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離世前幾個月，我們之間的話題總是離不開《失敗者回憶錄》。
家父非常欽佩日本知名導演黑澤明，常常談及他的代表作《羅生門》。黑澤明1983年出版自傳，內容停留在1950年發行的電影《羅生門》。導演相信：「人類無法完全誠實地談論自己」。因為不願意落入美化自己的陷阱，黑澤明在事業頂峰時為自傳劃上句號。父親以全然誠實作為撰寫回憶錄的規條。他用「玫瑰色鏡片」審視自己的生活與事業，跟所有可能導致不誠實的傾向鬥爭。第二個原則是見證歷史，他力求接觸的每一個人、書寫的每一個故事，所有對個人的挑戰都反映當時獨特的社會和政治氣候。
許多讀者感嘆李怡未能完成他的回憶錄，想知道他會為剩下的章節寫些什麼？或者我們可以從他的個性、他的思考過程、他對香港的熱愛，以及他對系獄的朋友和老同事們在內以百萬計港人的悲痛來想像。他跟小蕾於2022年7月31日的視像對話特別有參考價值。
清楚記得是北美西岸時間晚上八時零四分，台灣時間早上十時零四分。爸爸吃完了早餐，坐在梳化上，對話歷時十四分鐘。小蕾問父親準備怎樣寫餘下的篇章？他要求小蕾掃描照片以編寫回憶錄，相關老照片都寄往加拿大小蕾家中。
李怡：我需要你為我掃描回憶錄的照片
小蕾：這裏有四箱照片。我忙於準備九月的避靜，照片急用嗎？
李怡：不是未來幾天但可能在兩星期內
小蕾：你的書快寫完了嗎？是因為這樣你需要使用這些照片嗎？"
李怡：是啊！快寫完了。
小蕾：你還有什麼準備寫的呢？
李怡：香港國家安全法在2020年7月1日實施以後帶來的後果。她怎樣影響無數香港人。很多我的朋友都在監獄裏，可能被判終身監禁，包括黎智英。我覺得好難寫。
猶記得當天父親萬分感慨：「當你了解真相就會變得相當悲觀，特別是對香港的狀況。」家父於2022年9月中旬不適送院，於10月5日離世，享年86歲。
我們的父親是一個地道的香港人，在香港生活了70年。他畢生致力於推動香港及中國人民的自由，為不能言說的人發聲。即使被迫離開香港，但是他的心從未遠離。在他的電腦桌上，貼上了黎智英在赤柱監獄經過迂迴路逕寄給他的耶穌釘十字架畫。黎又寫下祝福語：「天主，求你施恩賜福予李怡。讓你的臉發光，光照在他身上。」儘管家父跟黎智英政見不同，但是在港難的歲月，他們的心緊緊結連。小蕾是天主教徒，跟父親解說黎智英的苦難與犧牲不為個人，耶穌釘十字架的與現代的關連等等，父親聽後多次落淚。
目睹香港失去了180年來享有的自由，家父痛徹心扉。香港國安法生效是他要流亡的原因，若果他仍然活着，肯定他會寫下沉淪的香港。將他的回憶錄獻給這一代、下一代和子孫後代，是我們父親的心願。他或許對香港的未來感到悲觀，但他的一生，他的信仰是貫徹「悲觀而積極的人生」。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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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小蓓(左）及小蕾（右）與父親李怡2016年攝於Fairmont溫泉渡假酒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