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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老溫---小溫---老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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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溫相識已經有七、八年了。彼此都是陽謀鬼計的罹難者,也就沒有詳細了解他的情況。

老右都是被冤者,各有各的被冤法,沒想到老溫真是冤中有冤。

說起來我應該叫他小溫。1955年我已經在機關工作了四年,他才剛從北京育英中學高中畢業。那時候他是班上「品學兼優獎」的獲得者,青年團支部書記。高中畢業,根據「組織上」的動員,他考取了國防性質的哈軍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讀了一年預科,就轉入了本科飛機場建築專業。作為一個青年學生,當時立志要為祖國的國防建設獻身,正處在意氣風發,前途無量的黃金歲月。

1957年,讀二年級的時候,趕上了共產黨號召全民幫助黨整風。校方反覆傳達「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政策精神。在全校開展了大鳴大放的整風運動。

小溫當時是團支部書記,當然得義不容辭地帶頭參加。按照他作為一個遠離社會環境,生活在學生圈子裏,社會知識有限,剛剛進入成年,年輕學生的理解,1949年以後經過了土地改革,哪還有地主?三反五反運動之後,私人工商業實行了社會主義改造,哪裏還有資產階級?這種認識本來合乎其年齡特徵,但在班級學習會上,他發言說:「現在沒階級敵人了,還能用階級分析嗎?」就成了政治問題。

接着有同學說:「匈牙利為什麼會發生群眾遊行的反革命事件呢?」小溫說:「很可能是匈牙利黨有使群眾不滿意的問題。」有人談到青年人犯錯誤是認識問題,還是立場問題?是教育問題?還是改造的問題時,小溫說:「當然是認識問題,當然是教育的問題囉。」

這位天真的青年學生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這幾句話竟然構成了「罪行」。在整風運動的後期,在班上挨了批判,還讓他寫出書面檢查。團支部還給了他「團內警告處分」,(後來報到系裏沒有批覆。)當他天真地暗自慶幸自己沒被戴上右派帽子時,實際上「中右分子」的材料已經裝入了他的檔案,而且這材料要跟隨他一輩子。

到了1958年的2月,哈軍工黨委召開大會,由副院長劉居英宣佈:「經過反右運動,說明學員思想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需要改造。學員需要分期分批輪流上山下鄉勞動鍛煉,暫時把肩章摘下來,鍛煉一年,鍛煉好以後,再回學院繼續學習。這是首批,以後還有二批三批,首批最光榮。」此時此刻,小溫當然就得積極響應號召,爭取第一批下去。三月份,院方決定368名學員需要下放改造。其中206名完全相信劉院長說的:「鍛煉好了,還回學院學習。」的許諾,戴着大紅花被下放到黑龍江的北大荒「友誼農場」當農民。一夜之間,這批國防科技的大學生,變成了二級農業工人。

另外的162名同學當時就識破了院方的陰謀,選擇了另一條路——「回自己老家」。

年輕學生終究敵不過劉院長的老奸巨滑。哈軍工當時是軍隊建制,回家時本該給他們辦「轉業證」,卻謊稱「地方工作需要」,成心給他們辦了「復員證」,學院領導實際上就切斷了他們回院學習的可能性。再說,他們這邊回家,那邊「組織上」早已通知了當地的「組織」。同時,在檔案里又偷偷塞了黑材料,致使那些回原籍的同學長期找不到工作。極少數回到城市的,找到工作也是當工人。再者,因為「來路不明」,有運動就挨整,不是右派的也是右派。有的已經讀到四年級了,卻一輩子在農村。有的人直到改革開放了,83年和老溫取得聯繫時,還當農民。一個學有專長的大學生,竟讓他當了幾十年農民,中國歷史上哪個朝代有這等事?害得這一百多名軍工專業的大學生終身處境極為悽慘。

按照當初院方的說法,下放到北大荒的這206名學生,學習鍛煉好,是要回學院繼續學習的。誰知1959年3月,學院派學員科科長李寶元到農場召開大會,突然宣佈「一律就地分配」。實際上就是不許回院,叫你幹啥你就得幹啥。幾年的軍工課程等於白學。

在哈軍工兩年半的學生生活中,小溫當過防汛模範,立過三等功,學習成績優異被通令嘉獎……如今,就因為幾句話,竟然被騙到農場,騙成了農工。而且說不定永遠被淪為半勞改的農工。多麼可怕呀!一個率真的20歲出頭的莘莘學子,他哪裏懂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強權政治?從此以後的多少年,每每夜深人靜,想起這悲慘的結局,小溫常常不由得暗自悲傷,潸然淚下,以淚洗面。

毛澤東從青年時代搞《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始,就十分重視利用「地痞、流氓」。而後再經過多次運動的培植,形成了各個單位都保留一些靠運動往上爬,靠運動發家的傢伙。這幫人干工作不行,一搞運動,他們就來了神兒,編造栽贓、無限上綱、獻媚上級,陷害同事,不管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運動結束,在「不許挫傷積極分子的積極性」的政策保護下,都不予追究。還落得個「升官發財」。因此,每次運動儘管都有宣佈的政策,那不過是一種騙人的形式,實際上這幫人的話就是政策,他們會變着法兒整人,而且是越「左」越好,最後都會被「組織上」認可。好人遭殃,壞人猖狂。到1957年,毛澤東執政八年,在單位、學校就已經培植了一批這樣的人,也造成了當時的人文風氣。

按照處理「右派」的政策,「中右」只是「暗入檔案,控制使用。」並不隨同那六種處理右派的方法一同處理,還要分配工作,只不過分配的條件差。可是哈軍工這幫痞子領導,為了討好上級,給自己領功,撈取個人好處,竟然把這206個學生「升級處理」,用「大紅花」把他們騙到農場,搞成終身半勞改的農工。另162人則罰回老家,逼回原籍,作最受歧視的工作,改造一輩子!這可真所謂「何其毒也」!

在農場來說,小溫畢竟是有用的知識分子。勞動了一年多,1959年3月,農場分配他到二分場擔任小學教師。7月份接着又調他到七分場三道崗中學擔任中學教師。

沒想到換了新工作還引出了一樁難得的婚姻來。小溫講起他的婚姻來說:

我去中學之前,中學的上級-----總場文教科的徐某給學校打了個電話說:「今天馬上要給你們學校調去一個老師,他是從哈軍工犯錯誤下放的學生」。

接電話的正巧是剛從當地師範學校畢業,分配來不久的王蓮濱老師。王蓮濱心想,犯錯誤,肯定不是好學生,說不定是個穿着港褲、尖皮鞋,梳着大背頭,流里流氣的年輕人。

等到下午,一輛馬車拉來的是一柳條箱書,一卷行李和穿着黃上裝、藍褲子,貌似空軍軍官的英俊青年。學校的老師,包括王蓮濱老師,就覺得奇怪,大學生不在學校讀書,跑到農場幹啥來了。都用一種奇異的目光好奇地看着這位哈軍工的大學生。

兩天後,孫校長召開黨的積極分子大會(當然小溫沒資格參加),向大家宣佈:「新來的溫廣彥在哈軍工犯過錯誤,是中右分子,大家要和他劃清界限,幫助他改造思想。」

(按政策,」中右」是只由人事單位內部掌握,不公開宣佈的。而小溫則公開「被宣佈」。看來這位孫校長也是一個不管政策,只會狠毒害人的傢伙。)

那位王蓮濱老師為人直爽,對反右運動也不甚了解,第二天她一到辦公室就直截了當地問小溫:「你在哈軍工犯過錯誤?」

小溫也坦率地說:「是的,是犯過錯誤。」並且把經過詳細告訴了王蓮濱。王對於溫的「錯誤」有她自己的看法,她非但沒有歧視溫,反而在較長時間的接觸中,認為小溫實際上是個好人,他講的是實話,算不上是什麼錯誤。而且不顧別人的冷言冷語和被剔出黨的積極分子行列的政治壓力,竟然從同事又萌生了愛情。黨團組織多次找她談話,動員她和小溫劃清界限她都沒有動搖。充分表現了她具有獨立思考思想的堅決性。

她的家庭對她也很支持,王的老母親說:「這是我們家的事,別人誰也管不着!」老太太多麼「給力」的話語!

小溫感慨地說:「在那紅色恐怖的年代,她和她的家人都沒有嫌棄我這個中右分子,1960年,我們終於在政治壓力和饑荒的艱難歲月中結了婚。」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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