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正在攻讀英美文學博士的巫寧坤，受燕京大學趙蘿蕤教授之邀，毅然放棄博士論文的撰寫，決定回國參加建設。動身那天，李政道送他上郵輪時，他勸李政道也一同回國，李政道笑着拒絕了。
回國不久，巫寧坤便不斷受到運動衝擊。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在思想改造中表現不佳的巫寧坤被分流到天津南開大學任教。1955年肅反運動，巫寧坤被懷疑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遭到審問和批鬥。與他朝夕相處的同事，不僅不表示同情，反而紛紛檢舉揭發他的所謂反動言論。
有一天，巫寧坤在家吃完午飯，去會議室參加鬥爭會，在路上遇見了歷史系的謝教授。謝教授五十來歲年紀，長得胖乎乎的，平日裏見人總是笑眯眯的，人稱「歡喜佛」。巫寧坤沖他淡淡一笑，點頭致意，他卻轉過頭去，一副躲避瘟疫的樣子，快步走了過去。
鬥爭會上，第一個舉手發言的就是這個謝教授。他怒氣沖沖地衝着巫寧坤叫嚷：「你還有羞恥心沒有？我問你，你剛才在路上為什麼對着我笑？可能你希望我同情你？也許你要我在這兒保持沉默？沒門兒！你和我一起喝過茶，談論過歷史問題，但那是在我認識你的真面目以前。現在我和你劃清界限，我也要求所有革命同志都這樣做。」
巫寧坤突然發現眼前的這位謝胖子，竟然是個壞人，完全不講做人的基本良心。讀書人原本應該明辨是非，堅守良知，怎麼突然之間變得面目全非？
比起巫寧坤來，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的遭遇，就更是一言難盡了。燕京大學被認為是帝國主義對中國進行文化侵略的據點，作為一校之長，運動一來，陸志韋便首當其衝，遭到衝擊。全校師生好像忽然換了一副面孔，群情激憤，對自己的老校長展開了毫不留情的猛烈批判。
在最後一次的全校批判大會上，吳興華登台作了大義凜然的發言。吳是陸校長最為器重的學貫中西的教授，又是彼此談天說地、一起打橋牌的忘年交。沒想到這位溫文爾雅的大才子，竟然一反常態，在全校師生面前，不僅痛訴自己如何長期被陸志韋的學者面貌所欺騙，而且譏諷大他27歲的老校長在玩橋牌時好勝的童心。
更讓人震撼的一幕，是陸志韋唯一的愛女，也在隨後登台，慷慨激昂地作了「大義滅親」的發言。
一個堂堂燕京大學的校長，享譽海內外的著名學者，一時間竟成了「眾叛親離的帝國主義分子」。
為了徹底孤立陸志韋，顯示空前高度的階級覺悟，工作組三番五次地上門動員陸家的女傭，要她站出來控訴陸志韋對她的「殘酷剝削」。這名女傭年近六旬，在陸家幫傭多年，識字不多。面對工作組不斷的糾纏，老人家被逼急了，在廚房裏操起一把菜刀就要抹自己脖子，險些鬧出人命。
工作組一看，這老太太比知識分子有骨氣，惹不起，從此再不敢上門找她麻煩。
事後論功行賞，勇於揭批陸校長的教師受到了表揚。然而真正讓人敬佩的卻是陸校長家的女傭，她寧可以死相拼，也絕不昧着良心出賣主人。在這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女傭面前，那些學富五車的讀書人，只剩下摧眉折腰的奴才嘴臉。
人一旦淪為奴才，必受輕賤。1957年，吳興華因與蘇聯專家所持意見不同劃為右派。1966年，更慘死於文革狂飆的暴虐之中，死時年僅45歲。
有些教訓，不經歷是不知道的。一般人的思維，整別人時，總以為輪不到自己。所以整起人來，毫無顧忌。吳晗便是一例。
自1949年建政以來，凡是社會上開展的各項運動，吳晗無不積極參與，走在前頭，一時風頭無兩。他可以把保護古建築的梁思成批得失聲痛哭；登上大會主席台高喊「我憤恨，我控訴」，痛斥「章羅聯盟」；在批判羅隆基時，他一口氣點出張東蓀、曾昭掄、潘光旦、費孝通等17個人的名字，使他們個個劃為右派。當時情景，疾言厲色，慷慨激昂，洋洋得意。
沒想到才過了幾年，他自己也遭受批鬥，火力之猛，一點不亞於他當初的上躥下跳。
那幾年，吳晗頻繁挨鬥。有次他和張文松一起被拉到通縣批鬥，一路上吳晗抱膝蹲坐在車廂里，造反派沒事就過來敲他的腦袋。張文松看到，吳晗的頭髮已經掉得差不多了。
再後來，廖沫沙和吳晗關押在同一所監獄，每天同在一個窗口領取牢飯，然後找到兩個空位，面對面地坐着吃飯，但彼此並不交流，怕被人告發搞黑串連。有一次廖沫沙小聲同吳晗說話，吳晗指着自己受傷的胸口，沒有回答。廖沫沙這才知道，吳晗因為傷情，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吳晗死於1969年10月11日，死前，頭髮已經被人拔光。
在一次聚會上，有人談起吳晗文革中的悲慘遭遇，錢鍾書對旁邊的費孝通說：「你記得嗎？吳晗在1957年反右時，整起別人來不也一樣無情得很嗎？」在錢氏看來，知識分子之間的相互傾軋，彼此揭發，其最大罪過，就是知識分子的相互傷害。
反右時，民主黨派開會，都是自己人在鬥自己人。在一次揭批羅隆基的大會上，吳晗代表民盟第一個發言，他登台便說羅隆基是「撒謊大家」，罵他「無恥到極點」，然後列舉證據揭發他是反共老手。
隨後，周新民、費孝通、曾昭掄、呂光光等相繼發言，從各個方面揭批羅隆基的反動嘴臉。為了過關，就連羅隆基非常信任的趙文璧，羅隆基把他從上海調到北京，安插在森工部，此時也加入了檢舉者的隊伍。
最後一個上台發言的，是與羅隆基同居十年的女友浦熙修。她手持一份《羅隆基是只披着羊皮的狼》的發言稿，將許多不為人知的私事、密事，一股腦兒的揭露了出來。
這種出賣性質的揭發，令羅隆基痛徹肝腸。浦熙修甚至不顧事實，揭露羅隆基是地主寡婦撫養大的，是地主身份，就完全是無中生有的誣陷。羅隆基做夢也沒想到，像浦熙修這樣的知識女性，同自己好到同床共枕，談婚論嫁，竟然也能毫不顧念感情，做出如此無情的傷害，這人與人之間，還講不講一點良心？
反右結束，羅隆基被劃成右派，浦熙修也成了右派。兩人依然住得很近，但羅隆基從此再不與浦熙修往來，對於來自最親近女友的傷害，他永遠無法原諒。
2022-09-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