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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物理天才,卻因告密而晚景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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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自己一生,王鎮皋是很不服氣的。「我資質高於李政道,卻連正教授也沒評上。」說這話時,王鎮皋忿忿不平,耿耿於懷。

離開山東大學的王鎮皋輾轉了幾個學校,最後在杭州退休,再無學術和事業可言。先後與兩任妻子離婚,原因皆與「特務工作」有些關係。

杭州的一所中醫院裏,85歲的王鎮皋拿着單據,小心翼翼地站上自動扶梯。他請求醫生別讓腿腳不便的自己往返折騰,先蓋個戳,照過射線再下樓付款,可大夫說,這是醫院的規定。扶梯降到一半時,王鎮皋突然轉過身,逆着眾人的目光向上跑去,慌亂中腳步踉蹌,摔倒在電梯上了。

他跛着腳進了門診室,拿回落下的錢包,一邊掉眼淚一邊向醫生宣佈,病他不看了。

28歲的時候王鎮皋在山東大學物理系評為講師,屬於高級知識分子,擁有一張紅色的醫療卡,無需掛號,主任醫師在專門的房間裏等待,工人負責拿藥、記賬。

如今的遭遇讓他委屈,他又一次想起自己因為疾病、生活瑣碎,尤其是那件事而浪費掉的天才,「如果我不是副教授,是院士,他們還會這樣對待我嗎!真是太殘酷了。」

兩年前他在《杭州日報》上看到過一篇文章,當中回憶原子物理時代的著名科學家束星北,提到他在抗戰年代啟蒙了諾貝爾獎獲得者李政道。王鎮皋給報社寄去了一封長信,告訴編輯:「束星北最好的學生不是李政道,是我。」

據說束星北幾乎從未誇獎過別人,即便是後來做了中科院院士的學生,在他眼裏也只是「馬馬虎虎」。但他向人提起王鎮皋,卻說他的天資高過李政道,只是體質差。

晚年的王鎮皋帶着一身疾病回到出生地紹興,打算在小鎮僻靜的街巷裏過完剩下的日子。當他本本分分地走過菜市場,沒有人會對他的過去感興趣;有過瓜葛的人,描述起他來會說,「世界級的天才」,以及,「卑鄙無恥的特務」。

王鎮皋出生在紹興山區的一座村莊,18歲高中畢業時,因為不滿意家裏替他指定的妻子,他選擇了逃離,到上海尋找親戚,並在那裏考取了遠在青島的山東大學。

1950年夏天,他乘坐蒸汽機車來到了青島。

據同屆學生回憶,第一次見到王鎮皋時他穿着全系唯一一件土布長衫,羞澀訥言,習慣性地擠在人群背後。開學後的摸底考試,因為數理化三科滿分,令物理系上下震動。不過一年之後,教室里便很少出現王鎮皋的身影。

小時候,身患肺癆的舅媽被送回紹興鄉下,人們對它的傳染性一無所知,只曉得大口吐血意味着時日無多。王鎮皋又把病菌帶到了山東大學,他每天只買得起一個窩頭,一米七幾的個子僅有九十來斤,結核病便趁免疫力低下發作了。他躺在隔離宿舍里,剩下一具瘦削的皮囊,潰爛的腮部仍不斷流出膿水。當時還是進口藥物的鏈黴素三塊錢一針,幾乎是他一個月的飯錢,且需要每天注射,另一名肺結核發作的同學已在幾天前病亡。

病重的事情王鎮皋沒有通知家人,通知了家裏也幫不上忙。拖到1952年3月,身體愈發虛弱,直至無法起身,互助組的女同學會早晚送給他飯食。

轉機的出現毫無徵兆,政府宣佈給予大學生食宿和醫療免費,護士告訴王鎮皋消息的一刻,他想,「共產黨大恩人,救了我一命。」

王鎮皋記得,畢業前的一個晚上,學校黨委通知他到辦公室去一趟,推開門,保衛科科長鞏念勝坐在那裏,身邊是一名軍人出身的公安。他們告訴王鎮皋,校黨委和公安部門決定讓他接近物理系教授束星北——青島公安頭號監控對象,「你很有前途,幹這樣的工作對黨和國家損失也大,但是青島的反特鬥爭形勢嚴峻,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人,萬不得已只能犧牲你了。」

王鎮皋沉默着,不知道該怎麼辦。

束星北是怎麼被盯上的?上面竟然不放心到要指定專人監控他?有些原因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只能去問那個時代。總之,他留學過歐美,總愛堅持用自己的思維考慮問題。這在某種體制下,怎麼都被視為另類的。

他的另類還表現在,授課從不照本宣科,教鞭拿在手裏彷佛一根魔杖,輕輕一點,世界便如同打開了一扇天窗,讓人窺視到遙遠的宇宙。

他對蠢笨之人毫無耐心,學生大多視他的課堂為畏途。他常在年輕教師的課堂外駐足「偵探」,甚至闖上教師王承瑞的講台,摸起粉筆在板書上打叉,公式打滿小叉後,又用大叉佈滿黑板四角。王承瑞為此跑到校長辦公室大哭一場。

物理學院曾流傳過一句束星北的話:「搞政治的人就去讀黨校專心搞政治,不要跟我學物理。」

束星北在山大開課那會兒,王鎮皋還在痊癒之中,只選擇了束先生的理論物理選讀一門課程,講授相對論時,王鎮皋不僅對答如流,而且多有發散,束星北感到意外,問,你看了什麼書?他回答說,生病的時候撿到過兩張散掉的冊頁,無聊時用來打發時間。

因為生病耽誤了課程,束星北單獨為王鎮皋開了一門量子力學,引來十幾位教師聽課,教師們跟不上,王鎮皋不得不充當起助教。遇到難解的問題,束星北毫不顧忌地評價說,你們這些笨蛋,這都不明白,王鎮皋肯定懂。臨近考試時,他對王鎮皋說,不要考了,我直接給你一百分,並塞給他一本厚厚的英文原著,「看一個禮拜,考這個。」

按理,對於自己的恩師,王鎮皋怎麼也不能答應監視的事情。

我們不知道王鎮皋是否經歷過激烈的內心鬥爭,總之他最終答應了學校給予他的安排,做出了讓自己後半生深感懊悔的選擇。當年還有幾個留校的學生也被保衛處拉去做線人,但都以「不能勝任」等理由推脫搪塞了過去。誰也料想不到,結果竟然是束星北最看重的學生擔當了這樣的角色。

根據需要,王鎮皋執行的保密任務分為三個部分,一個是監視束星北,了解其行動、思想和言論;第二,了解校內其他需要了解的老師;第三,也兼顧學校異常情況。王鎮皋要以每周一次的頻率向鞏念勝單線匯報,並撰寫周報告。

平靜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也無多少波瀾。等到運動一來,校園裏便不再寧靜了。王鎮皋還記得1957年那個動盪的日子,大鳴大放的喧騰已經有段時間。這天凌晨,他悄悄走進一家小院,公安部門的接頭人已經在那裏等着他了。

他匯報完白天的鳴放情況後,公安告訴他說:「中央快要反擊了。」

「大鳴大放」那幾個月,王鎮皋每天忙於查看大字報,探聽師生們的言論,中午和午夜12點到聯絡站匯報情況,回到宿舍時已經2點鐘。地處海濱的青島4點半就天光大亮,擔心錯過重大動向,他又得趕緊起床,總感覺身體會隨時垮掉。

鳴放中,因為受到上面鼓勵,許多師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滿腔熱情地幫助號召者整風。但素有「束大炮」稱號的束星北在鳴放開始卻很少發言,不提個人恩怨。

直到引蛇出洞的策略臨近公開時,人們才明白束星北沉默的原因。在省委宣傳部的會議上,他以《用生命捍衛憲法尊嚴》為題發言,認為歷次運動的錯誤在於粗暴破壞憲法,時弊的根源只因有人治而無法治。他的見解引來一片喝彩,更多的人隱隱感覺到不安。

《民主報》編輯向束星北索要發言稿時,風向已經變化,因此建議他刪去一些內容,被束星北拒絕。一天後,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宣告反擊開始,編輯問束星北是否需要撤稿,他回答,文責自負。

這後來使束星北成為右派典型。這天,在全校批斗大會之後,公安局指示王鎮皋到束先生家裏去一趟。

當晚,王鎮皋走過魚山路昏暗起伏的街道,來到束先生家。束星北夫婦見到王鎮皋來訪,十分高興。提到白天批鬥時有人指着鼻子謾罵,束星北說:「當時我帶槍的話……」束夫人接過話道,「我們家有槍,打兔子的。」束先生還提起了李政道,也為王鎮皋太多教學任務感到不平。那一晚王鎮皋少有的愉快,幾乎忘了是去執行任務的。

四十多年後人們翻閱束星北檔案,發現1957年記載着這樣一條:王某某匯報,束星北有槍。束星北表示,如果自己真的出事,李政道一定會幫忙。半年後,束星北被定為反革命分子,送往月子口水庫勞動改造。

大鳴大放時王鎮皋整日既忙碌又心事重重,同事看在眼裏,但沒人知道,此時他已經因為勞累患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整夜無法入睡,記憶力減退,連熟人的名字也想不起。備課時,他看着剛剛翻過去的書頁,腦中竟一片空白,恐慌在胸口淤積,「哇」的一聲伏案痛哭起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天才了。

鳴放之後的秘密工作並沒有輕鬆下來,但凡國內外有事,王鎮皋就得收集各方面的言論,每周撰寫思想動向報告,再交給鞏念勝。一方面是教學工作,一方面是刺探言論,王鎮皋都累得快要趴下了。到後來,為舒緩自己緊張的情緒,王鎮皋逐漸把秘密工作當做一種民意調查,認為是黨了解民情的途徑。有天圍觀下棋時,一群鄰居借棋評論時局,王鎮皋蹲在一旁探聽,忘了家人還等着他買菜回家做飯,憤怒的妻子久等丈夫不回,氣得衝下樓來,將他踢翻在地。

由於類似於這樣的忘我工作,王鎮皋的秘密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山東省也受到中央嘉獎,公安廳長為此專門請他吃過飯。

公安廳的人曾告訴他,你不能入黨,並拿出一份彭德懷事件的內部黨員文件給他看,說明已經把他視為黨員看待了,並告訴他說:「這就算是你的組織生活。」

但無論怎樣,告密這樣的事情,都是人所不齒的行為。王鎮皋只能經常自己找一些理由,來安慰平衡自己。他評價自己是個好人。

他把評獎、加工資的機會讓給生活困難的同事,把一枚鑽戒換來的自行車借給別人長期使用。當他看到新聞中患了重症肺炎的兒童,一宿輾轉反側,第二天趕到醫院留下500塊錢之後,才回到家沉沉睡去。

由於王鎮皋提供的材料,束星北被發配到月子口水庫勞動。其他右派都在積極表現,瘋狂幹活、彼此揭發,爭取一切摘掉罪名的機會;束星北因為體弱,又消極怠工,是表現最差的一個。

饑饉來臨的時候,束星北餓極了,他溜進農田,順着紅薯的藤蔓摸到根莖,正要挖時被守望的農民逮到。農民見他可憐,從草棚里抓了一把花生給他,束星北竟連殼也吃了下去。漫長的煎熬摧毀了束星北的意志,他寫下萬餘字的懺悔書,痛斥自己是「披着人民外衣的豺狼」。當有人偷偷告訴他可以幫他逃亡海外時,他動過心,但最終還是放棄了。無論他如何虔誠,卻始終不被饒恕。

1972年著名物理學家李政道回國,在當年是轟動一時的新聞,媒體表示,我國科技落後,應該積極邀請西方專家來華講學,李政道回應說:「我國的科學家以及在尖端科學方面的造詣並不低於西方,比如我的老師束星北。」

然而李政道並不知道,此時他的老師已經在青島的一家醫院掃了十幾年廁所。

然後,終於是春天了。

20年後,王鎮皋見到已經平反的束星北,發覺老師當年的英氣消散了,而他自己也因為疾病折磨顯出深重的病態。他代表學校請束先生回山大授課,束星北只是笑笑,沒說什麼。後來束星北寄給王鎮皋一封介紹信,李政道要來北京演講,他希望自己最好的兩個學生見見面。

報告廳里擠滿了人,王鎮皋坐在第一排的貴賓席,靜靜地看着講台上的李政道,「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這是王鎮皋當時的感受。演講結束,掌聲熱烈,王鎮皋害怕問起科研的事情,在人群湧上前去的時候,選擇了獨自離開。

退休之後,王鎮皋寫信給學校,要求評自己為名譽教授,哪怕退休金減半也無所謂,但沒能如願。

晚年回到紹興小鎮時,家人親戚大都不在了,七十多歲的外甥女偶爾過來照看他。每隔兩天,王鎮皋會往外甥女家去一趟,如果幾天不見人,外甥女就過來看看是病了還是死了。前不久,外甥女也去世了。王鎮皋跟妻子已經幾十年沒有來往,聽別人說,她的健康狀況比他還要差。

王鎮皋的第二任妻子是物理系老教授的遺孀。王鎮皋的特務身份暴露後,妻子忍受不了他的聲名狼藉,離他而去。臨走還丟給他一句咒罵:卑鄙無恥的特務!

對於秘密身份的泄露,有種版本說,1979年,為了提高待遇,王鎮皋向黨委書記「評功擺好」,提及監視束星北的歷史,結果與總支書產生矛盾,被後者有意泄密。當他從外地回到山東大學時,同事告訴他,「不得了,特大新聞,全校都知道你是山東省公安廳的大特務。」

他先是調往華僑大學,後來為了就醫方便,又調往蘇州鐵道師範學院。至於科研的事情,早就丟到一邊去了。

同學王景明回憶,束星北曾有一次向他問起,你知道王鎮皋是特務嗎?眼神中帶着驚訝,但也沒多說什麼。1982年束先生去世,治喪委員會發過一封電報,王鎮皋在上海看病,收到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後。

束星北臨終之前曾有囑託,要求把遺體捐給青島醫學院,他雖然身體衰朽,頭腦卻像年輕時一樣清晰敏捷,也許有研究的價值。但醫學院忙於領導換屆,遺體被遺忘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很久以後領導想起,吩咐兩個學生抬到樹林安葬,學生抬着不知名的腐爛屍體,匆匆埋在了操場的雙槓下面。

王鎮皋後來聽到了這個消息,感到非常驚愕。而更讓他氣憤不已的事情,是自己的職稱問題。有個女同學打來電話說,當年班裏常常得零分的學生都評上了教授,你卻最終只是個副教授,你可是束先生當年最器重的學生啊。

王鎮皋感到很失落,他用歷數一生的語氣給蘇州和山東大學分別寫了萬餘字的長信,希望授予他名譽教授,即使退休金減半也無所謂,結果都沒有回覆。兩次突發心臟病的鞏念勝也拖着病體為他奔走,還特地找過了解當年情況的潘校長。不久,鞏念勝和潘校長都去世了。王鎮皋到濟南時曾看望過鞏念勝,聊起當年的事情,鞏念勝說,「黨對不起你啊!」王鎮皋聞聽悲從中來,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就在鞏念勝病床前放聲大哭起來。

他也想聯繫束星北的小女兒束美新,向她解釋當年並沒有害過束先生,匯報時提到李政道,是想讓上面處理時有所顧忌。但束美新不願意跟他通話,雖然她同意父親遭難的責任不在王鎮皋,當年揭發的人太多太多了,她只是不願意父親的名字跟王鎮皋再有瓜葛,在她眼中,王鎮皋就是個「跳樑小丑」。

而在更多人看來,「資質高於李政道」,「被毀的物理天才」,才是標記王鎮皋曾有萬般可能的人生的起點和終點。

2020-08-27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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