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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悉尼送外賣後,我心態變了

耳很聾(化名)是去年秋天入讀悉尼大學的,其中大部分時間在國內上網課。因為想要感受真實的校園生活,今年6月,她去到澳大利亞。為了掙生活費,也為了攢回國的機票錢,今年9月,她開始在悉尼送外賣。她形容這是一種使她感到快樂的輕體力勞動,甚至讓她改變了自己的求職心態。

我是來悉尼大學讀研究生的,2021年3月入學,交互設計與電子藝術專業,學制本來是一年半,但因為看錯規則,實習抵學分沒抵成,最後一學期還差6分,又選了一門選修課,延長了半學期,相當於總共註冊時間是2年。我之前一直在國內上網課,一邊上課,一邊在一家遊戲公司實習。今年第一學期期中假的時候,我就想來學校了,但趕上上海疫情,來不了。

到了6月,上海解封,其實只剩一點點課了,我跟家人討論,我爸媽覺得,你讀都讀了,連學校都沒踏進一步,會不會有一點可惜。所以,我最後決定,還是來學校看一眼。

來了才發現,來不容易,回去也不容易,主要是買不起回國的機票。比如8月初,我看了一眼,從悉尼飛上海,要96000元多人民幣。我心想,完蛋,我一學期的學費10萬人民幣左右,我爸媽已經實打實地給我交了快40萬元,不至於這麼倒霉,還要給我買高價票吧。

來之前,我實習攢了些錢,爸媽給了我15000澳幣當生活費,而我在悉尼一個月房租1500澳幣,其餘花銷大概500澳幣,也就是一個月需要差不多2000澳幣。我就想打工,把機票錢掙出來,再多少攢一點,起碼爸媽給的那15000塊能原封不動帶回去。

澳洲這邊規定,留學生每周工作不能超過40個小時。我就想找靈活度比較高的工作,可以自由決定什麼時候下班。想到外賣,是因為有一次半夜我想吃披薩,打開當地的外賣軟件Uber,發現配送費加服務費,竟要七、八刀。

然後我在APP里看到一個按鈕,叫‌‌「以送餐員身份加入我們‌‌」。我就想,好,既然這麼貴,我點不起,我就加入你們。

我是在8月中旬開始申請做外賣員的。這邊的外賣平台很多,用戶比較多的有Uber和DoorDash,都是美國公司,尤其是DoorDash,是美國本土最大的外賣公平台。還有一些稍小眾的,比如‌‌「熊貓‌‌」(HungryPanda),是專門送中餐中超的海外平台,在不少國家都有;Fantuan Delivery飯糰,也是專送中餐的,號稱北美最大的亞洲美食外賣平台,今年才剛進入澳大利亞。

我在網上認識一個女生,她申請入駐的是飯糰平台,因為他們的裝備里有外套,有小馬甲和一個小包,都是果綠色的,很可愛。我一開始申請的Uber,但留學生送外賣,要審稅號、犯罪記錄和簽證狀態這些,審得比較慢,要15天左右。等待的過程中,我也申請了入駐熊貓平台,當天就通過了,可能是為了吸引外賣員入駐,他們還免費提供了馬甲、外套和雨衣。

此外,我還準備了電單車(e-bike)、頭盔、手套,還在Facebook上買了一個二手保溫包,是一個越南男生賣給我的。交接的時候我注意到,他除了送餐包,還有一堆騎行裝備,包括GoPro,像是在一邊騎行送外賣,一邊做博主,結果創業失敗,連裝備都賣了。

我在熊貓平台只送了10多單,就放棄了。因為熊貓是自己搶單子,比如你10:00取餐,20分鐘左右就建議送達,從客戶下單就開始倒計時,超時了會在頁面上顯示出來,‌‌「超時xx分鐘‌‌」,大紅色,很醒目地橫在那兒。其實超時並不扣錢,但我心理承受力差,看到那行字,壓力就很大。

我最終放棄熊貓平台,是因為有一天在騎車送餐的途中,有個客人一直給我打電話。我用耳機接了一下,跟他解釋,我離他只有大概500米了。按這邊的法律規定,騎車時,雙手必須在車把上,我當時怕被交警罰款,騰不出手掛電話,就請求他先掛掉,並通過手機APP查看我的位置。結果他就不掛,不但不掛,還每隔了30秒左右,就問我一句,你在騎車嗎?他說自己不是新用戶,之前都沒這麼慢。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送得太遲了,後來發現,實際用了43分鐘,比系統期待的時間晚了一些,但我自認為也不算太離譜。而熊貓平台的用戶,期待似乎挺高的,我感覺自己實在滿足不了,就覺得算了,還是送Uber

Uber沒有固定的預計送達時間,而是按照行駛記錄和手機定位,估算到達時間,然後顯示給騎手和用戶。我現在送Uber一個多月了,送了230多單,只接到過一次客人的電話,是一個女生給我打電話,說自己要出門了,餐不要了,讓我自己處理,此外連催單的消息也沒接到過。

另外按照系統設置,如果客戶半路上催促騎手,騎手回了消息,系統就開始倒計時,5分鐘一過,就默認送達。這時候,理論上騎手自己把餐吃了都沒問題,可能是這也是大家不打電話的原因。

此外,Uber的頁面和流程設計也相對友好,比如派單會有簡介,包括取餐點和目的地,完成行程的預估費用、時間、距離,你可以選擇接或不接,比較簡潔明了。如果有打包單,也會括號註明,這種打包單送餐費也比較高,最多可以有30刀。接了以後,你的界面上就只會顯示第一個取餐點,不會出現別的元素干擾你。取餐送餐的路線也是系統規劃好的,跟着走就行了。

現在悉尼這邊剛入春,經常下雨,一開始我還想着,惡劣天氣單會變多,結果並沒有。有一次晚上下暴雨,我送過一個宵夜,取餐人一直跟我說謝謝,給了我很多小費。還有一次凌晨2點,我看錯地址接了單,發現以後準備取消,結果那個人給我發消息,說求求你不要取消可以嗎,我現在好餓,我已經被取消了好多次了。

後來我才注意到,Uber上,騎手的權限確實比較大,可以相對自由地取消訂單,如果餐沒送到,騎手也不需要負全責。並且一般情況下,離目的地兩三百米時,系統就會提醒客戶下樓取餐,或者至少準備開門。所以一般送達時,取餐人基本都在門口等着了。從用戶角度,肯定有人覺得不方便,但有些方便,比如三天就到的快遞,20分鐘就到的外賣,可能是其他人早晚班周末不休息換來的。

因為疫情,現在很多人都會讓騎手把外賣放在門口。我之前送過一個雪糕,一個看起來只有幾歲的小孩點的,他好像是獨自一人在家。我送到的時候,他不敢出來,就讓我把外賣放在門口,但又不放心,一直把臉貼在玻璃門上,盯着我把雪糕放下,特別可愛。

目前來看,Uber給騎手的單價算高的,最低一單賺5澳元,最高能達到20多澳元。這些費用,除了用戶給的配送費,還有平台發的獎勵和補貼,跟國內的外賣平台一樣,Uber也會向商家抽成。我一般每天送1個多小時,周五晚上或周六高峰期時候,會送3~4個小時。目前送的這一個多月,掙了2000多澳元,基本能把房租和生活費賺回來,還略有結餘。

不過這並不是說送外賣就是神仙工作了,上個月我做了一個小作業,探討技術公司的設計框架,道德、政治或者社會問題。當時我們小組討論的是大數據替代人工話題,我就提了Uber這個案例。和其他不少外賣平台一樣,Uber上的司機和騎手,都是以合伙人(partner)身份註冊的,所以基本上都是兼職,沒有保險,和Uber也沒有僱傭關係,這幫Uber節省了很多人力成本,有機會打價格戰。

而且比較關鍵的是,在這邊,一般的公司職員,如果遇到不公平待遇,走法律程序,拿到賠償比較容易,Uber用所謂的合伙人規避了平台責任。騎手到底是僱員還是合伙人,這件事跟國內一樣,也挺有爭議的。有個比較出名的案例是,2019年,澳洲有個叫Amita Gupta的送餐員,因為超時配送被暫停了配送賬戶,相當於失業了。

一開始Gupta告到了澳洲公平工作委員會(FWC),但被FWC認為不存在僱傭關係,後來Gupta又告到了澳洲聯邦法院,最後達成40萬美元庭外和解。這次訴訟的結果是,Uber這種不用承擔僱主責任的商業模式繼續了下來,但早年一些對騎手明顯不公的設置也被取消了。像我這種配送能力,可能早兩年,已經被Uber開掉了,所以現在可能就該我送這個外賣吧。

很多人選擇送外賣,是因為比較自由。不過實際上,這份工作也沒有想像中那麼自由。大數據下,你的所有訂單和流程,都會上傳到數據庫,做着做着就會發現,前面完成得比較好的話,任務會越來越難。比如我,一開始接到的單,都在兩三公里內,後來慢慢就出現那種七八公里的單了。如果不選擇性接單,系統顯然會默認你能接越來越難的單。

跟國內一樣,送外賣相對沒有門檻,收入還行。我在路上碰到的騎手,大多是少數族裔中年人或年輕的留學生。其中年輕人基本都是賺點零花錢和生活費,年紀大的則大多是拿了工作簽證,專門來打工的。他們一般語言都比較差,每天會跑10個小時,消費也比較少。

我在餐廳遇到過一個亞裔送餐員,頭髮都白了,特別像我爺爺,騎一個相對他體型有點太大的自行車。當時他看着我的小車,還說這個車真好,問我哪裏買的,貴不貴,能騎多久。我想把我的購買地址發給他,但他不會存地址和截圖,只能用手機拍下我的屏幕。他離開的時候,騎上車都踉蹌了一下。

兼職送外賣對我來說,算輕體力勞動。我上大學時候就做過不少類似的兼職,比如在一些門店做收銀,擺貨架。當時我們學校周邊的便利店,我基本都兼職過。做輕體力勞動其實挺快樂的,有種‌‌「你這個店得到了我的肉體,但我一切的反應都是機械性的‌‌」感覺,因為我肉體雖然在工作,但腦子其實在休息,想什麼都行。

而且這類工作沒什麼壓力,到點了就可以下班。我在無印良品的店裏兼職過,沒人會在晚上9:30的時候快關門了,突然來一句,‌‌「我們來開個會‌‌」,‌‌「我們來對一對‌‌」。現在很流行Work life balance(簡稱wlb,生活與工作平衡),做輕體力勞動的時候,wlb值真是拉滿了,一到下班點,大家都作鳥獸散,想加班都不行。

這跟做白領工作很不一樣。我在上一家遊戲公司實習的時候,居家辦公,有一次晚上10點多了,我自己覺得,當天的工作都交接完了,就想去馬桶上看會兒手機,一邊還想着,我終於要開始做作業了。結果我剛坐上馬桶,就接到一個程式設計師的電話,說‌‌「你現在在幹嘛,我們拉個會,對一對。‌‌」我接起電話,說,好,我馬上來。然後電話一放下,我就在馬桶上嚎啕大哭起來。當然,也只哭了一小下,畢竟還要趕緊去開會。

我今年12月底就結課了,明年四五月份能拿到畢業證。正常來說,我應該參加今年的秋招和明年的春招。如果我想去大廠,校招可能是我唯一的渠道,我目前也投了一些,但情況慘澹,堪稱大敗特敗。但我也不算特別焦慮,畢竟不是一定要去大廠,選小公司的話,回應率好像還挺高。我現在求職的心態還比較鬆弛,包括有的公司問我,什麼時候能回國,我也是老老實實說,歸期不定。

我這種心態,可能跟兼職送外賣有關,因為發現真的幹什麼都可以生活。我現在我已經把點外賣的軟件都刪了,只留下送外賣的,我只想賺他們的錢,不想讓他們賺我的錢。

我以前總是很害怕,害怕給爸媽丟臉,害怕別人談起我,說你看那誰,書也讀得不少了,怎麼還沒去大廠。工作本身沒有三六九等,但在很多人心中,工作又是分三六九等的。包括我自己,因為同學都在一線大廠,我也會想,除了北京、上海、深圳,還能在哪裏找到工作。在這些城市,一個月賺2萬塊,是不是也攢不下錢,很焦慮。

但現在,我發現一天送倆小時外賣,也能把房租和生活費賺回來,好像生活成本不用那麼高,也就不那麼急迫了。當然,可能也是我離得遠,比如人家問我爸媽,我在幹什麼,他們可以說,我女兒在澳大利亞,這樣搪塞過去。如果回了國,可能還是逃不掉,人家問起來,撒謊都撒不過去,比如你在不在騰訊,一眼就能看穿,畢竟可能他兒子就在騰訊,可以查企業微信(笑)。其實秋招就很奇怪,我還有半年畢業,怎麼就開始讓我找工作了。如果有機會,其實我還想去別的國家工作或者旅遊或者繼續學習。

最近我也在備考雅思,有一天出門送餐前半個小時,我在海德公園裏一張長椅上坐着,一邊背單詞一邊看別人遛狗。天快黑的時候,有條小臘腸犬湊過來聞了聞我的鞋,然後被主人拉走了。這讓我想起,這邊有些學校有動物治療項目,學生可以掛號預約,比如去摸摸小狗,這些狗都是特別挑選出來,比較溫順。我們學校也偶爾有狗醫生上崗,但一次都沒趕上,下次一定得掛上號。

現在是悉尼的春天,宵夜時間,路上除了我,就是醉酒的小青年們。有個周六晚上,我送完宵夜,回到公寓已經3點了,一位金髮辣妹和我乘同一台電梯上樓,她有點喝醉了,問我騎車送餐好不好玩,說自己也應該在春天裏騎騎車。我說好玩,就是雨像冰雹,砸得我手有點痛。其實我也想在春天裏去喝喝酒的。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三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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