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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和諧社會》奴才:獨裁如何讓心靈枯萎

第10

奴才:獨裁如何讓心靈枯萎

「我們極容易變成奴隸,而且變了之後,還萬分喜歡。」─魯迅,一九二五年

有些人失控了。

內陸離重慶不遠處的一位民工,千萬普通人當中的一人。跟兒子不親,與母親更疏遠。他拿了一把槍,偷走一台摩托車,搶一間銀行,有人擋路就開槍。

在中國地理心臟湖北省的一位女子,情人已婚,被元配毆打。在一家三溫暖工作,

被客人用整捆的鈔票羞辱,她抽出一把刀子。

在南方東莞的打工仔。沒錢,沒朋友(他背叛了他們),沒家人(母親因為他窮看不起他),沒愛情(心愛的女人當着他的面為嫖客服務)。他爬到宿舍的高層往下跳。

山西煤礦區的一位工人。幹部曾承諾與工人分享開礦利潤,現在把錢全放進自己口袋。

這名工人想討回公道,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揍,還被幹部吐口水,被跟他一樣被騙的同事取笑。他去弄一把武器。

濺血。

這些是黑暗的故事。「可是,這些故事如火柴般照亮我們,」旁白說,當故事有人說出來、不再被遺忘的那一刻。賈樟柯的電影《天註定》做的就是這件事。這是一部劇情片,但片中的暴力事件在中國都實際發生過。有年輕男子真的跳下去,女子刺了人,血真的流過。

在二○一三年通訊管道被黨重新封閉之前,賈樟柯在沒有審查的網絡上撈到這些

故事,將他們編織成宏偉的全景畫,就像古代中國畫家最喜歡的題材「江山萬里」。

「這是我一直想拍的,」賈樟柯說:「一部能總結當下中國的電影。」這是中國近年最好、也是最灰暗的電影之一。《天註定》展示的是富裕背後的空虛。一個沒有正義的國家,一個不存在道德的社會,人選擇使用暴力,因為相信這樣才能保住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這部片的美學和敘事手法借用了武俠片。古典武俠小說的強盜和綠林好漢、電影中不知畏懼是何物的英雄人物,自古以來就是政治寓言的主角,他們被逼到社會邊緣、無路可退時,就會拔出武器。但賈樟柯的英雄是絕望的,得不到慰藉和救贖。

賈樟柯的故鄉是煤煙繚繞的山西礦區,父親是老師,母親是售貨員,鄰居是平民

百姓。他原本學美術,一九九三年進入北京電影學院研究電影理論並沉迷於電影史。「學院風氣自由,沒有禁忌,」他說:「我一到就先借日本色情片來看,那是幸福的時光,把我解放出來。」與其他同代的導演一樣,賈樟柯有意識地與陳凱歌和張藝謀等前輩保持距離,用全新的寫實主義來與他們的華麗畫面和歷史譬喻區隔。賈樟柯認為:「現在的導演應該說現在的故事。」全中國終於拜倒在他們腳下。據傳習近平說過,比起張藝謀的浮誇,他更喜歡賈樟柯貼近現實的電影。不過,那是在《天註定》誕生前。

賈樟柯坐在北京城北的工作室,他身後牆上掛的是毛澤東。那是他二○○○年作

品《站台》的法國版海報,毛澤東的頭原本向下,他把海報倒著掛,毛澤東現在又變正的。賈樟柯談起,中國人都是在暴力文化下成長的,換成在另一個中國、一個真正進步的國家,他的電影就不需要這麼多暴力了,「我或許會拍一部律政劇」。賈樟柯在片中呈現出,在一個失去同理心和人性的社會中,有多少的受害者。擁有權力的人貪污和自肥。受盡恥辱的人對未來不抱希望,他們訴諸暴力不是為了解決問題,那些是他們僅存的能自己作主的行動。「只有這樣做才能說出他們的絕望,以受到大眾關注,」賈樟柯說:「他們承受極大的壓力,所有發泄的管道和閘門都封起來了,這樣子很危險。」

不能說殺人的瘟疫已經在中國擴散開來,這個國家其實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

一,不過,難以想像的暴力事件卻不時發生:一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在北京機場引爆炸彈;在廈門,一名生活貧困的小販在公車縱火,造成四十七人死亡;十二名鄉下來的上訪民眾,在天安門廣場附近吞毒藥,因為集體自殺是他們僅剩的抗議手段。在黨聲稱的穩定表面底下,不滿情緒正在發酵。「微博出現前,許多人聽到這樣的故事,以為是個別事件,」二○一三年夏天我訪問賈樟柯時他說:「可是自從有了微博後,我們知道這樣的事在全國各地經常發生,成了我們現實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否認。」他的電影是一扇窗口,一如微博曾短暫扮演的角色。我拜訪賈樟柯不久,當局就通知他,片子雖然通過審查,還是不能在電影院放映。當時已吹起新的風,習近平的手下整頓微博,中國又重新開始粉飾太平。

隨着這個國家的變化,小人物迷失自己,也失去彼此;這些遭遇讓賈樟柯難以成

眠。有評論家認為他關心的是「底層」,這導演的回應非比尋常:「很有趣,不論農民、工人或知識分子,這國家所有人都用鄙夷的口吻談『底層』,好像沒人覺得自己是其中一人。其實,在中國,我們所有人都活在專制政權底下,每個人都一樣。有些人握有權力,其他所有的人都一樣弱勢,」賈樟柯說:「我們所有人都是底層。」

英文有一個很棒的概念稱做「無知便是福」,這是專制統治者心中理想的奴才狀

態。政府把成年人當小孩,但我們卻言聽計從,沒有獨立思考和承擔責任的能力,依舊在街上吐痰、亂插隊、大聲喧譁、放肆無禮,隨時等著被統治者斥責和教訓。多年來,審查制度成功讓多數中國人保持在這種狀態,直到微博上有人趁機發表自由和瘋狂的辯論。這維持了四年的自由是一個意外的禮物,讓宣傳部門精心塗抹的畫上出現裂痕。勇敢的知識分子、藝術家和作家看穿表面的光鮮繁華,於是繞過西方時尚雜誌樂於報導的熱鬧派對和驚人利潤,勾勒出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中國社會。「我看到了當代的中國,它蓬勃而又扭曲,」作家閻連科說:「腐敗、荒謬,混亂、無序…‥人類數千年建立起來的道德秩序和人的尊嚴尺度正在解體。」

二○一二年我回到中國,頭兩年接觸的每一個人─朋友、採訪對象、都市中產階級、中國經濟奇蹟的受益者─都有同一個心願,那就是離開中國。在百度上,「移民」一詞的搜索倍增。「在微博一小時,足夠讓人憂鬱一整個禮拜。」一位北京的朋友告訴我。微博海量的資訊讓人目眩神迷,但很快巨大的絕望感和無助感就來襲,壓垮每個人的夢想。難道這就是國家許諾的未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思想坦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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