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帶有「生命樹」字眼的養老院微信群，有376名成員，成員中只有極個別是年輕人，剩下的人年齡都在70歲以上。不過，這並非是一個普通的養老院群，聊天記錄中經常出現的「報案」「法律途徑」字眼，印證了這幫老人們正在做的事——維權。
退休將老人的生活分為兩個階段，之前一心工作，退休後考慮的則更多是家庭。而獨立了大半輩子的他們，不想拖累兒女，於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住進養老院。可這並不容易，有人在公立養老機構排隊排了近十年，依然等不到床位，轉而去看民營性質的機構，卻又被每月上萬元的費用勸退。
2019年，由生命樹健康管理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稱「生命樹」）開發的養老院項目，進入了老人的視線。經過考察樣板房，加上項目方擺出誘人的優惠政策，群里每家都交了5至75萬元不等的費用，沒料到的是項目爛尾。有人嘗試協商退款無果後，轉而選擇報案。目前公安機關已立案偵查。不幸的是，他們當中有人沒等到住進養老院，已經先離開了。
理想中的養老院
從單位退休數年後，79歲的李青和老伴回到深圳，談及選擇在養老院養老的初衷，李青說，現在下一輩比他年輕時壓力更大，為了不給孩子增加過多的負擔，只有把自己交給養老院來緩解這個矛盾。他稱從60歲開始就在尋找理想中的養老居所。
事實上，李家這幾年過得並不好。彼時兒子的工程項目款被拖欠、孫子在國外上學，為了幫家庭周轉，他賣掉深圳中心城區的房子，老兩口租房住。這樣的情況下，當他看到生命樹「千歲城頤養社區」項目時，還是湊出10萬元買下養老服務卡，成為該公司的鑽石卡會員，因為他覺得這就是自己理想中的養老院。條件好價位低，臨近三甲醫院，康養結合的理念也足夠吸引人，況且生命樹額外贈送四萬元積分，這令他十分滿意。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一切好得有點不真實，老人們覺得似乎一開始就進入了一張大網。起初沒人聽過這家養老院，直到有一天在路上碰到發傳單的業務員，對方熱情地稱呼着叔叔阿姨，還主動留下聯繫方式，之後便一直邀請去實地考察。多數人不好拒絕，「想着年輕人工作不容易，反正有時間，支持下，去看看。」劉大姐說。部分警惕性高的老人拒絕了，業務員繼續噓寒問暖，甚至還帶他們去檢測微量元素，叮囑注意日常飲食，或是邀請去旅遊，最終他們也妥協了。於是，大家不同時間被大巴車送到了深圳大鵬新區迅寶工業園三期的廠房。
當時，廠房周圍還有機器工作的聲音，院中坐落着三棟建築，看到這樣的景象，有人覺得白來了。但在業務員的口中，這樣的景象很快會成為過去式，未來這裏是「具有國際水平的標杆養老示範基地」。此處地理環境優越，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空氣負氧離子極高，距海邊還近。另外，建好的樣板間也足夠吸引人。無障礙設施、跌倒報警器、緊急呼叫按鈕、定位器、智能床墊、智能語音系統一應俱全，就連抽水馬桶都是日本產的，「說這款對老人坐骨神經好」。而且，房間樓高全是三米，「充分考慮了房內環境對老年人精神狀況的影響」。配套的康養區、休閒區也配上了部分設備，幾小時參觀下來，不少人動心了。
到了中午，工作人員貼心地在食堂準備了免費午餐，有人特意提到伙食很好，是三菜一湯。隨後所有人被領進一間會議室，聽更詳細的情況介紹。老人比較關注醫療康養的問題，工作人員介紹道，規劃中基地有醫院，小病可留在基地醫院調理，倘若出現急病、大病，養老院屆時會配一架直升機，把病人送到更好的醫院去，這話當時沒人在意。
「充值送積分，買到即賺到」
工作人員接着介紹，養老公寓一期項目規劃建築面積約5萬平方米，擬投資約1.5億元，總床位1200餘張。這時，負責介紹的人話鋒一轉，表示如果現場購買養老院服務卡並簽訂合同，不光床位費能優惠，養老院還送其他優惠，會員在今後用卡時也能打折。
業務員稱，一般養老公寓入住都有「門檻費」，幾萬元到幾十萬元不等，如果在現場充值千歲城的卡不光免門檻費，在原有充值基礎上還送相應的積分，「據說門檻費以後要定在15萬左右，現在買到就是賺到！」相比於其他養老院有時效限制，該養老院的卡永久有效，並允許轉讓一次。其次，院方還承諾，無論以後物價如何上漲，會員的床位費絕不漲，合同簽訂時充值的價格是多少，永久就是多少。
根據李青的描述，充值卡分為金卡、鑽石卡、至尊卡三種類型，所需充值金額分別為5萬、10萬及20萬元，贈送積分和床位費則隨着加入時間增加，也就是說，加入越早所送積分越多、床位費越便宜。合同內容顯示，一期三類卡分別可獲贈2萬元、5萬元和15萬元的積分，單人房、雙人房、豪華套房的優惠價分別是3680元、2080元、6880元每人每月。到了第二期，贈送積分為1.5萬元、4萬元、13萬元，床位費漲至4080元、2280元和7680元。而卡中金額可用於床位、療養、旅遊、休閒等消費。
不過不同人具體考察時業務員的說辭不盡相同。劉大姐2019年考察時業務員稱有五個優惠名額，要求申請人必須是本地戶口的退休老幹部。照業務員的說法，五人充值的至尊卡會額外享受「財政補貼」的11萬元，這恰是李青合同中所示三期製作卡會員獲贈的積分，劉大姐比較了下比其他民營養老院划算不少，選擇了20萬的至尊卡。據另一名老人回憶，她於2020年9月28日去考察時，業務員稱卡已出售完畢，只能預訂床位，15年的床位價格為35萬元，30年的是70萬，但等她簽完合同過了一段時間，業務員又告訴她可以為其換卡。
劉大姐次年元旦在妹妹劉二姐家吃飯時興奮地分享，才得知妹妹兩口子定了同一家養老院，吃飯時兩家很開心。三妹女兒一家在國外定居，她經常一人住在深圳，兩姐妹合計要不把消息告訴三妹，三姐妹以後一塊養老相互之間還能有個照應。經過幾人勸說，劉三妹花5萬成了金卡會員。那時起，三姐妹聊天時便多出一個話題，經常說到以後一起住養老院的事。
對於充值送積分這件事，楊建剛夫婦一直持懷疑態度。因此在考察過程中特意要求查看營業執照和民政部門手續，結果對方只出示了營業執照副本，解釋稱民政部門的手續正在辦理。對此，當地民政機關相關人員日前接受記者時表示，養老院只有完全建成並交付使用後才能辦理手續，其介紹，該地塊屬於工業用地，根本無法用於養老院項目建設。
楊建剛夫婦最後還是買了卡，他稱因為看到有本地媒體報道，從而打消了顧慮。記者注意到，相關的新聞報道已檢索不到。不過生命樹公司在2020年4月23日項目啟動大會後，在自媒體上發佈了一篇活動文章。文章提到，有40多家企業及全國各地客戶代表、企業家、媒體等共計500餘人參加了「千歲城頤養社區」啟動，值得一提的是活動在一家酒店舉行。
爛尾和退款
啟動儀式舉辦了，項目卻毫無進展。每家都有專門對接的業務員，關心入住進展的老人常常主動詢問，得到的答覆都是「再等等」之類的話，吳小利聽完覺察到不對，趕忙跑去辦事處申請退款。工作人員給她做了登記，她發現此時前面已經有六十多人申請退款。即便手握雙方簽訂的協議，退款依舊絲毫沒有進展，每次吳小利問對接業務員，對方都說自己沒權限，得找領導。她去過公司找過幾次，好不容易加到負責人的微信，負責人只是連連道會儘快退，後來另一名負責人直截了當告訴她，「劉長庚（生命樹實控人）現在沒有錢，退款不可能。」她不解，單床位收了那麼多，錢去哪了？
到了約定開放試入住的2020年春節前後，業務員的回答變成延期，再後來入住時間又被定在2021年5月。其間，退款的人越來越多，李青便是其中之一。李青患有癌症和輕度腦梗，之前將市區房子賣了供兒子生意周轉用，現在治病需要這筆錢，他印象中2020年申請退款後，前後和生命樹的人溝通過十三四次，中間甚至給劉長庚發過自己的病歷，對方回復會優先安排退款，便再無下文。記者採訪中了解到，李青的經歷並非個例，不少受騙老人均患有重症，身體狀況稍好些的，正常生活也受到影響，有多個家庭在預訂該養老院床位前後賣出原來的房子，如今租房住。
老人和養老院間的拉鋸一直持續到2021年5月，也是延期入住的日子，這時老人們收到了開會的通知。根據劉大姐的描述，當天現場有四五十人，生命樹實控人劉長庚在前面「垂頭喪氣」地說經營不善，賣了房和車，項目還是進行不下去，因此找到了合作方陝西金柏年養老產業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金柏年」）。金柏年的人表態說一定會建好養老院，不過隨後其工作人員轉而賣起了旅居產品。
生命樹公開資料顯示，2021年11月，兩家公司召開戰略重組合作說明會。會上，生命樹董事長劉長庚公開承認項目發展存在問題，還稱「初心不改，矢志不渝推動企業重組」。說明會上金柏年方將養老院名稱改為「金柏年國際康養城」，同時一併公佈了養老院建設進度表，但很快金柏年也沒了消息。
老人們不知道金柏年何時退出的，因為與他們關聯不大，他們退款一直都是和生命樹的人溝通。事實上，今年5月，金柏年公司被陝西警方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立案偵查。受騙老人向新黃河記者表示，公安機關告訴他們，生命樹實控人劉長庚在今年9月2日也被正式逮捕，案件在調查中，養老院項目就此爛尾。民警稱，雖然人抓了，但暫查到可執行的財產數額較少，因此公安機關發動他們多提供線索，有人注意到劉長庚曾購買酒店、股票，將線索悉數提供給警方。此外，據法治日報報道，截至9月，公安機關初步統計受騙老人600餘人，涉案金額達6600餘萬元。記者聯繫到當地公安機關嘗試詢問立案罪由及受害人數情況，對方表示後續會回電，截至發稿前尚未獲得回復。
等不到床位的人
王潔和丈夫在2019年9月充值20萬元成為生命樹千歲城至尊卡會員，去年6月，她曾到當地民政部門諮詢，工作人員告訴她，養老院先拿錢的都是融資行為，這令她心灰意冷。眼看入住希望落空便選擇申請退款，經過多次溝通，王潔終於爭取到今年1月19日與劉長庚面談的機會。那天，兩人拿着丈夫的病歷、退款證明，將劉長庚堵在辦公室，再次要求退款，這是他們能想到最「狠」的催方式了。僵持局面持續到20日凌晨，在防備不足的情況下，劉長庚借着上衛生間的名義趁機離開。
丈夫患有結腸癌，今年6月病發住進醫院，王潔先後在急診室門口、病床上多次和生命樹負責人視頻溝通，依舊未果，對方表示「深表同情，有錢了會儘快退」。她也曾想過報案，心軟的老伴勸她，「已經答應給咱們了，先不報，咱們能拿到錢就行……」如此幾次毫無進展，隨後，老兩口商量決定讓王潔去報案，但由於當時東西沒有備齊，加上疫情期間醫院住院樓嚴禁出入，材料一直未補齊。7月6日出院的第二天，丈夫又催她儘快把銀行流水打出來，恰好女婿買了氧氣機，她決定去女兒家吃飯，打完流水後跟女婿開車一塊回來。
王潔覺得時間來得及，本想多陪一會，但拗不過老伴一直催，她安頓完後於十點半離家，臨走前特意將手機放在丈夫手邊，並換了紙尿褲。十一點多在女兒家正準備吃飯時，王潔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她還在想是不是案件有進展了，便直接問民警，電話那頭的人沒多說，只是催她儘快回家。掛了電話的王潔心裏感到不安，邊喊女婿快開車送她回去，一邊急忙聯繫老伴，打了幾通電話，顯示一直無人接聽。王潔頓時慌了。民警在小區電梯裏說了實話——她老伴跳樓沒了，自己從11樓家裏坐電梯到22樓的平台，在那裏結束了生命。
一家人疑惑他為什麼想不開，此前老兩口一直沒跟子女提過養老院被騙的事情，直到六天後的7月12日，三人去殯儀館處理遺物警方遞過來一份遺書，其中提到老伴的死與養老院有關，女兒女婿這才了解實情。女兒埋怨王潔，出了事怎麼不早點告訴他們。王潔心裏也難過，是啊，為什麼沒早說……不只王潔，接受採訪時多數老人均提到，他們當中多數人都是高知人員，沒想到竟也上當受騙，於是每當有親戚朋友問到養老院進展時，老人總是羞於啟齒，而且，他們也不願讓子女操心，就像當初選擇進養老院養老一樣。
今年7月，隨着報案人數的增多，維權群建起來了。群主是一個65歲的女性，此前她替父母買下床位，如今父親已經去世。群中曾就受騙對象信息做過統計，這項工作由群里為數不多的年輕人完成，他們也是長輩辭世後接替的人。統計結果顯示，群成員年齡多在70-90歲之間，多數人對住進養老院還滿懷期待，他們計劃着等款項全部追回來後，一定要先退回那些已離世老人的錢，剩餘的則全部優先用在項目建設上。（應採訪對象要求，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