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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鵬:思維本身就是一種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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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些人為官員加夜班吃了碗方便麵就感動,為城管這次沒打小販而只是瞪着而感動,為官車某次沒橫衝直闖而感動。這個國家有個物種就叫"感動"。我覺得這些事情既不合邏輯也很沒尊嚴。因為,納稅人與政府就像消費者與自動售貨機,有天然契約關係。你有見過為了塞了五元錢就吐出一罐飲料就感動?

比起思維的結果,思維本身就是一種尊嚴。只是總有人放棄了這過程,放棄去想,為什麼世界上最快的動車可以被一記閃電穿,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們的校舍,倒塌之後竟沒發現什麼鋼筋。

所以說尊嚴也是一種記憶。我曾看過一部韓國愛情片,名字好像叫《腦中的橡皮擦》,那個女孩子患了失憶症,時時想不起自己是誰,幹過什麼。喜歡那女孩兒的男孩子就隨時照顧他,跟她騎單車,給她做浪漫的事情……這愛情片美好得一塌糊塗,因為既然失憶,個人的缺點和糟糕的回憶也隨時抹去,一切儘是天使。

一個人患了失憶症並非壞事,可這要是發生在一個民族身上就不太妙。一個人的故事是文藝片,一群人的故事是紀錄片,把紀錄片拍成文藝片,正是災難的根源。多少年來我們的腦中一直有塊橡皮擦,比如開頭那個叫崔杼的人就很想做一塊橡皮擦,後來還有個叫贏政的人很想做一塊橡皮擦,再後來還有個叫元璋的很想做橡皮擦……

有一天我曾去到南方一座高架橋下,那座橋下死過很多無辜的人,可是我並沒看見紀念碑,連根杆子都沒立起來。那個曾經綻開過蓮花的池塘,竟被堅固的水泥填平,倘若走過,它根本不會提醒曾經發生的事。後來,我們就知道北方的一座高架橋側滑了,死了幾個人。他們都叫臨時工。這裏的臨時工是一塊萬能的橡皮擦。

有段時間我狂妄地認為自己的寫作是為了追求公平,後來才懂得,渺小角色的我寫不出社會的公平,我頂多敘述點個人的情感尊嚴,且這種體驗大多時候也只不過是喜劇片段。

我小時候住過的成都打金街267號,一處清秀的宅子。鏤空的花廳擺着龍鬚菊和吊蘭,透過木質窗檁可看到大慈寺的香火,滴水檐打出的一排排整齊的淺洞,表明這個家族來歷已久。聽老人說,這家族的人們和睦相處,每天到堂屋去拜天地君親師,偶有生活爭紛,可從未紅過臉。這家族有國民黨也有共產黨,抗戰那會兒,院子裏兩黨精誠合作,與這個國家一起打跑了日本人。

可上世紀五十年代,這個宅子一夜之間就爆發了最大的戰爭,起因是,一些人喜歡在院子裏種花,是資產階級,另一些人主張在院子收集廢銅爛鐵,代表革命人民。這場戰爭持續很久,每次戰鬥的起因也很奇怪。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我已醒事,還記得西廂房的三伯脖子上掛着很大的牌子,被打得滿臉是血。只因他在院子一隅種了一些愛吃的香蔥。三伯名叫永青,49年前曾短暫擔任過成都偵緝隊隊長,他種香蔥的舉動使他成為這時院裏的頭號資產階級敵人。他的兒子為表明劃清界限親自主持了批鬥會。而另外一些親友則高呼口號。那天,一個特別革命的親戚高呼"打倒永青,保護江青"時,由於尾部實在太押韻,喊成了"打倒江青,保衛永青"……家族的人們安靜下來,仔細聽,唯剩他一個人兀自在喊,覺得不對時,晚了。人們緩緩走過去……此時他已是頭號敵人,不一會兒,就被打得滿頭是包,活像菠蘿

我記得,整個院子無人倖免,人們輪流成為頭號敵人,甚至"偉大領袖"追悼會那天,有個孩子看着大人痛哭的模樣很是有趣,笑了,也差點被當成頭號敵人,站在高板凳上向已仙去的領袖承認了很久錯誤,才被放過。這個來自江西的家族,抗日戰爭沒有拆散它,竟在後來那場莫名其妙的戰爭中反目成仇。等我長大才知道,那時連元帥的女兒也公開聲明與父親劃清界限,一個郭姓文豪聽說兒子被迫害時,竟不出手搭救,眼睜睜看其夭去……所謂大義滅親,是很惡毒的成語,四個字就剪滅三千年的親情尊嚴。

卻把其他當至親。我常聽到兩種好玩的說法:一、政府是爹媽,即使做錯什麼也是為了我們好;二、別總怪政府,對成績不好的孩子,要是取得一點兒進步也該表揚。你看,一會兒把政府當爹媽,一會兒把政府當成孩子,可就是不把政府當成政府。還有一些人為官員加夜班吃了碗方便麵就感動,為城管這次沒打小販而只是瞪着而感動,為官車某次沒橫衝直闖而感動。這個國家有個物種就叫"感動"。我覺得這些事情既不合邏輯也很沒尊嚴。因為,納稅人與政府就像消費者與自動售貨機,有天然契約關係。你有見過為了塞了五元錢就吐出一罐飲料就感動?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節選自(雜文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序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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