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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一九八四:竊聽風暴結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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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柏林圍牆」突然倒坍後,前東德國家安全部部長埃里希·米爾克指揮秘密警察們銷毀檔案。由於數量太多且沒有足夠的碎紙機,米爾克下令用手工撕毀。經晝夜奮戰,四千五百多萬張A4紙被撕成六億多個碎片,裝在一六三五O個袋子裏,準備運到一個採石場焚毀。這時,民眾沖入了「斯塔西」總部,大部分文件被保存下來。

衝進柏林斯塔西總部的示威者,標語為「再也不要斯塔西和統一社會黨的獨裁和納粹主義了,你們帶來了太多的不公和苦難」

一個多月來,告密的話題從紙媒到網絡持續發酵,令人想起二OO六年的奧斯卡獲獎電影《竊聽風暴》(又譯《他人的生活》);這部電影選擇了一九八四年作為時代背景,又使人想到喬治·奧威爾的著名小說《一九八四》。

《一九八四》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主人公溫斯頓的住所的每一層樓,都有一幅畫着很大臉龐的招貼畫凝視着。你不論走到哪裏,畫面中的眼光總是跟着你。下面的文字說明是:「老大哥在看着你」。

無獨有偶,《竊聽風暴》畫面中一九八四年的東柏林,每一次開頭字幕出現的是「公開化無處不在」。這個「公開化」,意味着公民的私隱完全暴露在當局的視野中。秘密警察監控着全東德的百姓,他們的任務就是窺探「他人的生活」中任何一個細節,收集情報並分化瓦解可疑的組織。

作為冷戰時期情報戰的前沿陣地,東德在前蘇聯情報部門的幫助下,於一九五O年四月組建了秘密警察機構「斯塔西」(stasi),它是前華沙條約組織成員國中最強大和最有效率的情報機構。這位「老大哥」「無處不在」,東德一千六百萬人中,有六百萬人被其建立了秘密檔案,佔總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

據披露:「斯塔西」一九五九年大約有一·三萬人,一九七三年為五·三萬人,一九八九年達到了九·一萬人,東德每一百八十人中就有一人從事情報工作。作為正式編制的補充,還有十·九萬到二十萬的簽約情報人員。當時蘇聯安全部門的工作人員為四十八萬人,與全國人口的比例為一:五九五;捷克情報部門人數為一·八萬人,與全國人口的比例為一:八六七;羅馬尼亞為一:一五五三,波蘭為一:一五七四。

一九八九年「柏林圍牆」突然倒坍後,前東德國家安全部部長埃里希·米爾克指揮秘密警察們銷毀檔案。由於數量太多且沒有足夠的碎紙機,米爾克下令用手工撕毀。經晝夜奮戰,四千五百多萬張A4紙被撕成六億多個碎片,裝在一六三五O個袋子裏,準備運到一個採石場焚毀。這時,民眾沖入了「斯塔西」總部,大部分文件被保存下來。這批檔案如果橫排,可長達一百二十五英里(一百八十公里)。

一九九O年德國統一後,國會對處理這批檔案頗費躊躇。一些議員認為,檔案的內容太具爆炸性,建議燒毀;另一些人則出於社會安全的考慮,主張封藏若干年或經處理後部分公開。在大量受害者的堅持和來自前東德的議員們推動下,國會終於通過法案,解密了這批秘密檔案,每個被迫害者都可以去查閱自己的卷宗。

解密法案引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衝擊波,受害者們發現:除了警察和官員外,告密者中還有好友、近鄰,甚至最親近的丈夫、妻子、父母、子女。每天都有歷史創疤在媒體上揭開,面對舊體制的黑暗與恐怖,人們先是震驚,然後陷入精神崩潰,大量家庭因之解體,還有人因無法面對被自己出賣的親人而自殺,社會瀕於休克狀態。被揭露的專業或業餘線民遍佈各行各業,其中不少人曾是最受尊敬的東德人士,一些政治家、大學校長、主教、作家、藝術家、體育明星、教師等,頃刻間名譽掃地,不得不退隱江湖,其中包括東德基督教民主黨領袖、第一位非共產黨總理麥西爾。

女議員維拉發現,女議員維拉發現,案卷中一份報告詳盡描繪了自己私生活的細枝末節,線民就是與她生育了兩個孩子的丈夫,兩人因此離婚。人權活動家帕皮斯從檔案中得知,警方有計劃地摧毀他的婚姻和家庭,鼓動他的兒子反對他,以教育機會和金錢利誘他的妻子離婚,甚至使用了「美男計」。秘密警察曾派女人去勾引主教艾格特,用匿名信散佈他雞姦男童的謠言,還指使醫生假造病情,提供抑制精神的藥品以破壞其健康……

德意志民族以思維縝密和勤勉敬業著稱,「斯塔西」繼承了這一傳統,將自己的工作徹底「科學化」。每個公民都可能成為假想的「敵對勢力」,私人空間被肆無忌憚地入侵,搜集到的所謂「情報」幾乎無所不包:從男女間的調情話語,到每星期倒幾次垃圾、工具存放何處,買了何種口味的香腸等等;攝像機被安裝在公共廁所,逐日檢查其中的圖像。無所不用其極的監控手段,文牘主義的無聊和弱智,透露出極權體制的極度不自信,完全陷入了病態的恐懼中。

自一九九一年後的十六年間,德國官員以「智力拼圖」的方式,手工處理了三百五十袋檔案碎片。按照這個速度,要幾個世紀才能處理完全部檔案。二OO七年,德國政府決定斥資六百三十萬歐元,利用新開發的軟件技術將這些碎片拼湊起來。軟件的設計者聲稱,如果進展順利,工作將在五至六年內完成。

在公民的人權得到切實保障之前,「一九八四」不會結束。一個集體共犯全民互害的體制,其創造者是人,執行者也是人。歷史深處的個人罪孽,不會因體制的消亡而免責;在歷史的審判面前,寬恕當然是必要的;但靈魂的罪錯,要先有懺悔才談得上救贖。懼怕揭開歷史創疤,將責任推給體制,都是沒有擔當的懦夫。

二OO九年五月四日風雨讀書樓

《財經》雜誌二OO九年第十期

責任編輯: 東方白  來源:財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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