變成了一根木頭。

如果日常生活就是痛苦的、無法逃離的,那麼感覺的鈍化多少能讓自己好受一些。

這也是我們在當下所見到的:諸如「特種兵式旅遊」所表現出來的,與其說是亢奮的歡快,不如說是一種宣洩——人們報復性地出遊,在密集的行程安排中,達到一種「懸置」的狀態,那其實很像一個工作狂,不用多想,但不停地勞作。

當下的熱火,與其說是對「正常」的回歸,不如說本身就是異常的,是一種應激反應。網上有一位「夢宸本沉」曾談到這種高欲望享樂主義的心理動因:

我是唐山人,聽老一輩講,唐山在76年地震以後基本信仰就崩塌了,啥也不信啥也不講,過年連風俗都沒了,就好消費,好吃,覺得必須要享受當下。整個受過創傷的那一代都這樣。

有東北朋友也曾和我談起一個似乎很奇怪的現象:綏化市北林區經濟發展明顯落後於本省其它市縣,但是,這裏的餐飲業畸形發展,各種飯店遍佈大街小巷,到了晚上,各色人們成群結隊。

為什麼經濟蕭條的地區,餐飲業還越發達?這固然是因為「民以食為天」,但在他看來,很大的一個原因也在於很多人精神空虛,無所事事,用酒精來麻醉自己成為填補生活和工作空白的必選項。如果是這樣,那麼娛樂、食物,其實說到底也是人們逃避現實的另一種方式。

上海的夜市

近幾天,上海的夜市也復活了。我問了幾個攤販,得到的回答是不盡如人意:「看的人多,買的人少。」仿佛夜市對雙方來說都是一個儀式:讓人有一種「煙火氣又回來了」的心理安慰,但其實誰都沒有真心投入,因為人們要的是那種感覺本身,卻不是為了消費——所謂「報復性消費」,重點在「報復」,不在「消費」。

更多的人,連「報復」的欲望也談不上,他們的平靜,倒不如說是為了讓自己維持運轉——不如此,生活還能怎樣?

日本秋田縣曾有一起引發爭議的案件,當事女性上午遭受了嚴重的性騷擾,中午又出去和人一起去吃午飯,法官一度認為這種若無其事非常難以置信。最終,律師以「創傷應激綜合徵」(PTSD)的解釋獲得了支持:「當一個人的創傷過於嚴重時,大腦會無法應對。此時,那個人會從現實中逃離,通過重複性的日常行動來支撐自我,避免崩潰。」

在談到創傷後的心理治癒時,心理諮詢師簡里里曾說過這麼一番話:

在創傷發生之中,人們需要的是現實的改變和幫助。人往往在環境安全了之後,現實問題得到了安置,心理創傷的症狀才會浮現出來。應激之下人的韌性反而會多於平日,還會使用一些奇怪但有用的防禦。然而日後的恢復和療愈是漫長的,很長時間內你甚至都瞧不見傷口。

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人們選擇了自己掩藏起傷口,就像《癌症傳》裏所說的:「這些病房裏流行集體失憶。如果記憶是生存所必需的,那麼遺忘也是。」

在面對絕境時,這也是人之常情:面對死亡和黑暗,我們依靠彼此的溫暖和這樣一種信念支撐下來——「一定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很少人覺察到的是,這意味着我們相信遺忘才是救贖,當一切「過去」之後,平靜就將來臨。由於這種特殊的理解,遺忘不失為一種輕鬆的活法,對那些渴求回歸正常的心靈具有莫大的誘惑。

但遺忘其實並不會帶來真正的救贖。常有人說,我們這個民族很健忘,甚至從不使用自己的記憶,以至於經歷了很多苦難,卻什麼也沒學會。當然,這原本就很難,但如果我們希望能有個不一樣的活法,就得從勇於直面那些潛藏的傷口開始。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微信公眾號「無聲無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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