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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純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敬悼亦師亦友的前輩劉紹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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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甫過,卻傳來噩耗,我最敬愛的前輩學者劉紹銘教授不幸遽然辭世。在世道丕變﹑人心苦厄的今日,每天都是壞消息,劉教授之辭世,更使我有錐心之痛。

除夕日我寫短訊向他賀年,很反常的遲了兩天才見回音,當時還有點疑惑,現在明白了,那已經是他彌留的時候,世聲遠去,人間渺然,他再也收不到老朋友的問候了。

劉教授高齡八十九歲,是我半個長輩,我不敢稱自己是他的學生,但實際上他是我不折不扣的恩師。我和他相交二三十年,在工作和生活上密切來往,受他的人格與學養影響很深,我說和他「亦師亦友」,相信他也會同意。

我認識劉教授,是朋友舒非女士介紹,在此之前,舒非已經手由三聯書店出版過他的著作,她也一直是劉教授的知心朋友。我認識劉教授之後,先出版他的《二殘遊記》,那是他回憶舊時生活點滴的散文集,後來我邀請他為天地圖書主編一套「當代散文典藏」,向香港讀者推介華人作家中的散文精品,這個系列一直延續到我退休為止。

後來,他還為我們主編了「當代小說典藏」和「現代散文典藏」兩個系列。當初,我建議他自己的散文集收入「當代散文典藏」,他不同意,說自己的作品不適合收在自己主編的系列,我說大陸老一輩學者季羨林主編的文學作品系列,也收入自己的選集,後來他也同意了,之後他的好幾本散文集,也陸續由天地出版。

劉教授的散文一向是我所愛,他以作家情懷與獨特筆風寫學者文章,作品中洋溢他的學術修養與人生洞見。他的文筆委婉中有對生活的譏諷,豐厚理性中飽含人間溫情,他把嚴肅的評論寓於分花拂柳的文字之內,又在隨意描繪的生活細節中,巧妙隱藏他的人生智慧。讀他的散文是一種享受,在認知上有提升,在情感上又有共鳴。

劉教授的另一非凡成就是他的翻譯,他翻譯了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對華人讀者的政治覺醒是振聾發聵之作。他又主持翻譯過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這部扛鼎之作,因為他,夏志清廣為華人學術界與兩岸三地讀者認識,連帶張愛玲也「破土而出」,風靡天下。

劉教授學貫中西,但他的童年卻相當不幸,他自幼失學,與弟弟相依為命,兩兄弟在舊時香港艱苦謀生。他曾描寫過一個生活細節,就是兩兄弟為怕返工遲到,每晚要將一條繩子系在彼此腰間,那樣一翻身就會牽動對方,隨時都會醒來。

即使在溫飽都有問題的日子裏,他仍堅持讀書,考上台大外文系,畢業後得恩師夏濟安(夏志清教授長兄)支持到美國留學。在美國半工半讀期間,曾經到餐館捧餐養活自己,及至拿到博士學位,才改變生活處境。

劉教授在台大讀書期間,與白先勇﹑李歐梵﹑陳若曦等同學一起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起飛,起了不可磨滅的推動作用。他與白先勇等保持了一生的密切交往,我臨退休前,嶺南大學還舉行過一次白先勇的演講,當晚中文系招待白先勇,我也受邀。初時幾道菜都比較普通,劉教授急起來,當場追問主事的副校長,似乎覺得有點失禮,其實好的菜都在後面,他只是擔心對不起朋友。

也是那天晚上,女作家王璞也受邀參加晚宴。王璞本來在演講後就想離開的,在門外碰到劉教授,劉教授把她勸住,一定要她參加晚宴。就在晚宴開始前,他還特地跑來交代我,叫我要替他招呼好王璞。

王璞曾是嶺南中文系講師,份屬劉教授下屬,後來離開嶺南專職寫作,前同事回校參加活動,本來也很正常,但劉教授仍珍視如此,可見他為人的溫厚。

劉教授是苦學成才的典範,他也因此樂於扶持後輩。香港有位女作家到嶺南大學修讀碩士,因為沒有大學學位,本來是不夠資格的,劉教授知道她的情形後,說他一向支持自學成才的後輩,後來以特例放行。後來那位女作家順利拿到碩士學位,至今仍在大學擔任教職。

他在嶺南大學主持中文系工作時,就熱心推動香港文學,扶持新作家不遺餘力,一發現有才氣的後輩,總是樂於推薦鼓勵。香港作家黃碧雲﹑鍾曉陽﹑戴平﹑董啟章﹑黃念欣等人,他都曾為文評介,或在人前人後大力讚賞。他在香港幾十年,出任文學獎評判﹑文學講座主講嘉賓﹑組織不同形式的文學活動,居功至偉,香港人不可忘記他在這塊土地上留下的足跡。

劉教授雖然熱心社會活動,但他不是長袖善舞的人,他擇友甚嚴,一旦交遊即付以真心,更拒絕文化江湖上那些沽名釣譽之輩。香港文化界不少「活動家」,熱衷於大排場,他鄙夷這種人,反而看重那些默默耕耘不求名利的後輩。

除了學術界中人之外,劉教授較多聯繫的包括林行止與夫人。林先生不時約一些學界中人見面,我也常叨陪末座,劉教授之外,盧瑋鑾﹑鄭樹森﹑董橋﹑詹德隆﹑張敏儀等,都有機會見面。想起那些日子,朋友對座,杯酒言歡,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哀悼劉教授,不得不提及一個人,她就是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司徒秀英老師。司徒老師一直是劉教授的下屬,因工作和私下接觸彼此產生感情,劉教授晚年,身邊都只有司徒老師悉心照料。我離港後,每隔一兩個月,總要和他通一個電話,互相問候一下,「傾嚇閒介」。他退休後悠遊林下,司徒老師獨力照料他的起居,日夕相對,相濡以沫,有情有義,善始善終。

2021年5月間,突然接到司徒老師傳來的幾張照片,那是她與劉教授正式結婚的照片。照片中他們在一個不大的房間內,兩個人喜氣洋洋,相依相擁,一個和祥安樂的小天地,讓人替他們慶幸祝福。據知,參加婚禮的除律師之外,還有教授和司徒老師家人﹑朋友和學生,濟濟一堂,見證他們的美好結合。他們1997年就相愛,2000年共同生活,二十多年裏志趣相投,舉案齊眉,渡過難得的靜好歲月。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生活處境,每個人也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人世滔滔,天地垂憐,做人很艱難,但再艱難的日子都要過下去。

早前我文章中,曾提及自己最崇拜的三個人,那便是余英時﹑林行止和黎智英,他們和我的交往都相對有限,林行止先生多一點,余英時與黎智英都未曾謀面,他們都是我心儀的仁者,但我不敢視他們為知己。唯有劉紹銘教授,我敢說他是我的知己,因為我們相交相知,都已到了一個眼色都能心領神會的地步。

內心傷痛無以復加,匆匆擬就一副輓聯,不計格律,聊表寸心,為劉教授送行:

辛苦遭逢,一生造福人無數;繁華見盡,萬里騰雲自逍遙。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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