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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醒了嗎?——滇東北三個右派集中營滴血尋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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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從天堂到噩夢的巨大跌落

21世紀的拂曉給人類帶來的驚喜首先是信息之翼智慧之光對世界百年現代史的重要解密,諸多歷史真相袒露於地球村,人類中被矇騙的比例越來越小。基於這個時代大背景,我國思想界諸多論著已經一針見血刺破了一個癥結點,掃開人為霧瘴而讓世人從歷史高度瞧清半世紀前中國反右運動的性質和真相,使人民懂得對於反右這個論題該做的事是兩項:留下歷史,拒絕遺忘;理清脈絡,探究根源。不做到這兩點,反右所衍生的惡果無法切除,中國的政治文明永遠是空話。

被刺破的那個重要癥結點是:歐亞大陸20世紀內出現的兩場最大規模的政治試驗都以天堂到噩夢的巨大跌落而終結。先是全球版圖第一的俄羅斯1917年那場竊奪民主革命成果,囚禁立憲民主派,構建暴力專制的試驗,自稱為開創了人類歷史新紀元。但它開創的是瘋狂殺人史,吞噬它本國兩千萬民眾生命的同時,竭盡全力維持和「鞏固」了七十四年,連農業產量都無法恢復到沙皇水平。工業能力的90%以上都被用於擴軍備戰所需的軍工生產,完全不顧人民死活。自吹GDP已達到美國的40%,其實不到人家十分之一。實踐證明該體制在撲滅民主的同時也扼殺了經濟文化的發展生機。這樣一個罪惡體制,1991年終於黯然崩潰,俄羅斯人民在歷史傷痛中理所當然徹底拋棄了斯大林模式,也拋棄了作為獨裁暴力標誌的列寧偶像,這樣一來,使那些至今仍堅持舊圖騰的人當然陷於尷尬。這就是第一幕天堂跌落的歷史事實。

而第一人口大國的苦難中國「以俄為師」,學到的是兩點,一是建政七年完成了政治資源壟斷、經濟資源壟斷、文化資源壟斷,構建了斯大林模式執政實體;第二是不允許進行反封建的民主革命,要公開召回秦始皇亡靈,召回的辦法就是反右派,而且自稱找到了通向共產主義天堂的金橋,自稱已是世界革命中心,乃重新推行第三國際理念,其重要成果之一是用自己反右派的辦法教會了波爾布特把他祖國柬埔寨五百萬人口殺掉兩百萬。可惜這個革命試點的成果還來不及慶祝就崩潰。中國自己的反右運動以更大規模對一批又一批無辜公民實施殘害,繼之以大躍進人禍,三千七百多萬餓殍橫陳,天怒人怨,內訌互殘,任何粉飾都無法挽救第二幕天堂跌落成噩夢。要講成果,反右的成果就是搗毀了以誠信道義為核心的民族道德,正如文革的成果是毀滅中華文化。

文革倒是明確否定了,但是淺見的既得利益者只想草草包紮一下文革的傷口就去全力營建權貴資本主義,他們迴避和掩蓋反右歷史以延續特權。要人民在忍耐和遺忘中「向前看」。

作為反右運動的親歷者,我們有責任發言。五十年實踐檢驗,代價慘重而結論清楚:反右這場人禍是一起國家犯罪,用國家機器來作案,大規模誣陷和殘害公民,從而把中華民族隔絕於人類主流文明之外。由於惡果嚴重,反右災難在延伸21年之後才作了「半否定」,用不具備法理依據和政治內涵的「改正」二字來代替平反,特別是踐踏憲法第41條而不作善後,公然在道義上和法理上賴賬。

反右的維護者自己不敢正視歷史和坦白歷史,又最恐懼人民從噩夢中醒來。但是原生態的史實清楚說明,反右乃是一個跨越半世紀時空的系統工程,是暴力社會主義這個制度本身註定要採取的外在形式。並不是反右的一次邪風惡浪浸黑了這個政權,而是暴力政治體制所固有的毒液分泌出了反右運動。

歷史不會因為決策者的猶豫而停止它的進程。「拒絕遺忘,留下歷史」,已成為一切良知未泯的愛國者的呼聲,這也是本文的寫作宗旨。今日中國敢於發出坦誠呼聲的孩子數以億計,他們從噩夢深處喊出真話:「看哪,國王是個精屁股!」

二、雲南特色的反右是「挖山藥蛋」式整體圍殲

反右運動在雲南推行得為什麼特別殘忍和不義?為什麼殘害面無法縮小?為什麼謝富治操辦下的雲南反右要採用「挖山藥蛋」式整體圍殲手段?說到底是因為他們認為,所確定要殘害的對象是不可能接受「斯大林加秦始皇」專制體制的民主革命者。上世紀30至40年代末期崛起於滇桂黔大地的這一代知識分子是踩着抗日救亡的時代鼓點而走在歷史前列的志士仁人。作為1911年反帝制的辛亥重九起義和1915年護國反袁運動的後人,作為五四精神的傳承者,在盧溝橋事變的抗日號角中以百倍人數劇增。他們肩負着救亡圖存民族振興的重任,以西南聯大和雲大為精神中心,以三個省兩百多所各級中學上萬名莘莘學子為陣容,在中國第一流學者群體的薰陶哺育下成長為時代俊彥。蔡元培、熊慶來、梁漱溟、陶行知、鄒韜奮、聞一多、朱自清、馮友蘭、謝冰心、李公朴、費孝通、曾昭倫,這些燦若繁星的文化名人給予青年一代的智力啟迪和精神感化,每個字都在教人提升人格和素質,而不是叫人毀棄文明追求殘忍,去充當專制者的奴僕與爪牙。強權的剛性力量只能暫時阻滯而不能最終扼殺這些精神成果。

至今矗立在雲師大校園,也就是當年西南聯大故址上的部分大師塑像,保留着永遠無法丟棄的學術傳承和精神記憶。以這批數以萬計的知識分子為基幹,在時代風雲中形成了14萬多人的邊縱隊伍,他們在三省大地創造了輝煌,提供渡江後南方進軍中「勢如破竹」的勝利局面,但他們與30年代江西殘殺AB團的恐怖教育和40年代延安搶救運動的奴化訓練格格不入,因此在決心要建立斯大林加秦始皇體制的人看來,雲南地下黨邊縱幹部屬於卸磨殺驢的對象,消化淘汰的異類分子,與其讓這些具有五四精神和民主理念的人成為障礙,不如先行剷除之,這就是雲南反右特色產生的背景時空。謝富治宗派勢力傾其全力把反右運動當做一席盛筵來狂餐,一是殘害忠良向主子邀功,二是瘋搶席位壯大宗派,三是在施暴虐民的過程中鞏固專制集權。借反右運動打掉一個虛構中的地方主義,而建立他們自己貨真價實的地方主義,就成為雲南反右的主線條。把人民視為工具、羔羊、墊腳石,把人民中稍有獨立思考能力者視為敵人,這是一切專制極權思想的基石。

三、血痕命債發生地尋蹤

滇東北,烏蒙山與橫斷山交接的這塊紅土高原,半世紀前稱為昭通專區,轄11縣:昭通、魯甸、會澤、巧家、鹽津、大關、永善、綏江、鎮雄、彝良、威信。面積佔全省14分之1,人口佔9分之1,是省內一個大專區。1957年夏至1958年底,從在職幹部和在校師生中「打出」右派分子614人,反黨集團4個,反黨分子、壞分子、階級異己分子、階級報復分子、蛻化變質分子、新生反革命分子、歷史反革命分子等等各種帽子各種罪名的受害者1300人,總共1914人,統統推進「因右處理」的大型絞肉機。這就是廣義的右派,本文所指的就是這個廣義右派。

這1914人是1958年內分批處理的。按其人數規模作如下排列:1234名送會澤縣馬武寨集中營勞動教養,540名送彝良縣大坪集中營勞動教養,120名送鎮雄縣擺柳坪集中營監督勞動,還剩20名送昭通縣大山包新生牧場集中營監督勞動。但是由於會澤縣馬武寨農場容量較大,又由昆明、東川、以禮河、曲靖、文山等地押送了996名右派來勞動教養,這樣馬武寨右派就達到2230名。

作為右派集中營,這裏簡介一下其場地來由和基本狀況。

1957至1958年,與反右運動同步,在全國颳起「政法大躍進」的血雨腥風,各地獄滿為患。許多看守所雖作為關押未決犯的牢獄,一間20平米的囚室竟要塞進50名左右犯人,通鋪的木板上和水泥地下全擠滿人,擁擠和黑暗程度遠遠超過清代散文名家方苞《獄中雜記》中對他親歷的康熙年間監獄的描述。1958年各地新辟勞改企業、勞教農場和各地看守所成為緊急工程項目,省里指示各地儘速騰出一些老的勞改農場來囚禁右派。會澤馬武寨和彝良大坪就是老勞改農場騰出來的。鎮雄擺柳坪則是把120名監督勞動的右派連同900多名下放幹部(實際是被暗中劃為「中右分子」者)一起發配那裏拓荒建農場。

三大集中營都有寬闊田野。馬武寨處於會澤縣金鐘區平垻東側,是1951年大鎮反逮捕和判刑的犯人被派到這裏開墾抗戰時期軍用飛機場而建成的農場,機場周邊高出4至6米的坡地也囊括其中,耕地面積3萬多畝。原有服刑人員3000多名調走2000多名至該縣另一勞改企業五星鉛廠,還留下1000多名服刑人員跟新押解進來的2230多名右派並肩做苦工,並肩進行脫胎換骨改造。

在滇東北三大右派集中營里,馬武寨的客觀條件最好,地勢平坦,氣候溫和,交通便利,距會澤縣城只有5公里。站在農場任何一處展望會澤垻子,真有一種「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的寬暢喜悅氣概。如果執政者和管理者不是蓄意作惡而稍有一點做人的最低善意來辦場,那麼馬武寨完全可以成為一個適宜於人類居住的良好農耕環境、綠色基地。對那些遭受巨大委屈的知識精英和建國良材即使不准他們施展任何報國之志和建國之才,只讓其在此種植糧食蔬果,想來他們也大可接受。「士老林泉誠所願」,這本來就是中國文人傳統清高的思想境界,他們不會像整人者階層那樣一心沉迷於官癮財癮。但是1958至1962年底的5年時間馬武寨整死右派156人,這是有人當時就細心區分出原有的勞改犯人墳與右派墳之後,如實記下的被整死的反右受害者人數,死亡率9.94%。這些人有的在月白風清之夜死於加夜班超負荷的勞累,有的在稻菽千重浪中死於扣糧餓飯,有的在從未停止過的批鬥中死於摧殘凌辱捆綁吊打。每年年底的「交黑心」學習,就是逼人自殺的高峰期。

彝良大坪農場客觀條件特別是氣候和交通就惡劣多了。這裏乃是地跨大關彝良兩縣的滇東北最大的原始森林朝天馬老林的東隅一角,是一塊高原台地。險峻峽谷深溝巨壑包圍三方,只留下西北側一條狹路聯通該台地到龍海鄉上30華里的艱難交通,東北方位另有一條更陡更險更彎曲的下坡路插下25華里外的牛街古鎮,那是位於白水江邊始建於東漢時期的美麗小鎮,但是這個小鎮的任何一絲人間溫馨絲毫輸不到相隔不遠的人間地獄。從白水江邊仰首遙望山巒抬升的大坪農場,真有雲鎖霧封難見真面目的神秘感,只有身置其境才認得那霏霏陰雨籠罩下的集中營5年裏的醜惡與血腥。

這裏的被囚右派慘死的人數5年就達59人,如此短時間整死這麼多人,超過歷史上任何奴隸主的殘暴程度。即使只當作跟牛馬平級的勞動力看,土司頭人也絕不故意濫殺毫無反抗力的農奴,他們懂得要維持簡單再生產的活資源。回溯大坪這塊場地的最初開拓者,是在280多年前清雍正之初,雲貴總督鄂爾泰在改土歸流中為了擴權和貪功,曾在烏蒙(今昭陽區)、米貼(今永善縣)和鎮雄三地瘋狂屠殺了數萬名彝族人民,一位姓陸的彝族頭人為了避難,率家小和不多的娃子從鎮雄移往彝良地界在這裏拓荒定居,這片林木陰翳的緩坡大台地遂成為陸姓領地,百年墾殖後又作遷移,到1949年時只留下樓房土碉的廢墟空對冷風夕陽,也留下陸家大坪子的古老地名給後來的集中營作名稱,這就是大坪農場的來由。

這塊台地長寬各3至4公里,分為大坪、二坪兩塊,共10多平方公裏面積。直到50年代,仍有大面積未遭砍伐的原始闊葉林、香樟樹、松杉,證明這位領主沒有對自然生態造成損傷。筆者本人1958年在龍海至大坪那30華里林間小路上背運包穀,除了時時有斑鳩和野雞飛起外,還經常遇到野兔、狐狸、黃鼬和松鼠,印象最深的是一隻金毛碧眼的麂子站在小路前方,眼神好奇而不驚恐,直到距我們不到10米才輕盈優美地跑開,這個鏡頭給我留下極美好的回憶,令我想見當年彝人狩獵的歡快。相比之下右派的命運比土司頭人治下的農奴沉重多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亊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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