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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為什麼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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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亮醫生離世已三年多了,隨着疫情的逐漸遠去,他的名字現在也越來越少被人提及,但他留下的那句「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至今震撼人心。古人說人生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能留下一句讓世人銘記的話,這本身就是一種永生。

這句話確實說得很好,人們好像不假思索地接受了,我幾乎沒見過對此有何質疑的,但實際上,為了更好地理解其深意,恰恰需要反問一句:「為什麼?」

可能你也遇到過這樣一類人:當他為自己的主張辯護時,會搬出這句話作為擋箭牌,然而一轉頭,他卻又可能竭力去打壓不同觀點。

一個人怎麼能同時持有這樣前後矛盾的兩種態度?因為在這些人看來,關鍵是觀點的正確性:我的觀點是對的,當然有存在的正當性;但他們的觀點是錯的,謬誤為什麼要容忍其存在?

這就像是傳統的忠奸之辯:好人被打壓,要給他們空間,但當這些好人翻身後,對別人照樣毫不留情。他們理解的「容忍不同聲音」,是鬥爭中的一種手段,僅限於他們自己的聲音得到容忍。

也就是說,這些人乍看認可了多元化,但並沒有真正走出一元真理觀,認定不應容許錯誤的聲音,而應當「正本清源」,與錯誤言論和謠言鬥爭到底。在他們內心的潛意識裏,恐怕是相反的想法:只有一種聲音的社會,才是健康的、純潔的、整齊的,而眾聲喧譁則難免是混亂的、摻雜着令人不舒服的「雜音」。

既然如此,那他們又怎麼調和兩種看法之間的矛盾?答案是:你可以有不同看法,但都得是正確的。在此,「多元化」是指「正向的多元化」,錯誤的、負面的則被排除在外。

這確實也不無可能,畢竟對同一件事,不同視角、立場的觀點,從其自身出發來看或許都有道理,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不管如何強調「兼聽則明」,在我們的傳統里,最終還是得有一個權威一錘定音。

電影《投名狀》裏的舒城之戰,二虎眼看着第一波衝鋒的兄弟們慘烈戰死,忍不住對大哥龐青雲怒吼:「人都快死光了還不去?!」龐青雲惡狠狠地回懟:「你給我記住,戰場上只能有一個是頭!」

這倒也不是說你不能有自己的看法,但必須服從大局,是最終有利於更好結果的,並不是說你陰陽怪氣、亂發議論也能得到容忍。當然,也有一種盛行的論調說:「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這乍看是寬容異議,然而這在本質上倒不如說是一種「權力的自信」:開一道口子讓你們說,反正也不怕你們掀起什麼風浪。

還有一種看法強調,要容許人說真話。所謂「真話」,就是不一定符合主流看法的真實看法。但也曾有人挖苦:「真話?那小孩子說的最率真,你願意照着他說的做嗎?」他一定覺得自己這話非常精彩,在我的留言區里複製黏貼了十幾遍,去懟那些不同意見。在此透露出來的意思是:僅僅「真」沒用,他要的是正確、可靠、權威,而那勢必就只有一個聲音,任何偏離的只能是錯誤、低劣和不足。

這樣一來,不同看法就很容易被認為會誤導人偏離「正確」認知。有時甚至連那些追問真相的人,也認為有些真相不能公開,因為他們憂慮由此引發「不良社會影響」。

去年底我家人陽了以後,我記敘了那些天的真實經歷和感受,隨即就有人留言說:「總覺得你有意無意地宣揚這病毒不可怕,作為一個有影響力的大V,這時候講這些合適嗎?」那萬一我是重症,是不是也要被指責說渲染恐慌?甚至還有人說:「維舟老師,你逃不過自己的內心,午夜夢回會想起來自己手上也有一份血債。」那意思是,像我這樣一貫反對封控的人,要為放開之後的狀況負一定的責任。

不僅如此,一旦有了定論,不同的聲音就必須消散了。此時你還舊事重提,那最好有點心理準備,難免會被人揣測「居心叵測」。我只是說「新的一年,願你我自由呼吸」,提到不要遺忘這兩年的經歷,也有人質問:「都新年了,還在反反覆覆提舊事,啥居心呀?」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日常,看得多了,就會意識到,中國人對異議的容忍度非常低,連日本那種「只要不影響到別人,隨便你怎麼變態」都做不到,因為中國人認為你不可能不影響到別人,因而有時你連獨持異議都顯得像是冒犯到了誰,莫名其妙地就有人會忍不住想要來糾正你的「錯誤認知」。

這三年疫情與當年的非典最大的差別之一,就是非典時期只有鍾南山這一個權威,而這次卻是各路專家紛起,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然而與此同時,人們又還未能適應多元化,這就難免導致經久不息的爭論。

有些人相信鍾南山,因為非典時留下的印象,因為他能摸索一套適合中國人的治療方案;也有些人認為,吳尊友堪稱「國士無雙,鞠躬盡瘁」,因為他本人看多了國內基層公共衛生的狀況有多薄弱;還有人喜歡饒毅,相信他為防範不可預測的病毒學後果而主張繼續封控,才是最科學、謹慎而萬無一失的。

爭議最大的可能是張文宏。大體來說,信張文宏的人,想法是「我自己覺得他可靠」;而反對他的人,則攻擊他的專業能力(「看合訂本是不及格的」,「術業有專攻,公共衛生他不精,還是不要亂當專家吧」),諷刺他是作秀的「網紅」,並認為自己有責任制止他誤導他人。

「遠方青木」的一位粉絲說,吳尊友才是正兒八經的流行病專家,張文宏只是肝病專家,雖然被捧為「敢說實話」,但當吳尊友日漸消瘦的時候,他卻日漸肥胖。一位饒毅的支持者在我面前激烈批評張文宏「不專業」,沒有在一線看診,卻無視饒毅本人既非公衛專家,更不是第一線的醫生。

不論是哪一派,確實有不少人都是認真想過的,其中最重要的區別,與其說是觀點的分歧,倒不如說是對權威的態度:一些人在意的是身份、資格的權威性,相信好的權威必須絕對正確(這一點和饒毅高度一致),並承擔起無限責任,而他們自己卻不需要獨立做出選擇並為此負責,只需要信任權威就行了。

我相信,每個人都知道什麼才是對他們最有利的。疫情放開後,網上滿屏都是各種稀奇古怪的偏方、療法和禁忌,有朋友抱怨:「雖然說誰相信就可以去做,但感覺大大拉低了國民的平均科學素養。」但倉促之下,這樣的社會反應才是正常的,西班牙流感時,也有各種療法順勢而起,因為當科學遇到點麻煩時,任何方案都有人願意一試,畢竟有總比沒有好。

沒有必要強迫人們「正確選擇」,每個人都可以自行選擇,學會為自己選擇的後果負責即可——哪怕選擇繼續封控在家。有人找我長篇大論批評張文宏,那沒關係,你當然不是非得信他,去找你認為可靠的專家好了——除此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呢?

當然,我也知道,很多人覺得,這樣的多元選擇是不存在的,只能步調一致(這樣的人往往也討厭上海當初自搞一套什麼「精準防控」)。在國內的現實中,這確實不容易做到,但不論如何,放下助人情結,尊重個人選擇才是更好的可能。

說這些,現在已顯得像是乏味的陳年舊事,之所以還有必要重提,是因為我想說,「一個健康的社會不應該只有一種聲音」不是一句空話,不是一個教條,它是痛切的教訓。有人說它原本是常識,「而如果常識已淪落為用勇氣來捍衛時,那麼則說明常識已經成為一種危險的東西」。的確,這乍看是常識,但它之所以可貴,就在於那代表着一種全新的認知。

並不是絕對正確的說法才能存在,因為當新事物、新挑戰不斷湧現時,其實我們誰都無法判斷某種看法是真實還是虛假——別忘了,說出真相的李醫生,當初也被視為「傳謠」。這三年來,誰能保持一貫正確?哪個人的認知不是被刷新了一次又一次?

即便選擇了信從某種信念,也並不意味着就局限於此,相反,在一個複雜多變的環境下,考慮與自身信條的各種看法是極其有必要的。這意味着一種對多種可能性保持開放的態度,以及隨時保持靈活選擇的調適能力。

在彼此隔絕的小農社會裏,一個人或許能幸運地一輩子認準一個死理,但到了高度複雜的現代社會,強行的整齊劃一隻會導致可悲的沉寂:所謂「沉默的螺旋」,就是指社會上只存在單一的觀點,其它一切都被壓制、淹沒,難以發出自己的聲音。

曾經歷過那種「可怕的單一化」的作家普里莫·萊維說過:「為了輪子要轉,生活要過,雜質是必要的。肥沃的土壤之中,要有許多雜質。異議,多樣,鹽粒和芥末都是必要的。」是這樣,一味想要「純潔」,那我們將得到貧瘠,容忍雜質、尊重選擇,才可能獲得豐富。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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