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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談論國際時事是一項娛樂活動

在網上也不乏這樣的段子:月入數萬的人,關心的是自己的事業和利益,而那些掙扎在生存線上的人,在晚上回到地下室躺下時,憂慮的卻是世界局勢。也因此,才有人諷刺說,女孩子們最好遠離那些滿嘴叫囂戰爭的「鐵血男兒」,因為他們通常是窮光蛋,即便局勢動盪,反正也沒什麼資產需要擔心的。

電影《愛情神話》裏「老白」的原型、畫家白紅衛曾說起他山東老家的堂哥,一個樸實的農民,可說毫無文藝細胞,「但你猜我周圍的人當中誰對國際時事最了如指掌?就是他。」

電影《愛情神話》裏的「老白」

他說到這裏嘆了口氣:「我跟他說,你神經病啊,關心這種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還不如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種種好。」

確實,在網上也不乏這樣的段子:月入數萬的人,關心的是自己的事業和利益,而那些掙扎在生存線上的人,在晚上回到地下室躺下時,憂慮的卻是世界局勢。也因此,才有人諷刺說,女孩子們最好遠離那些滿嘴叫囂戰爭的「鐵血男兒」,因為他們通常是窮光蛋,即便局勢動盪,反正也沒什麼資產需要擔心的。

今年最能激起公眾興奮的國際時事莫過於烏克蘭戰爭,而在國內輿論場上最活躍的那些聲音大多都是支持俄羅斯這一方的,也有很多人挖苦這是「窮人的娛樂」。

這是辛辣的嘲諷,但卻未必是事實。卡特中心今年4月初的一項調查顯示,75%的中國人都支持俄羅斯,這一比例幾乎和俄羅斯本國差不多——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的研究發現,俄羅斯國內支持/反對這場戰爭約為7:2,剩下近10%不置可否。

然而,調查也發現,中國公眾是否支持俄羅斯的立場,受年齡、收入影響甚微,受教育程度高的人甚至更親俄,最關鍵的因素是性別和信息渠道:女性和那些從外媒獲取信息的人更傾向於反對這場戰爭,但從官媒和社交媒體上了解相關的信息則更強烈支持俄羅斯。

這樣,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粗略的輪廓:在國內的輿論場上,那些激烈親俄的聲音,更有可能是一個男性氣質突出(所謂「爹味」)、不太讀外媒而喜歡從官媒和微博等平台了解戰況、受過一點教育的人。實際上,他們大體上也是國內最關心政治的群體,有時不免沾沾自喜地自詡為「主流」。

雖然「親俄」與「關心國際時事」並不是一回事,但在現實中,我們確實可以看到這兩者有很大程度的重疊。女性之所以沒那麼強烈地支持這場戰爭,與其說是反對俄羅斯的立場或反戰,不如說她們比男性更關心自己切身的事務,因而本能地懷疑、遠離戰爭。

常有人挖苦,這種對國際時事的熱衷百無一用,只不過是一種打發時間的無害癖好。確實,就這些議論幾乎不產生什麼政治結果這一點來說,它更類似於群體內部的一項娛樂活動,但人們之所以如此投入、又能如此投入,恰恰也在於此:談論一種與自己切身利益不甚相關的事務能滿足許多人無處排遣的政治熱情,使之更好地充當社會情緒的減壓閥。

有時候,這種投入竟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至於出現了一個新詞「烏心工作」:「形容因為過分關心烏克蘭局勢,所以沒有什麼心思學習和工作的狀態。」為什麼人們竟會為一件遠隔千里的事如此激動?

某種意義上,這也算是中國士人傳統的遺緒,錢鍾書就曾在《談藝錄》裏嘲諷南宋詩人陸游在詩中以天下事自許,「危事而易言之」。但近代以來,人們被激發出來的政治參與感無處安放,還有什麼能比縱談天下事更好的辦法獲得那種參政議政的快感?

在此重要的一點是:談論這些國際時事幾乎沒有什麼門檻,那可不像量子力學,很少人會覺得「這我可能不懂,最好閉嘴」,相反,好像人人都覺得能說上幾句,尤其是那些專家好像看起來水平還不如自己。

前些天我寫到在烏克蘭戰爭中,中國應當認清自身的利益,走獨立自主的道路,大量反對的聲音是不意外的,不過有一位的留言還是很有意思:「俄羅斯倒了,中國能好嗎?不要分析什麼歷史!顯得你知識淵博!如果川普繼續執政!估計你吃飯都成問題了!美國允許老二發展好,超過自己嗎?」

這是頗具代表性的反應:這類人不相信知識,而相信自己的直覺,因而無論你如何舉例論證,都無法改變他們的信念。就此而言,他們都是「不可說服的人」。

然而與此同時,他們又可能是極其靈活的。1972年,尼克遜訪華,當時的中國仍沉浸在「抗美援越」的亢奮氛圍之中,很多過分認真看待這一點的人難以理解這180度的大轉彎,甚至有人因為腦筋轉不過來而住進了精神病院。不過,大部分國人還是迅速跟上了形勢,反正人們早已讓渡了自己的判斷,因而認定「雖然我看不懂,但上面這麼做,一定有原因」,也就是說,其實任何立場都是可以接受的。

很多人沒有意識到的是,談論國際時事不僅有門檻,而且需要一種特殊的抽象思維能力。現實是,雖然很多人談起來頭頭是道,但那些事其實距離我們非常遙遠,遙遠到如果不看新聞,一個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界的另一頭發生了這麼一場戰爭——換言之,我們所談論,其實絕大部分是媒體告訴我們的。

我一位朋友曾困惑地說,她父親在生活中是一個相當精明的人,連青菜單價少一毛錢都瞞不過他,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在那些家國大事上卻經常相信一些毫無根據的說辭。她不知道怎麼解釋這種反差。

實際上,這是不難理解的。直接經驗的事物很難騙到人,因為人們清楚那個分寸,但那些抽象的存在就很難辨別了,尤其當它迎合你原有的偏見時就更難察覺了。法國學者安東尼·加盧佐在《製造消費者》一書中說:

一名美國公民可能會相信國家對於俄羅斯的描述和宣傳,因為他永遠也不會真正接觸到俄羅斯,俄羅斯對他來說是一個遙遠而抽象的存在,可以受媒體圖像擺佈。但日常觸手可及的番茄醬就不一樣了,人們隨時可以在商店買到、隨時可以嘗試,因此就不會隨便聽信廣告對於它的宣傳了。

正因為那是「遙遠而抽象的存在」,人們才能以任何方式來談論,並且可以不接受反駁——因為那不像日常事物那樣,有某些不可否認、必須正視的經驗事實。由此,人們可以漫無邊際地自由談論,獲得某種「言說的樂趣」,他們並不總能意識到,儘管有時爭得面紅耳赤,但這樣的談論在本質上就更接近娛樂活動了。

對於自己沒有直接經驗的事,人們也就失去了那種細節上的分寸感。在俄烏戰爭的論戰中,不時看到人們以一種相當隨便的態度判斷後續的走向,諸如「俄羅斯如果倒下,將被肢解」,這作為隨口一說的段子無可厚非,但無疑是很不嚴肅的。或許可以說,這場戰爭與其說激發了人們的現實感,不如激發了他們對國際局勢一種空想式的理解,而他們還以為那是現實。

任何一件看似簡單的大事件,在背後都潛藏着相當複雜的博弈。那些專業而抽象的知識,當然需要有人去了解,但對於普通人來說更重要的是,本着中國自身的利益去看待這場衝突。與其說那關乎俄羅斯或烏克蘭,不如說關乎我們自己,而這最終取決於我們如何認識「自己」和「利益」——或許只有這樣,關心國際時事才不至於淪為娛樂。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無聲無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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