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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鄉回憶:初到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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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別想回家。不象內地的知青,不批假就偷偷跑,大不了回來鬥一頓。知青們為了回家,真是想盡了辦法,有的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有游泳過江淹死的,有徒步翻越高黎貢山凍死的,據說還有為躲避過橋盤查,藏進油罐車被悶死的。我有幾個同學算是幸運,他們買通了運大米的駕駛員,躲到卡車車廂中大米包的空隙里,成功地過了橋。至於再回農村倒很容易,只要到原學校開個證明就行了。

看到許多知青在回憶當年上山下鄉時說,動身時是多麼慷慨激昂,熱血沸騰。我那時可沒有此類感覺,我下鄉完全不是自願的。

我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少年時的偶像是我的舅舅——一位青年時即以科研成果聞名全國的科學工作者。初中畢業時,我當然選擇了繼續上高中,目標就是考大學。可是高一還沒上完,就趕上了文化大革命。

1968年12月22日,那是老三屆永遠不能忘記的日子,老毛一句話,改變了整整一代人的命運。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下鄉。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和弟弟從學校回家,走的媽媽單位門口,一條大標語映入眼中,媽媽的名字赫然在上,還被打上了紅叉:「把女特務XXX揪出來!」。我們都驚呆了,媽媽49年前大學畢業,在工作中一直都兢兢業業,小心謹慎,業務水平在同行中首屈一指,和領導、同事的關係都很好,何以被冠如此罪名?晚上,一夥工糾隊員闖進家,翻了個底朝天……

城裏呆不下去了,那就走吧,我第一批就報了名,得知我們的目的地是遠在中緬邊境的偏僻小縣——盈江。

出發的那天早上,我天不亮就起床了,收拾好行李後,輕輕走到媽媽的臥室門邊。媽媽沒有起來,斜靠在床頭。我說了句「媽媽我走了」,便趕緊扭過臉去,生怕眼淚會奪眶而出。這一分別,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面。

弟弟幫我把行李送到了學校,操場上已經停滿了帶拖鬥的大卡車。我們把箱子裝進拖鬥,行李卷則放到車廂里,白天當座位,晚上取下鋪蓋。

汽車開動了,路邊那飄揚的紅旗、送別的人群,鑼鼓聲、口號聲,我都好象沒有看到,沒有聽到。前面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車隊離開了城市,緩緩爬上西郊的碧雞關。大家都站起來,向後望去。別了,我可愛的春城,別了,我的父母兄弟。

盤山的道路是那樣漫長,天漸漸黑下來了,汽車還在喘着粗氣,象老牛一樣爬行。有兩個男生抽起了煙,誰都不說話,默默地想着心事。

好不容易,車隊開進了一所學校,我們草草吃了飯,把行李卸下來,鋪到拼起的課桌上,度過了離家後的第一個夜晚。

就這樣,我們足足走了六天。第六天中午,當汽車轉過一個山包,雲遮霧繞的盈江垻子出現在我們眼前。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歡呼起來,終於到了!

我們在縣民族中學卸下了行李,縣上為我們開了歡迎大會。縣知青辦的主任是一位叫潘金生的解放軍連長,對我們挺嚴厲。據說他對知青說過:「你們知青,骨頭都要爛在盈江!」

我們六男四女十個同學被分到二十多公里外的一個合作社,那時,邊疆還沒有實現公社化,到「九大」後才成立的公社。

由於縣上經濟十分落後,僅有的幾輛汽車都是屬於農場和糖廠的。我們就只有把行李交馬車運送,所有的知青都只背個小挎包,步行去目的地。

寨子裏的老會計到區上來接我們,他大概四十歲不到,個子不高,很精幹,可惜就是瘸了一條腿,據他說是小時候放馬,被馬踩的。

我們跟着老會計走了約兩公里路,來到位於江邊的寨子。正是日落時分,竹林中的寨子炊煙繚繞,江水緩緩地向西流去,風景真是美極了。

社上將我們安頓到社管會住下,這是一棟兩層的瓦房。樓下堆放着稻種和一些雜物,還有兩口棺材。樓上是一大一小兩間屋,女生當然住裏邊的小屋,有簡陋的床,男生就只有在外屋地板上搭個大通鋪。

到寨子後,就趕上了春節,我們都被分到各家去過。我去的那家男主人叫波保留,又矮又瘦,卻有大大小小六、七個女兒。大概是水土的原因,這裏的人生女孩比男孩多。我們寨子十五戶人家,有十幾歲的小卜哨(姑娘)二十多個,而小卜冒(小伙子)只有三個,這個區名叫「弄璋」,大約就是想要兒子而取的吧。

節後,我們就正式參加了農業勞動。因為寨子裏缺男勞力,幾個男知青都被分去犁田。我們先是跟在農民大哥後面,看他們如何掌犁,如何轉彎,然後再自己操作。知青老H膽子最大,也是最先獨立掌犁的。可他在轉頭時多打了牛兩下,那牛發起瘋來,甩脫了他的控制,拖着犁向另一丘田衝去,犁頭卡在田埂上,只聽「啪」的一聲,木樑斷做兩截。一位老頭大叫起來「三孟哈!」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是「三塊五」的意思。

我是最後「放單飛」的,分給我的是一頭小母牛,脾氣溫順,當然力氣也小,犁得最慢,自然,我的工分也最低。

另一項勞動是往區上的糖廠送甘蔗,這活兒倒簡單,推着小推車一天跑幾趟就行,只是多出幾身汗。我們寨子在江邊,甘蔗含糖量低,一公斤只賣二分六厘,真比內地的稻草還便宜。

天氣一天天變熱,勞動一天天加重,煩惱也一天天增加。

一是吃的問題。我們下鄉的第一年,每人有一百八十元的安家費。糧食由糧管所定量供應,每月好象是三十五斤,油二兩。我們幹着繁重的體力勞動,這些糧當然不夠吃。於是,我們先是虛報為回族,每月的油就加到三兩五,又在糧本上打起了主意,把糧本裁開,重複購買。後來這招被發現了,糧管所把糧本每頁都編了號,便只好到鄉上打證明買碎米吃。吃菜也是問題,弄璋街五天才趕一次街,平時根本沒有菜賣,我們的錢又緊,經常弄得吃鹽水泡飯,有時找大媽要點酸菜,或掐點地里的豌豆苗。後來分到了一塊菜地,才算基本解決了菜的問題,我們還蓋了個廁所,把另一個難題也解決了。

少數民族的飲食開頭也讓我們不習慣。有一次,我們和農民一起捉了不少魚,因為沒有油,就煮了一大鍋魚湯。正當我們饞涎欲滴時,一位農民從家中拿來一盆酸筍,嘩地倒進鍋里。聞到那股酸臭味,我們頓時食慾全無。不過可能是氣候的影響,慢慢地,我們也習慣了酸的食物,現在要聞到那味,還覺得挺親切的。

二是住的問題。社管會只是我們的臨時住所,農忙一來,社上要用那屋開會、放東西,就把我們男生趕到寨子中一所廢棄的牛圈裏居住,這裏只三面有牆,另一面是些稀疏的欄杆,用來攔牛的。這還好辦,砍點竹籬笆來擋一下就行了,要命的是到了雨季,上面漏雨,下面出水。儘管墊了不少土,下起雨來地面還是冒水珠,連我帶來的一塊自製萬用表都鏽死了。每天勞動回來,躺在濕漉漉的被子裏,那滋味真是難過。這局面一直持續到秋收後,社裏給我們蓋了一排小草房,才算好轉。

三是疾病和蚊蟲的困擾。邊疆有「三個蚊子一盤菜」之說,蚊子不僅多,還會傳染瘧疾,邊疆是瘧疾高發區,到了七、八月,往往全家甚至全村病倒。我們寨的知青小L首先被瘧原蟲擊中,等他病好點,原來就瘦的人又瘦了一圈,加上他父母在幹校挨整,心情極壞。有一天,他告訴大家,要出去散散心,便獨自離開了寨子。後來,又有幾個同學生病。我吃了「解放軍」醫療隊送來的抗瘧藥,當時沒有病,但卻埋下了病根。在招工回城後一個月,我就因感冒引發了瘧疾,飽嘗了那種「熱時節熱得蒸籠里坐,冷時節冷得冰凌上臥,顫時節顫得牙關挫,痛時節痛得天靈破」的難受滋味。

農村的醫療條件是很差的,儘管也搞了「合作醫療」、「赤腳醫生」,但只能對付點小毛病。我有一次腰上不知被什麼東西叮了一片皰,又癢又痛,走幾公里路到公社衛生院去看病。醫生給開了些金黴素,價錢不低,花了我五塊多錢,療效卻不好,反而引起副作用,幾天吃不下飯。多虧解放軍醫療隊進村來,才把病治好。我們大隊的知青小S,在農忙時突發腸梗阻,就因搶救不及時丟了性命,死時還不到十八歲。

螞蝗也是討厭的東西,我們以前在市郊勞動時雖然見過,但這裏的螞蝗特別大,能圍着小腿繞一圈。傣族婦女喜嚼一種檳榔、草煙、石灰的混合物,遇到螞蝗用這種混合物一抹,螞蝗就掉了。我們知青就只會硬摳下來,然後就流血、潰爛。更可怕的是旱螞蝗,又叫草螞蝗,這傢伙只有火柴棍那麼大,黑色,兩頭着地,一拱一拱地爬行,頭上好象有類似紅外探測器的器官,只要人往草地上一站,立刻從四面八方圍攏來,叮上人時沒有感覺,等發現,它早吃飽跑掉了。有一次我參加種花生勞動,看天氣不熱,便把草帽摘下來放在地邊,等勞動完沒細看就戴上了。誰知裏面藏了一隻草螞蝗,把我的額頭叮得鮮血直流。

四是想家。弟弟在我下鄉後幾天,也到盈江來了,和他的同學在一起,離我這兒幾十公里。媽媽進了幹校,爸爸在工地勞動,一家四口人分在四個地方,經常幾個月不通音信。即使是家還在昆明的知青,想回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除了山高路遠,缺少路費外,那幾條縱貫南北的大江是最大的障礙,過任一座橋都必須有縣人保組的證明!知青要想拿到這證明,要經過大隊、公社、縣知青辦的層層審批,哪個環節卡一下,你就別想回家。不象內地的知青,不批假就偷偷跑,大不了回來鬥一頓。知青們為了回家,真是想盡了辦法,有的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有游泳過江淹死的,有徒步翻越高黎貢山凍死的,據說還有為躲避過橋盤查,藏進油罐車被悶死的。我有幾個同學算是幸運,他們買通了運大米的駕駛員,躲到卡車車廂中大米包的空隙里,成功地過了橋。至於再回農村倒很容易,只要到原學校開個證明就行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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