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10日，河南村鎮銀行無法提出存款的儲戶在鄭州中國人民銀行門外抗議集會，但遭到警方暴力驅散。 via REUTERS- OBTAINED BY REUTERS
自2021年中國恆大集團陷入巨額債務危機以來，中國房地產業泡沫破滅是否會外溢成更大規模的危機一直引發海內外廣泛關注。如今，房地產業顯現的危機似乎正向銀行系統蔓延。2022年入夏以來，越來越多的爛尾樓案例正引發預售屋業主的不安，不少地方的業主開始以「停貸」的方式，拒絕繼續為始終拿不到手的房屋支付貸款月供。與此同時，河南一些村鎮銀行儲戶無法提取存款也在7月初引發大規模抗議活動，並遭到警方暴力驅散。但各種信息顯示，儲戶無法提取存款現象顯然並不是河南獨有。這兩起事件是否預示着中國金融領域的某種危機？台灣淡江大學中國大陸研究所專注研究大陸財經專題的李志強副教授接受本台電話採訪時表示，中國大陸的金融風險越來越大，而最後埋單者始終是中國老百姓。
中國金融業風險越來越大
法廣：李教授您好。近期中國銀行系統發生兩起事件引發關注：一起是河南一些村鎮銀行的儲戶提不出存款，另一起是房地產業主面對爛尾樓情況硬性停貸，也就是停止支付貸款月供。這兩起事件都與銀行有關，兩起事件反映出的問題是否有共同之處？
李志強：這兩起事件反映出中國大陸金融系統的確有一些風險存在。尤其是今年第二季度，新冠疫情對房地產方面的影響相當嚴重，很多房地產開發商資金周轉非常不順利，我們因此看到有些樓盤沒有繼續蓋，因為建商沒有錢。他們之所以沒有錢是因為他們之前囤積下來的房子沒有賣出去。這種情況其實去年下半年就已經開始，但今年1月份特別嚴重。1月份房屋銷售金額減少了46%，是12年來最大跌幅！所以，房地產行業的風險已經開始擴散到銀行系統：很多房地產開發商因為資金缺乏，就會使用預售屋的資金用於其它日常方面的開銷，而不是在蓋樓。那些業主看到房子沒有蓋，就會擔心，為維護自身權益，決定停止繼續繳房貸。從中可以看出，中國大陸房地產業的不景氣相當相當嚴重。
河南財政銀行提款困難事件其實與房地產業不景氣有一定聯繫。為什麼銀行沒錢給客戶提取？理論上講，銀行至少應當有部分準備金預留給客戶隨時提領。客戶提不出錢說明銀行方面也缺乏資金。但為什麼如此？一方面是可能因為景氣不好，此前貸出去的款項收不回來，另一方面可能就是我們剛才提到的違規使用，他們先借給一些建商使用，這就使得一般儲戶的存款無法提領出來。河南財政銀行事件據說總共金額是400億人民幣，牽扯到40萬人！相當多。之前有部分人上訪，事態變得比較嚴重，才為公眾所知。但我相信在很多地方都有相關的情況。這暴露出中國大陸長期以來的金融風險因為目前經濟不景氣而顯得格外嚴重。所以，我們很擔心，萬一處理得不好，它可能會擴散成地區性的、甚至是全國性的情況，因為目前看到的資料顯示，各地目前有270多家建案處於爛尾狀況，遍佈十幾個省。再加上一些儲戶無法提款情況，如果繼續擴大下去，這對整個中國銀行系統都會是很大的一種危機。
銀行監管缺位
法廣：關於爛尾樓事件。一方面有停建造成的爛尾樓，另一方面有業主因為看到房子建不起來、或者沒有在建、或者到期不能領到房子而決定停止支付月供。銀行在其中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是中間受害方麼？還是它沒有扮演它本應扮演的角色，從而導致了今天的情況？
李志強：我覺得是後者，是它沒有扮演應該扮演的角色。理論上講，預售屋的業主每月應當繳付房貸月供，這筆錢應該是用於建案的繼續推動，也就是用於繼續蓋房子，而不是用於其它用途。但目前看來，顯然是開發商把錢用在了其它地方，而沒有在蓋房，所以銀行要負很大責任……
法廣：它的責任是什麼？是監管不到位？
李志強：對，這筆錢本應專款專用。比如，銀行在看到房子沒有蓋，就不應該允許建商、開發商用這筆錢。這樣才合理。
法廣：您剛才提到這些房企因為沒有資金可以繼續施工，所以出現爛尾。這至少是原因之一。但這與中國政府的貸款政策是否也有關呢？在此之前，比如恆大危機，它在一定程度上和政府收緊對房企的貸款，導致現金流出現困難有關。這次發生危機後，政府又出台政策，要求銀行放鬆貸款限制，要儘可能向開發商提供貸款。這些措施是否前後矛盾呢？眼前的危機的根源是否其實還是在政府呢？
李志強：是。因為房地產方面的政策已經開放相當久。2008年金融海嘯之後，中國大陸有一段經濟復甦期。但是，一直依賴房地產業，會造成房地產業的泡沫。現在這些泡沫可能開始慢慢破滅。我們看到中國大陸很多地方房價已經高到一般民眾沒有辦法支付。就是說，過去，因為怕經濟不好，怕經濟衰退，政府一直在放寬在貸款方面或在其它方面的一些政策。但這樣做，風險就會越來越大。因為買房其實是一種槓桿作用的交易。買房只需繳首付款。舉例來看：比如首付總金額的三成，如果今年房價漲三成，相當於買主賺了一倍。過去一直在放寬首付的比例，或者放寬貸款期限，從20年延長到30年等等，這其實都是在把槓桿不斷放大。但一旦房地產不再繼續像過去那樣上漲，因為它已經超過了一般人的購買能力，就開始有人不再願意購房。從去年恆大事件以來，一直到今年都有這樣的效應。因為買主中可能有一半人都不是要永遠住在那裏，而是要賺買賣的差價。但如果房價不再漲，他們就會縮手不再買。而開發商手上有太多房子賣不掉，資金就會有問題。過去十幾年來房地產一直景氣的時候，房價即使會稍有回跌，但馬上就會有人進場。但這一次沒有看到這樣的情況。我個人覺得，原本中央政府希望藉機把房地產泡沫稍微壓下去些，但是沒有想到這些已經走入另外一個方向：一旦壓下泡沫，就會產生骨牌效應，連帶很多產業，不只是房地產，還有建築業，還有比如鋼鐵、水泥等物料等等都會不景氣。所以，這次房地產方面的問題是在總結過去十幾年來長期上漲情況出現的一些糾正。但這次糾正可能必須要忍耐很久的時間，因為它不會像以前那樣，幾個月以後就重新反彈。我們可以看到，今年第一季，賣不出去的房子的總額是過去幾年的新高。因此就算目前房價下跌，但開發商首先是要將余屋、把此前剩下來的房子出手賣掉，目前可能不會再蓋新樓。在這種情況下，房地產業如果銷售不好，存貨賣不掉，新屋不會蓋，那對整個經濟的衝擊會比以前更為嚴重，過去十幾年來都沒有看到房地產如此不景氣的情況。從這一點來說，當然與中央政府的政策還是有一定關係。
犯罪團伙控制銀行系統？政府需要避免百姓對銀行系統失去信心
法廣：再回到一些河南儲戶提不出款的問題。從目前網絡上的消息來看，您剛才也提到，這種想像顯然不止在河南。河南儲戶抗議之後，地方政府7月11日宣佈逮捕了一個「犯罪團伙」的嫌疑人，說這個犯罪團伙自2011年起就控制了這些地方的銀行系統。十年！但這些村鎮銀行其實都掛靠着國有銀行。您怎麼理解官方的這種說法？怎麼可以有犯罪團伙控制這些銀行系統這麼多年？
李志強：這種說法等於就是找一個替死鬼，找一個理由去安撫一下老百姓。這讓我想起«三國演義»里一個情節：曹操有一次軍隊裏缺糧，就把管糧食的官員抓來說：借你人頭一用。然後向軍隊官兵說是此人把糧食扣起來了……目前就是這樣的情況。官方可能會說是地方政府，或地方上的貪污問題等等，但事實上我認為是中國大陸本身的金融風險正越來越大的問題。舉例來說，過去，為了發展地方經濟，很多產業沒有賺錢，也還是可以在地方銀行獲得貸款。於是就有做假賬的情況，這種情況其實非常多。地方上為了凸顯自己的成績，作假情況相當多，所以，尤其在地方金融系統，有很多問題，有很多呆賬壞賬無法收回。但是天高皇帝遠，中央管不到。這是大陸比較普遍的情況，並不是單一某個犯罪集團的作為。即使是有犯罪集團，也不可能操縱那麼多年，因為地方官員難道看不到嗎？！所以，所謂「犯罪團伙」很可能是官方拿來安撫老百姓而已。因為，在金融領域，對政府的信任、對整個金融系統的信任非常重要。一般來說，金融系統不可能把儲戶的全部存款百分之百留在銀行，它一定是把其中八成到九成的款項貸款給企業，賺利息，只留百分之十或百分之二十以防儲戶提款。如果所有儲戶都對金融系統沒有信心，都來提款，那就會發生擠兌。所以政府這種說法（犯罪團伙）是為了安撫老百姓，避免大家都對銀行系統沒有信心。我個人認為，至少在河南村鎮銀行問題上，政府一定要馬上解決，不然，它演變成普遍性的對中國大陸的政府系統信心崩潰的話，恐怕會一發而不可收，就會很嚴重。
企業與個人過去都對經濟發展前景很樂觀
法廣：兩年前螞蟻金福上市被臨時叫停。但是的傳聞是馬雲與政府高層在中國金融領域是否有系統性危機風險問題上看法不一致。但從現在的情況看，中國金融系統是否確實存在潛在的系統性危機風險呢？
李志強：我覺得的確是有一種系統性的危機。很簡單，過去十幾年來，中國債務增加太快。一旦遇到比如目前的這種不景氣，資金無法周轉，比如東西賣不出去，企業沒有錢流入，房地產開發商賣不出房子，沒有現金流入，就會面對流動性問題。我覺得這些都是因為過去把槓桿開得太大。一旦反方向走，經濟萎縮，效果就會很嚴重。過去在中國大陸，無論是企業還是個人都對前景很樂觀，對經濟發展前景很樂觀，所以槓桿都用得很大。總體債務占GDP的比例幾乎達到三倍。對發展中國家來說，這是相當高的情況。這也是為什麼國內外很多學者專家都對中國的債務問題相當擔心。如果不景氣延續，像今年，就不只是第二季，中國經濟其實從去年下半年情況就不太好。遇到這種情況，整個資金流動都不會像以前那樣快速，整個銀行系統就會出現流動性問題。在債務很高的情況下，造成的衝擊會很嚴重。美國2008年房地產出現的危機也是因為過去人們對房地產業太樂觀。所以，我覺得中國大陸金融業系統性危機已經到了一個關鍵階段，如果不好好處理信心方面的危機，老百姓開始懷疑國家能力的話，可能就會演變成更大的危機。如果處理不好，對大陸未來發展的影響會相當嚴重。
會爆發雷曼兄弟銀行式危機嗎？
法廣：您提到2008年的危機，也就是美國雷曼兄弟銀行引爆的次貸危機。您覺得中國目前情況距離爆發雷曼兄弟式的危機有多遠？
李志強：我覺得（中國情況）沒有美國那麼嚴重。在美國，老百姓即便沒有首付也可以買房，但中國不一樣，買主至少要首付三成左右，舊房可能要交四成到五成首付。所以槓桿作用沒有美國那麼大。另外中國還有很多落後地區，還是有很多人希望住在城鎮裏，政府可以通過保障房，來保證建築業不至於完全不景氣。還有，中國房地產業金融化的比例沒有美國那麼嚴重：當時美國銀行是把次級房貸包裝成企業債賣到全世界。但中國大陸不是這樣的情況。通常情況下，貸款就是貸款，沒有被變成其它金融產品。另外中國人的心態也是「有土斯有財」，除非真是付不起房貸，否則一般人們會咬緊牙根繼續還貸。所以情況比美國還是好很多。
法廣：但目前這樣的情況事實上是否還是老百姓，或者是業主，或者是儲戶，在埋單呢？
李志強：沒有錯，一直都是這樣。過去十幾年來房價高漲，其實都是老百姓在埋單。因為在中國大陸，土地是國有，由地方政府批出來用，高房價其實是因為批地價格高推動所致，所以老百姓買了高價房，錢都是流入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一直都是老百姓埋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