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國產「禁片」有不少堪稱神作。
比如,謝晉導演的《芙蓉鎮》。
對社會、人性的深入批判,今天看仍不過時。
前段時間魚叔才和大家聊過。
但很多人有所不知,除了這部外,謝晉還有一部作品,被網友稱為「中國第一禁片」。
尺度不遜色於《芙蓉鎮》。
戲裏,是一段「毀三觀」的老少戀。
戲外,牽涉到一起轟動全國的連環殺人案。
而且,即使撥開禁片的噱頭。
這部30年前的作品,今天看依然扣人心弦,引人深思。
背後的創作觀念,更與國產電影當下的問題遙相呼應——《老人與狗》
近年,此片在短視頻平台已有翻紅跡象。
倒不是因為電影本身。
而是因為戲外的奇聞異事。
90年代,寧夏出了起駭人聽聞的「狗食人」大案。
罪犯程鵬,先後以槍殺、扼頸等手段殺死6人。
之後將屍體肢解剔肉,餵給飼養的20多條狗。
最終,程鵬被依法執行槍決,「食人惡犬」也一同被處死。
令人震驚的是,落網前,這個變態殺人魔和他飼養的食人犬,竟是出盡風頭的電影明星。
當年,謝晉攜《老人與狗》劇組在寧夏鎮北堡的影視城開拍。
導演謝晉十分重視狗的選角,開機前通過廣播、電視、報紙等各個媒介,向全社會招募「狗演員」。
層層海選後,才敲定了寧夏林科所的程鵬的一條小黃狗。
並邀請主人程鵬擔任訓犬師和主演邢老漢的替身,全程參與拍攝。
因此,事出後,再看影片中人與狗緊緊相偎的溫情畫面時,難免有些細思極恐。
當然,電影中的形象是截然不同的。
片中,它是一隻散養在鄉間的小土狗。
黃色雜毛、模樣乖巧。
性情溫順,善良無害。
見到陌生人會吠叫幾聲,但從不咬人。
根本不會讓人聯想到「惡狗」。
片中的狗主人邢老漢,也是一個善良、樸實的人。
他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村老人。
六十多歲,孤寡一人。
住在一個老舊的土坯屋裏,朝夕相伴的只有這隻小狗。
但在70年代初集體生產的大環境中,他的處境倒並不淒楚。
雖沒有地,勞動起來卻是一把好手,能種菜能趕車。
換來的工分也能保障個人吃穿。
一條狗和一個老人,構成了一幅溫馨異常的圖景。
老人犁地時,小狗搖着尾巴緊緊跟隨。
還會幫忙從土裏刨出幾個土豆,叼給老人。
老人吃飯時,也習慣了掰幾口給狗。
出遠門時,小狗會跑很遠的路送他離去。
歸家的時候,又會興奮地遠遠搖着尾巴衝上前迎接他。
老人沒什麼文化,他就喚它「狗狗」。
他總是沉默寡言,但和狗在一起時卻絮絮叨叨。
常常坐在屋檐下,一邊撫摸狗狗,一邊與它講話。
「今兒上哪裏去啦?我看肚子吃飽了沒有?」
完完全全把狗狗當成家人來對待。
然而,電影並不是關於老人和狗的溫情片。
主要講述的其實是六旬老人和30歲女人的愛情故事。
邢老漢的扮演者謝添,當時已是79歲的高齡。
扮演其妻子的斯琴高娃,卻還正值中年。
這對老少CP,放在今天看也難免有驚世駭俗的觀感。
但特殊的歷史背景下,溫情、動人遠遠蓋過了奇情感。
老人和女人的相遇,完全是善意結出的無心之果。
1972年,鄰省遭旱災,無數災民背井離鄉只為討一口飯,為家裏省一張吃飯的嘴。
女人就是其中之一,她飢腸轆轆跋涉了多日,途經邢老漢家時,已精疲力盡,苦苦央求一點食物。
話還沒說完,狗狗就衝過來狂吠,嚇得她跌倒在地。
邢老漢聽到狗叫聲才探出頭。
忙把倒地的女人拉起,安撫她這狗不咬人,扶她坐到了屋裏。
一聽她是可憐的逃荒人,連忙遞去紅薯,並當即在廚房下起了面。
不一會就端出熱乎乎的飯菜。
看外面冷,還勸她可以先歇歇腳再出發。
女人受寵若驚,雖一言不發,但臉上溢滿感激之情。
他們萍水相逢,一片好心埋下恩情。
但經人一攪合,這情卻有了其他意味。
生產隊的人見邢老漢罕見地曠了工,便來探明情況。
得知邢老漢家裏來了逃荒女,這個女人家裏有兩個孩子和公公婆婆,但沒有男人。
這一番交流後,他動了些心思。
他話裏有話地勸逃荒女,乾脆就留下來,給邢老漢做個飯啥的。
逃荒女聽後,反應有些曖昧。
她知道這意味着,她不用再流落街頭,忍飢挨餓。
但她也明白孤男寡女一起生活意味着什麼,何況對方是老人,自己又有過兩個孩子。
她沒有明確回應,低着頭神色害羞。
但卻用行動給出了回答——
邢老漢出去一會的功夫,她就將灶台擦洗得乾乾淨淨,瓶瓶罐罐都擺得整整齊齊。
之前黑漆凌亂的房間,忽然亮堂了起來。
順水推舟地,兩人正式生活在一起。
邢老漢刮去了鬍子,有意拾掇了一番,變得年輕了不少。
他給逃荒女也買了身新衣,還帶她去集市逛,去外面吃東西。
頗有種年輕人熱戀的感覺。
年齡差帶來的窘迫也在朝夕相處中逐漸被抹去。
剛開始還隔着炕桌,各睡一邊。
後來就順其自然地躺在了一起。
邢老漢脊背癢,也不害臊地喊女人來撓撓。
逃荒女靠近後,突然一把抱住他,大哭着表達感激。
邢老漢也感懷萬分,說他沒想到活了這麼多年還能感受到愛和恩。
狗狗全程見證了他們的感情變化。
從一開始衝着女人吠叫,到漸漸地任其撫摸,搖着尾巴親昵地蹭來蹭去。
再沖別人叫時,女人倒反過來安慰旁人「不要緊的,它不咬人」,已然成了女主人。
後來因故感情生變、兩個人再度分道揚鑣。
女人站在路口,忍悲含淚看着老人遠去。
她沒有對老人留下一句話,卻緊緊抱着這狗,衝着它喊出了壓抑的感情。
狗狗成了他們之間的情感連接和精神慰藉。
女人對狗的特殊感情,也不僅僅是愛屋及烏。
她能從狗的身上體察到熟悉的孤獨和溫暖。
老人一開始問女人名字,女人愣了下說,你就叫我「女女」吧。
和沒有名字只喚作「狗狗」的家人何其相似。
他們都一樣,都沒有名字,無所依託,卻又意外重獲了珍視和愛。
今天再看這部影片,最大的感覺其實是「荒誕」。
這段老少戀的感情始末,前衛中顯出封建,真摯里透着悲哀。
和《牧馬人》裏一樣,這是特殊年代裏,由組織「發配」「撮合」的婚姻。
只是幸運的是,電影中的主人公恰好是善良、單純的人,能托住沉沉的苦難。
而影片最後,老人和女人分開的原因,也極具諷刺意味。
女人出身富農,用片中人物的話說,「這比她有男人更難辦」。
最後,女人被出身所累,無法遷戶,又舍不下孩子,選擇離家出走。
女人走後,又一波新的運動來襲。
狗狗被以「生產不足,節省口糧」為由打死。
時代的荒誕感徹底衝破了常人能想像和理解的底線。
電影聚焦的正是這種荒唐年月里底層勞動者的命運。
邢老漢是一個只知埋頭幹活的農民。
不了解政治動向,沒什麼立場和傾向,全憑直覺和經驗生活。
他和女人的感情,與其說是愛情,更像是匱乏環境中兩個可憐人的相互取暖。
一個是逃荒女,一個是孤寡老人。
搭夥做飯、合作生產,這是那個時代特有的婚姻關係。
但一個鮮活的底層勞動者形象又因與政治的疏離,反而表現出超越時代的人性微光。
老人的天真誠懇常顯得與世俗法度格格不入。
比如,老人不能給女人遷戶,又見女人掛念家裏的孩子、婆婆,他倒大方地說,都可以接過來一起養着。
老人見女人喜歡狗狗,對女人說,那我叫你狗他媽。
而面對本已經扭曲的環境,老人的天真不顯其傻,反而使其成了難得講真話的人。
當逃荒女低聲說自己出身富農時,他疑惑富農又怎麼樣呢,現在不都窮成這樣了。
上頭為了抓生產,搞起「打狗運動」,他直言:
「沒聽說過哪家人是讓狗吃窮的,更沒聽說過哪個國家窮就窮在老百姓養狗上。在老社會,要飯的花子還領條狗哩!」
在摧殘人性的年代把握那一點明亮閃爍的人情人性,這部影片的本質上與《芙蓉鎮》中的表達是相似的。
不同的是,這部影片中,沒有猙獰扭曲的反面形象。
所有人也都和老人一樣通情達理,善良寬厚。
他們見老人娶了年輕女人,都替他高興,貼心地為老人刮鬍子,操心置辦衣物。
見女人走了,安慰老人的同時,也替女人講話,說她定有難處。
打狗的幕後真兇,推向了他們口中看不見的「上面」。
政治環境被高度抽象化為一陣陣急風驟雨。
能看到的只是被裹挾其中的人,好像什麼也沒有做錯,卻又沒得選擇,一步步走向了無底的苦難。
老人想要的始終不多。
得不到名義上的婚姻,搭夥過日子也可以接受。
被拋棄後,也能在狗的陪伴下獨活。
但妥協到最後,竟一無所有。
甚至於他的狗竟也被奪去、殺害……
和《隱入塵煙》的結尾一樣,底層小人物身上那一丁點光芒也被徹底澆熄,生命滑入徹底的悲劇。
自然,這部在尺度上更為大膽,有諸多對歷史環境直白的批判和諷刺。
當年,謝晉本人也表示沒想到能通過審查。
更何況,他當時受到的阻力不只是審查。
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有一場針對謝晉電影模式的文化爭論。
由於謝晉早期創作了《女籃5號》《舞台姐妹》《天雲山傳奇》等大量廣受大眾好評的主流意識形態電影。
有批評家指責他的作品過於程式化,迎合好人遭磨難、惡人受感化的傳統道德觀,缺乏現代意識。
也有人支持他,認為他有強烈的歷史使命感和民族憂患感。
爭論之後,謝晉拍了《清涼寺鐘聲》《最後的貴族》。
雖然票房和口碑都不好,但都在有意突破以往的模式和風格,嘗試疏離宏大敘事,拓展個體經驗。
而到了之後的《老人與狗》,更像是一次對初心的回歸。
他又回到了他所熟悉的70年代,繼續毫不留情地抨擊那段褻瀆人性的歷史,鏡頭也再一次對準那些善良卻可憐的小人物。
只是沒有早期作品中劇烈的衝突和崎嶇的情節,而是變得更為平和沖淡。
這部影片的可貴之處也正在於此,
即使在審查、輿論的雙重壓力之下,謝晉還是拍出了這麼一部有批判性的電影。
沒有為審核而妥協,沒有為輿論讓步。
藝術上也更是沒有自我重複,而是在一以貫之的表達中繼續探索和精進。
他的膽識源於對市場的信任,他說「我相信碩大的中國是有藝術精品的市場的。」
這與其說是對環境的盲目樂觀,不如說是他對自身信念的堅守。
因為,他同樣說過,一代代創作者的藝術良知,才能喚醒觀者良知,重塑電影市場。
至今,30年過去了,謝晉所引領的光影時代也已經遠去。
這部《老人與狗》也只是因為牽涉了離奇的血案才引發關注,但回到電影本身,顯然有更值得在意的問題——
30年後的今天,電影環境變了,時代命題變了。
但也總有些什麼,比起改變,更值得堅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