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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河的悲劇故事

作者:

一、洪金水

人死之前有無預兆?我不知道。但我最後看見洪金水,是在他死的前一天。我在林間和一個知青散步,看見他趕着一輛毛驢車拉沙子,豆大的汗珠滿臉,臉色蠟黃,汗水打濕了衣裳。那神情已經是散的,頭髮如枯草,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從陰間刮過來的一張紙,在路上跟着毛驢車飄。我和同伴都驚呆了,同伴說「這人怕是活不長了。」我沒有說話。第二天就聽說洪金水跳河死了。

洪金水是廣東人,當時廣東人在新疆的不多。他年齡大,老婆個子矮,人們把他叫老廣東,把他老婆叫小廣東,這一老一小,也算是相映成趣。

洪金水是隨陶峙岳起義的軍人,起先對起義軍人是優待的,就因為他年歲大,讓他在單位的小賣部里賣貨。這在當時是個好差事,不用像別的農工一樣勞累。他待人很好,辦事很公道,童叟無欺,平等待人,手腳乾淨,每次查賬都沒有差錯,所以他在單位上口碑甚好。

他倒霉是源於樣板戲。單位里組織演《沙家浜》,但沒有戲裝,沒有胡傳奎穿的質量好的呢子裝。洪金水說,「我家裏有一套,可以試試。」拿出來一看,果然好,是呢料的,還有一件軍大衣!這服裝是派上了用場,可你這服裝是哪裏來的?為什麼保存到現在?你裝什麼積極!

階級鬥爭的弦一圈圈上緊,洪金水就被當作國民黨特務給抓起來了。國民黨的呢子軍服,只有當官的才有,你怎麼會有?這是第一層。你保存這些,目的是什麼?這是第二層。按道理誰都會偷偷燒掉,你卻拿出來,你裝什麼積極?你以為我們傻,識不破你的詭計?這是第三層。任他怎麼解釋,說這是他的一個長官的,讓他保存,可他後來一直沒來拿,他不敢扔掉。看着料子不錯,他也捨不得扔,就一直在箱子底放着。看着現在有用,才拿出來。——可誰相信?已經把他抓起來了,這是階級鬥爭的勝利!怎麼可以輕易否定把他抓錯了?自己否定自己?沒那麼高的覺悟!

所謂抓起來,就是在單位的黑屋子關了三天。那時候無法無天,想抓誰就抓誰,這是很正常的。然後放出來,脖子上掛一個「國民黨兵痞,殘渣餘孽」的牌子,天天和一串牛鬼蛇神一起遊街。小賣部的好事當然沒有他的了,看他年紀大,沒法乾重活,就讓他趕毛驢車拉沙子,又規定:不許坐在車上!只能跟着車走!

看他活兒輕,又給他增加了一點,單位一南一北兩個土廁所包你打掃!以前這廁所的確骯髒,自從規定洪金水打掃,廁所衛生當然很好了!可不知怎麼回事,有一個青年積極分子匯報上去,說洪金水把沙子往廁所里糞便上填,那沙子裏還有大石頭,這是破壞生產!

那青年頗受革委會主任的賞識,很快要做女婿的。責怪下來,洪金水說,「我填了沙子倒不假,可哪裏有什麼石頭呢?怎麼會是破壞生產呢?」這嘴硬讓主任很生氣!立即讓人把洪金水揪到廁所,命令他不許用任何工具,到廁所里摸石頭!——齊腰深的糞便,洪金水下去摸,果然摸出來四五塊碗大的石頭。臭氣熏天,洪金水差點沒昏過去。後來人們說,也許是那個要表現自己階級鬥爭觀念強的人故意扔進去的石頭。

那以後,洪金水一下子蒼老委頓了許多。

他家裏人待他也不好。小廣東年輕,跟着老廣東本來就覺得委屈,現在成了反革命,更是不給老廣東好顏色。勞累了一天,回到家裏,冷鍋冷灶。問飯呢?「吃完了。」「那我吃啥?」「你老牛,吃草去!」老牛隻好自己隨便燒點什麼,糊塗塗湊合着過吧。孩子小,不懂事,爸爸想抱一抱,都不願意近身。老婆也不管。洪金水一天天地熬着,精神越來越差。

單位里另一個年輕的反革命,是武漢支邊青年,跑回武漢,又從武漢跑到東北,想跑蘇聯。結果被抓回來了,關在大牢裏,讓單位人說怎樣處置!有的喊槍斃!有的說那便宜了他,判無期徒刑,讓他一輩子受苦。很多人嚇得不敢吭聲,那人的名字成了嚇唬小孩入睡的怪物。那人被抓回單位批鬥,說是很快要槍斃了。——他屬於另一個故事,這裏就不說他了。抓回來批鬥投敵叛國犯這事只過了三天,單位里開來一輛很少見到的吉普車,下來幾個人,其中一個手中拿着照相機,把所有的牛鬼蛇神集中起來照相。大家都來看照相,這在單位上是件新鮮事。一面破土牆,喊着牛鬼蛇神的名字一個個走過來靠着牆,對面是照相的人和另外幾個上面來的人以及單位的領導,他們的身後是幾百個老老小小的群眾。這場面和公開宣判、槍決差不多。

牛鬼蛇神,有的做出大義凜然的樣子,有的無所謂,甚至裝着嬉皮笑臉,有的戰戰兢兢。洪金水,就屬於戰戰兢兢的。這照相是要做什麼?旁邊的看客嘁嘁喳喳,可能是嚇唬嚇唬他們,看能不能深挖出什麼。有的說,哪裏呀!是要做檔案,把他們押運到勞改隊裏去的。有的說,是要搞外調,到外地調查他們的歷史。究竟為什麼照相,這照相後來有用沒有,怎麼用了?——誰知道呢!

洪金水嚇壞了!他的精神很差,照相時,他就面如土色,勉強支撐着自己。身子要歪下去,這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喊,「洪金水,站好了!照完就可以槍斃你了!」人群轟地一陣大笑。

照完相的傍晚,斜暉穿林,我和同伴去散步,看見洪金水趕着驢車拉沙子。第二天,洪金水跳河死了。我的知青朋友說,「你看吧,我說這人活不長了,但沒想到這麼快!」

二、董勤

董勤,是我廠子校的女老師,她是教數學的,思維特別清晰,因為她數學教得好,喜歡上數學的學生不在少數。她長得算不上漂亮,但很清爽,一頭齊耳的短髮,在下巴的地方長着一顆和毛主席一樣的痣,人說那是福痣。她中等身材,走路很快,一陣風似的。她也不苟言笑,上班時在學校,下班後在宿舍,在別的地方你很少見到她。

她愛讀書,下班後的娛樂就是讀書。她是文革開始後從大城市來的,怎麼來的,為什麼到了我們廠的子校,人們一概不知,她也從不和人提起。我們知道,他的丈夫是個軍人,一米八的大個子,長得很英俊。他來過,來過好幾次,我們都見過。每次她丈夫來,單位就專門在招待所給他們開一間房,他倆的關係怎樣,好還是不好,外人也不知道。人們倒是見過,她和丈夫傍晚在白楊成林的大道邊散步。

後來就傳出消息說,她和丈夫離婚了。人們都為董老師感到惋惜,而她也從不向外人說怎麼回事,人們也不便打聽。還是她同宿舍的李海麗向大家傳出來的消息,說是這樣的:

董老師家裏成分比較高,是工商業兼地主。啥叫工商業兼地主?我也不知道,但根據字面含義理解,可能是家裏在城裏有作坊或鋪面,在鄉下又有土地吧。她和他丈夫是中學同學,因為她成績好,不少男生都很欣賞她。人們都說她一定能考上大學,但考大學時就因為這家庭成分她被卡住了,不讓考,而她的男朋友參了軍。兩人的感情不錯,常通信來往,但是由於不在一地,由於形勢的不斷變化,慢慢地感情就不像從前那樣濃了。

據李海麗說,董老師丈夫每次來,都是要離婚才來的,可董老師不同意。那時候離婚是必須雙方都同意的。丈夫不斷給她來信,就是每次來也還是說的同一個意思:我在部隊裏,領導很看好我,要提拔,就是因為咱倆的關係,他們覺得你出身不好,每次審查,我都被卡殼。我是愛你的,真心愛你的,可你也要為我的政治前途想想啊!這也是為你好,為我們的將來好!我不是真的要和你離婚,我是愛你的,我發誓!我們是假離婚,等過了這一關,我升了營長,我們就復婚!你應該相信我,我給你寫保證書,摁血印!都可以!親愛的,求求你了!

董老師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最後她還是答應了,離婚了。離婚後她丈夫當然就一去無蹤影了。人們知道真相後,有人想給董老師介紹對象,但還沒開口,董老師就一句話堵了回去:「哦,你有別的事就說吧,這事就別提了,謝謝你的好意!」別人還怎麼張口?這樣幾次下來,沒人再敢和董老師提這事。

董老師一如既往地上課,回宿舍,吃飯,看書。就這樣大概過了兩年,突然有一天說是董老師走了,不在這裏教學了!

——到哪裏去了呢?

——嫁到深山裏保爾屯溝了!

——啊?怎麼嫁到深山?保爾屯溝,那可很遠呀!是個苦地方吶!那她嫁給了什麼人?

——聽說是嫁給了一個農民!

——啥?農民?長得啥樣?

——誰也沒見過!

——那她工作也不要了?不拿工資了?

——是呀,真的是啥也不要了!

多年裏,人們偶爾想起或說起董老師,除了她的倔強外,都議論董老師肯定有什麼不得已。又過了幾年,人們從小王老師那裏知道,那個姓姚的校長經常騷擾她,對她不懷好意。小王是男老師,他說,有一次中午下班,他忘了一件東西回學校拿,推開辦公室門,正見二人在撕扯。董老師滿臉淚水,奮力往外沖,而那個校長冒着酒氣,滿面通紅。幸虧他進來,董老師才乘勢擺脫了糾纏。那其他時候呢?不敢想像啊!——小王老師說。

自從董老師嫁到深山,任何人都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她仿佛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而兩個班的數學課因此也長時間沒人上,沒人管了。

三、李千里

李千里是個學生,文革開始時大概十三四歲,讀小學六年級。他的學習成績好,經常受到老師表揚,可是突然之間他就打老師了,下手還很重,很堅決。這是怎麼回事呢?原來是姚銀山,轉業軍人姚老師找他開小會了,信任他,他一下就變了個人。

老師被打倒了,可以批鬥了,那就是壞人了,不僅威風掃地,連顏面也全沒了。而學生李千里得了「紅衛兵」臂章,穿上綠軍裝,儘管沒有領章帽徽,也神氣光榮的很。

李千里老家在湖南,父親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勞改了,母親離了婚,帶着他來到新疆。母親嫁給了一個「九二五起義」的老兵(新疆舊軍隊起義是1949年9月25日,故稱九二五起義),繼父的工資不低,所以他家的日子過得不錯。

可是後來姚老師當上校長以後,不知為什麼,不信任他了。也許覺得他是舊軍人家的孩子,不是「根正苗紅」,幾次開小會都沒有叫他,李千里感到很失落。有一次姚校長講話,居然把他列在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里。姚校長說:「有些同學,雖然家庭出身不好,但是道路是可以選擇的嘛。你們看李千里同學,雖然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他就做得不錯嘛,你們要向他看齊。」這話好像是表揚,似乎不難聽,但灌進李千里耳朵里,簡直比打他還難受。名字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其實是把你入了另冊!怪不得有幾個同學笑話他,那意思分明是,你積極,到頭來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哈哈哈!

李千里垂頭喪氣,整天悶悶不樂。大概他想的是,我怎麼攤上了這麼個父親,生父和繼父都不好!我要是生在革命軍人家裏該多好!可現在,可現在怎麼能改變這現狀呢?終於有一天,他踏進了鄭學會的辦公室。

「我要揭發!」

「哦,揭發什麼?」

「我要揭發我爸爸,他反動!他思想反動!」李千里的臉都憋紅了。

「慢慢說,他怎麼反動?」鄭學會坐在辦公桌後面認真問。

「他說,文化大革命瞎球整,還從來沒見過這樣整人的。」

鄭學會說:「這是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他還說什麼?」

「他,他還說,毛主席選林彪做接班人,我看林彪身體不好,還不知會咋樣!」

鄭學會嗖地站起來,把拳頭摁在桌子上,說:「真反動!竟膽敢污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和他的最親密的戰友!他在哪裏說的?旁邊都有誰?」

李千里嚇壞了,但水已經潑出去,收不回來。他硬着頭皮說:「是一天吃晚飯的時候,沒有別人,就我和我媽在旁邊。」

鄭學會說:「行,你回去吧,旁邊沒有人也行,只要有你作證就行!」

李千里連忙搖手,「別別別,千萬別說是我說的!那樣我媽會打死我的。」

鄭學會說:「你要勇敢點!你揭發你爸爸,這很好,證明你和他劃清界線,表明你是有覺悟的,心是紅的。不過你要更勇敢!要敢於鬥爭,要進一步發揚刺刀見紅的精神。不要怕,有我們給你做堅強後盾!你回去吧,能不能站穩革命立場,就看你的了!」

李千里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出辦公室的。他有些後悔,有些不知所措,又懷着一絲莫名的僥倖和希望。他甚至想,「讓你對我不好!我要買一副冰刀你都不給。」

他後爹被揪出來了!——你這個「老兵痞」,竟敢反對文化大革命,反對毛主席和林副統帥,其心何其毒也!——可他不承認。

「你兒子都說了!你還敢狡辯,還敢不承認?!」鄭學會很輕易地就把李千里端出來了。老爹每月七十多元的工資被凍結,每月只按人頭十元發三十元生活費。在老牛班裏挨批鬥,每天要老婆送飯。干最重的活,打土坯定額是四百塊。母親整天流眼淚,罵他,打他,他東家躲,西家藏,不敢回家。他也不敢見同學,怕人恥笑,「你連你老爸都出賣!哈哈哈!」

他母親陰着臉,跟誰都不說話,整天往山上跑,自言自語,漸漸地,精神失常了。她對着太陽罵,指着月亮罵,甚至指着院子裏的雞罵,指着一堆柴禾罵。又是唾口水,又是跺腳,可能是罵鄭學會,罵兒子,但她罵什麼,誰也聽不清。

粉碎了四人幫,他爸當然就沒事了,還補發了工資,可他媽的病一直不好,整天罵罵咧咧,自言自語,往山上跑。

李千里參加了七七年的高考,沒考上,後來連續考了幾年,成績越來越差,因為試卷越來越難,而他沒法和新成長起來的後生競爭了。我曾向別人問起他,說是先在石河子某個工廠當工人,後來下崗了,生活很艱難。問他爸爸怎樣,說他爸爸倒還好,身體硬朗着呢,錢也多,就是一分錢都不給兒子。九二五起義的因為參加革命部隊是在十月一日前,算是離休,工資待遇很高,這讓十月一號後參加革命部隊的一些人還不滿意,說他們是國民黨兵,就早了那麼幾天起義,而我們是正經八百參加解放軍,憑什麼他們是離休,我們是退休,工資待遇比我們高出一大截!沒想到那些起義的人說,怪就怪你晚了幾天,你咋不十月一日前參軍呢?或者你媽咋不把你早生幾天呢?——說得對方啞口無言,只是悻悻地乾瞪眼。

李千里媽媽的病一直沒好,過了幾年生病去世了。李千里從來不回金水河,就連他媽去世也沒回來。他不認他爸,他爸也不認他這個兒子。

四、白玉璧

白玉璧,女,四川人,當年來新疆時22歲。她長得小巧玲瓏,白白的圓臉,小鼻子小嘴巴小耳朵,取名叫白玉璧真的再合適不過。可這麼個好名字,在一些心思不正的人和一些頑童那裏,卻讀成了另一種音,另一種意思,這我不說你也能猜到。

她丈夫是轉業軍人,但是是很老實的那種。記得有人說過,老實往往是無能和無用的代名詞,這話也沒說錯,他丈夫就老實到無能和無用。她丈夫給老家寫信,說是在新疆很難找到老婆,於是家鄉親人給他找了白玉璧,白玉璧來到的當日就成親,大家都去看,都說白玉璧長得好,都說她丈夫有福氣,八分錢(那時的郵票,一封信的郵資)就找了這麼個好老婆。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安無事。兩口子感情也好,都是一個地方的人,說起來還有點沾親帶故。他們一年後有了個男孩,孩子長得很可愛,應該說這是一個幸福的小家庭。可鄭學會有事無事就往她家跑,說是關心戰友,看他家裏缺不缺什麼。

有一天下午,上班時間,趁人不在,都去工地了,鄭學會又來到她家,想要和她行好事。白玉璧不從,鄭學會就來硬的,於是白玉璧大喊,「來人吶!——救命呀!——」

說來也巧,這天另一個轉業軍人范行功請病假,沒上班,他家住在五十米開外的另一排房子,聽見喊聲,趕過來。鄭學會見有人來,連忙鬆開手跑了。范行功救了白玉璧,他看見白玉璧嗚嗚地哭,就勸慰了好一會兒,見白玉璧情緒穩定了,不哭了,才離開。

晚上丈夫回來,白玉璧把下午發生的事對丈夫說,丈夫罵了鄭學會兩句,然後就在那裏唉聲嘆氣。過了一會兒還對妻子說:「反正他也沒有沾上你,這事就不要說出去了。他是領導,說出去我怕將來對咱們不好。噢?」白玉璧嚶嚶地哭着,說:「虧你還是個男人,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了,讓我擔驚害怕。他鄭黑皮再來,看我不拿刀子捅死他!」丈夫聽了連忙擺手說:「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聽了這話,白玉璧哭得更傷心了,哭了大半夜。

這以後,鄭黑皮不敢來了,范行功卻常來了,他還常從他家拿些白菜、蒜苗甚至橘子來,一來二去,兩家的關係更熟絡了。

范行功,江西人,人把他叫江西老表,也不知道是啥意思。這人長得很普通,細看也還過得去,但也沒有啥能耐,要不是他和白玉璧的故事,他就不會讓人提起,我也就不會把他寫在這裏。他老婆長得醜,已經給他生了三個女兒,范行功想要兒子而不得,經常罵老婆,打老婆。

不知道範行功是用怎樣的技巧,和白玉璧好上了。范行功也是用鄭學會的辦法,乘白玉璧丈夫不在家,就摸去和白玉璧偷情。最後被丈夫給撞上了,這回是白玉璧安慰和教訓丈夫:「反正就是那麼回事,我和他好,是我願意的。你看怎麼辦吧,要麼我們離婚我嫁給他,要麼我還是做你的老婆,咱們就這麼過。」她丈夫十指插在頭髮里,蹲在那裏,一聲不吭。

於是他們就這麼過着。時間久了,沒有不走漏風聲的,沒有人看不出馬腳的,大家一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邊說他們太不像話,欺負老實人。

這一天,冬天的一個上午,丈夫上班去了,范行功來了,推着自行車邀白玉璧去五公里外的縣城。白玉璧收拾齊整,把兒子鎖在家裏去了。兒子只有三歲多,或許是冷,或許是學媽媽給他烤土豆片,反正是不懂事,火爐把棉褲燃着了,孩子疼得在地上打滾,使勁哭喊,可周邊沒有人。等到白玉璧回來,孩子的一條腿已經燒得慘不忍睹。連忙抱着孩子跑到衛生所,韓醫生趕緊叫來拖拉機陪同母子送石河子醫院,可還沒走到醫院,兒子已經死了。

白玉璧哭得昏天黑地,他丈夫回來知道了,也是呼天搶地。他一會兒揪着自己的頭髮往牆上撞,一會兒揪住白玉璧的頭髮,使勁地打老婆。白玉璧也不還手,哭着嚷:「打吧,你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和兒子一起死掉算了!」老婆這樣說,丈夫反而停了手。而那范行功,不見人影,他嚇得不敢出聲,不敢來安慰這兩口子了。

現在想來,白玉璧的丈夫怕是由此得了抑鬱症。他以前話就少,兒子死了更沒有話了。他吃飯,幹活,像失了魂一樣。失眠,虛汗,說是看見兒子還在床頭轉,到門外看見兒子坐在那裏,仔細看原來是鄰居家劈柴用的一截矮木墩。

那時人們也不懂,缺少這方面的知識,兒子剛死時安慰他,過後就各忙自家的事,誰還顧得上關注他?兩個月後的一天,下班了,一直到晚上,他還沒有回來,白玉璧急得沒辦法,去找鄭學會,鄭學會說:「他一個大男人,這麼黑的夜,到哪裏去找?再等等,再等等吧。」第二天,大渠尾部的十一號閘門打來電話,說撈起了一個死人,是白玉璧丈夫。

白玉璧哭得死去活來,三四天沒出門。鄭學會叫范行功去勸慰,說:「這人就交給你了,你白天黑夜都要守着他,她出了事你要負責!你不能有好事就上,有壞事就縮!」范行功還真的怕出事,他脫不了干係,也就真的白天黑夜去守着白玉璧,還大張旗鼓地從自家抱了一床被子過去。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什麼辦法,反正漸漸地,白玉璧吃飯了,不死了,哭聲也弱下去了。

於是單位上很多人笑話,說白玉璧死了丈夫,讓嫖客公開登堂入室。有的說,這是鄭學會故意使壞,就是要范行功和白玉璧出洋相,讓他們被大家恥笑。有的說,鄭學會未必有這麼聰明,他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怕再死人,如果一家人都死光了,消息傳出去,對他這個「一把手」「教導員」很不利。

後來范行功和他老婆鬧離婚,可老婆死活不離,說,「我拖也要把你拖死,就是不讓你和那個狐狸精走到一起!」五年後,白玉璧嫁到石河子去了,聽人說他嫁的那人長得還挺帥氣,也是個轉業軍人,他老婆得病死了,娶了白玉璧以後對她挺好的。

五、施有華

施有華是個男人,三十歲。他不是轉業軍人,但努力向鄭學會姚銀山靠攏,很得他們賞識。他平時穿一身舊軍裝,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也是從部隊下來的。施有華走路說話都向鄭學會學,漸漸地還有幾分像。

鄭學會讓施有華做了分水站的站長,於是施有華竭誠盡忠。他把鄭學會的一套貫徹到他的管轄範圍,抓階級鬥爭,嚴密注視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搞得站里二十幾個人人自危,互相不敢說話,更不敢開玩笑,生怕有什么小辮子被人抓住無限上綱,那可不是好玩的。

有個人從老鄉那裏買了葵花籽,別人五毛錢一公斤買的,他怎麼四毛錢一公斤?為此施有華騎着自行車三次跑到十幾公里以外的老鄉家,去調查個清楚,結果那人說此人很能磨,很能講價錢,最後煩了,就四毛錢一公斤賣給他了。施有華沒抓出有價值的材料,沒有能割去那人的資本主義尾巴,讓他尾巴流血,他很有點失望。

還是那人,說施有華對別人嚴格,他自己還不是一樣?一個小姑娘賣雞,要四塊錢,施有華說這雞隻值三塊錢,硬是撇下三塊錢就把雞拿走了。那人說,「他這不是馬列主義頭朝外嗎?」這話傳到了施有華耳朵里,立刻在站上召開批判會,叫大家揭發批判。「怎麼能說馬列主義頭朝外?嗯?這不是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嗎?」施有華說。

有人說了,「沒那麼嚴重,這是一句俗話,人們常說的,意思是手電筒照人,只照別人,不照自己。」施有華說:「你怎麼知道他說這話是這個意思,而不是攻擊馬列主義?嗯?」

施有華說一不二,人都害怕到他的站上,成他的手下。可是不久,施有華就出大事了。施有華家來了個女人,長得比他老婆漂亮,人問是誰?他說是他小姨子,老婆的妹妹。看他老婆和那女人的關係也不錯,人都以為是真的,也就沒在意。

可後來人們也注意到,自從這女人來,施有華對站上的事沒有像從前那樣操心了,階級鬥爭也放鬆了,抓得不像原先那麼緊了。穿的衣服也略有改變,還新買了一件夾克衫。

再後來這女人走親戚去了,離開了兩個月,等她回來,已經是大肚子了。於是就有流言慢慢地傳開,說那女人根本就不是施有華的小姨子,誰知道是從哪裏找來的。有人聽到他和老婆吵架,老婆罵,「都是你做的好事!說我是烏雞婆,我看你找來的才是喪門雞!你把別人的肚子搞大了,我看你怎麼辦!」

那女人的肚子越來越大了,施有華急得沒辦法,站上的事根本顧不上管了。女人要生了,他也不敢送醫院,自己拿一把剪刀瞎整,結果那女人死了。

應該是有人報告上去了,來了一輛警車,把施有華銬走了。施有華被判刑六年,等他刑滿回來,「文革」已經結束了,他的榜樣和靠山鄭學會已經成了「三種人」,吃不開了。施有華沒了工作,整天不出門,靠老婆的工資過活。日子過得艱難,於是聽人的話,在沙溝縣城裏開了一家「藏麵館」。不知道「藏面」應該是啥樣,反正他家的「藏面」可以叫「內臟面」。是這樣的:用一口大鍋,煮着一鍋豬腸豬肚豬雜碎,面煮熟了盛到碗裏,然後斬幾小塊豬腸,澆上滾湯,撒些蔥花芫荽,味道也還好吃。大概是因為這內臟的「髒」和骯髒的「髒」是同一個字,叫「髒面」不好聽,於是就用「藏」,叫「藏面」。施有華索性來了個將計就計,穿着一身髒兮兮的藏裝,一隻胳膊露在外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真是藏族。人問你是藏族嗎?他點點頭,含含糊糊地說,「是的,扎西德勒。」

如果你到沙溝縣城,看到一家「藏麵館」,看到一個個頭不高的老年人穿着一身油膩膩的藏裝在給人盛面舀湯,那就是施有華。

2022-05-19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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