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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烏克蘭的中國留學生

俄烏衝突,使得在烏克蘭中國留學生的學習驟然中斷,2700餘名中國學生倉促逃離,部分輾轉流落於烏的各個鄰國,戰亂、寄人籬下,學習和未來一同渺茫。現在,這些中國留學生中的一部分正試圖重返戰火中的烏克蘭,重啟學業。

他們多數來自中國普通家庭,留學烏克蘭是一個權衡之選,卻也是人生的關鍵階段。戰爭不由分說,但讀書一定要拿到畢業證。

一漫長的回歸

當地時間4月20日上午11點,在匈牙利流浪近2個月,張衡搭了輛網約車抵達烏克蘭和波蘭的邊境小城——克拉科韋茨,這裏距離烏克蘭西部城市利沃夫僅有100多公里。這不是張衡的最終目的地,他要去往烏克蘭的首都基輔

檢查站外,三十多輛載滿難民的客車排起了將近一公里的長隊。輪到張衡入關時,已是黃昏。烏泱泱的人群里大多都是金髮碧眼的小孩和婦女,只有張衡一個人長着黃皮膚和黑眼睛。

警察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不到一米七的東亞男孩,示意他交代回烏的理由。張恆從早已磨損不堪的書包里掏出一本寫滿了烏克蘭語的筆記本,流利地回答道:「先生您好,我回來上學!」

00後張衡是基輔國立大學語言學系的一名大二學生。2月28日,俄軍突襲烏克蘭的第五天,他跟隨一千多名烏克蘭難民,逃往羅馬尼亞邊境的一座閒置工廠避難。

也是在這一天中午,俄烏代表團在白俄羅斯開啟了第一輪關於停火的談判,如果進展順利,意味着留學生們可以自行回到烏克蘭繼續學業。凌晨兩點,張衡蜷縮在睡袋裏,刷着新聞,焦急地等待結果。最後,新聞播報說:「各方將返回磋商,近期舉行下一輪談判。」這意味着,短時間內烏克蘭回不去了。

第二天下午,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開始統計撤僑的名單。張衡有一個36人的留學群,群里27位留學生要求回國。張衡並不打算回國,他擔心一旦戰事加劇,可能所讀的大學都將不復存在。屆時他要從零開始,要麼成為一個「超齡」的高考復讀生,要麼在簡歷上寫上「高中畢業」。

況且,包機回中國的費用高達將近三萬元,去年一年張衡在基輔花的生活費也不過一萬而已。這筆費用他無力承擔。

待在羅馬尼亞難民營的第十個清晨,張衡五點半就起來整備自己的行李,將幾天省下來沒吃的食物,都儘可能地塞進了雙肩包里。這之後,他計劃坐火車前往匈牙利的德布勒森大學,在同學那裏尋找一個容身之所。

圖|張衡所在的位於羅馬尼亞的難民營

4月1日,張衡在匈牙利盼來了基輔大學網課恢復的日子。10.2英寸的ipad屏幕上擠滿了全班三十多人的腦袋。等教授問候完每個人的近況後,一個半小時的課程僅剩下了40分鐘,這之後他們將進行開卷摸底測驗。

鑑於逃離時走得匆忙,電腦、教材和學業證明,都被張衡遺落在了基輔的公寓裏。考試時,他只能麻煩同學把書上的內容一頁頁拍給他。下載完所有的圖片後,張衡一隻手在手機上翻閱知識點,另一隻手在平板輸入界面上瘋狂地敲擊字母。最終,滿分一百的卷子,他只拿了56分。

第二天的語法課,更是因為網絡的波動,每過20分鐘,張衡就會被會議軟件踢出課堂。他不斷地調試自己的位置,甚至把桌椅搬到了陽台。在第三次黑屏後,他再也無法抑制住狂躁的情緒,狠狠地把平板摔在了房間的角落,一邊捶打床板,一邊瘋狂地咒罵。

高中時期,張衡就因為墊底的學習成績,屢次三番被班主任喊家長。去烏克蘭留學是家庭花了巨大的財力和精力換來的。他的母親是中專學歷,只能在勞務市場打零工,父親在建築工地上當指揮施工員,為了讓唯一的兒子上大學,夫妻倆決定將兒子送去留學。與歐美等地不菲的留學費用相比,烏克蘭的性價比更高,每年僅需5萬人民幣。

意識到父母對他的期許,張衡更加努力,他想借着本科院校作為升學的踏板,在研究生階段申請一個在國內名氣更大的海外院校。但網課期間糟糕的學習狀況不僅令他的學年獎學金岌岌可危,甚至遭到了教授的點名批評。

情緒反覆波動,張衡生出早日重返烏克蘭的想法。這天晚上,他在家庭微信群里將返烏提上日程,不出所料,遠在浙江湖州的母親對他一通臭罵。「這場仗要打多久是你說了算嗎?」母親的質疑一直盤旋在張衡的腦海中,讓他的情緒再一次陷入崩潰。

「安全,安全,永遠都沒有絕對的安全。沒有了這張文憑我就什麼都不是了!」張衡憤怒地吼道。母親被他嚇到了,在電話里小聲抽泣。他冷靜下來表示會照顧好自己,母親不再回應,張衡只好結束了通話,將家庭群設置成了消息免打擾,還對父母屏蔽了自己的朋友圈。

好在4月初,新聞傳來好消息,基輔局勢穩定下來,大量的烏克蘭難民開始返回家園。4月2日一天內,有18000名烏克蘭人從利沃夫州離境,9000人通過該州的邊防站返回。張衡決定回去。

4月13日,距離張衡計劃回烏僅剩下三天,一條訃告引起了他的注意。去世的人是一家小餐館的老闆,張衡幾乎每個周末都會光顧他的店。訃告中寫到,老闆在最近的一次空襲中受了重傷,最終搶救無效。

這使張衡感到緊張,反覆猶豫下,他拿起手機,取消了原本的預約,將申請時間改為一周後。

近黃昏時分,通過克拉科韋茨的邊境關口,他與40多名回國的烏克蘭人一同乘上了返回利沃夫的大巴。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中,除了嬰兒的啼哭和母親的安撫,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車上每個烏克蘭人都眉頭緊皺,將鼻子以下的部位埋沒在圍巾里,雙手緊握着行李箱和背包,隨時做好棄車逃跑的準備。

到達利沃夫已是深夜22點。張衡拖着十公斤的拉杆箱,跟着導航的方向來到了預定的旅館。整條街上,除了一家煙酒店還在運營,其他商店門窗緊閉,沒有一盞路燈。

利沃夫是一座不夜城。去年聖誕假期,張衡曾跟着三個在當地讀書的中國同學,在市政廳旁邊的酒吧一條街喝到了凌晨兩點。出門時,整條街的霓虹燈全部亮起,仿佛置身白晝。流浪樂隊在路中間大搖大擺地走着,其中一名結他手還熱情地讓張衡去撥弄他的琴弦。

如今,張衡無心沉迷這些回憶,放下行李後,便沉沉地昏睡了過去。這裏離基輔還有整整460公里。

第二天醒來,張衡點開手機備忘錄,開始記錄他的停留計劃。他在利沃夫認識的同學都已經回國,因此他只能留宿在這間旅館中,旅店一晚上的價格是120人民幣,與和奧地利等其他發達國家相比,便宜了近一半。房間整體環境安靜,網絡通信也不錯。他打算利用這段時間進行網課的學習,並完成所老師佈置的三篇學術論文。

6月初,俄烏雙方宣佈交換戰俘,在張衡看來,這是停戰的前哨。最終他在6月5日搭乘朋友的順風車,從利沃夫的賓館回到了基輔的公寓。一百餘天的流亡生活才宣告結束。

同樣在匈牙利的00後女孩謝昕,和張衡在羅馬尼亞逃難時相識。她在朋友圈看到張衡和其他4位同學安全返回烏克蘭,立刻聯繫了當地一家認識的華商,準備回到基輔繼續學業。

從布達佩斯開往匈烏邊境小城Tiszabecs的巴士上,謝昕看到隔壁座位的大叔正在手機上收看俄烏衝突的視頻新聞,他的右臉頰有道很深的疤痕,看起來就是最近才留下的。謝昕不敢和他搭話,視頻的內容引起了她的注意。畫面里的道路上躺滿了士兵和平民的屍體,鮮血沿着路邊徑直地流下,看得她不由得抽搐一下。

大叔發現了謝昕的異樣,問她要到哪裏去。謝昕點了點大叔的手機屏幕,苦笑着說:「就是這。」大叔握了握她的手,一臉兇相的他露出了和藹的笑容:「真巧,我也是。祝我們都能活着。」

圖|4月初,基輔街景

二失序

回到基輔後,張衡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陌生感。宿舍里的東西還是按離開時的模樣擺放,只是積了厚重的灰塵。走道上再也聽不見人們友好的互相問候,隔壁的幾間房還敞開着空門,裏面的家具全部被一搬而空。

下樓處理垃圾時,張衡迎面遇到了一位曾有過幾面之緣的烏克蘭少年。他本想揮手打聲招呼,但少年很快將脖子上掛着的耳機移到了耳朵旁,從他的側面快速地通過。

張衡感到失落。受到衝擊的還有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4個月流浪異國,讓他的銀行卡餘額從五位數降到了四位數。回烏不久,他就在朋友的引薦下,來到市中心一家肯德基兼職,一周大約能掙250元人民幣。

上班的前三天,張衡總能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在店前行乞。午餐時,老人會跟着人群混進店裏,抓一大把別人吃剩下的雞骨架塞進自己的麻袋裏,找個背對收銀台的座位,偷偷地啃食骨頭上殘留的雞肉

第四天的中午,張衡將員工餐里的一對雞翅放在了他的餐盤上。老人遲疑了兩秒後,用長滿老繭的雙手將雞翅塞進了褲襠的口袋裏,灰溜溜地逃出了店門。經理攤了攤手,告訴張衡:「傻小子,像這樣乞丐在基輔隨處可見。你幫了他們中的一個,剩下的都不會放過你的。」

那天過後,張衡再也沒有過老人的身影。「他還活着嗎?」他常常在發呆時思考這個問題。戰爭給這個國家的人民帶來了無盡的傷痛,作為一個隨時可以撤離的外國人,他無法切身體會國破家亡的悲傷,只能力所能及地施捨一些食物和零錢來表達自己的憐憫。

6月26日上午十時,一陣刺耳的防空警報在基輔上空響起。正在工作的張衡立馬扔下手裏的餐盤,被同事們推搡着擠進了後廚。在一陣咒罵聲中,他依稀聽到飛行物從上空划過發出的爆鳴聲。緊隨而來的是一聲沉悶的巨響和餐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混雜着中文和烏克蘭語的三十條未讀消息,「佔領」了張衡的手機屏幕。他在一排感嘆號中,點開了朋友發來的一張現場照片:巨大的黑蘑菇雲在碧藍的天空中升騰而起。

張衡驚出一身冷汗,爆炸的地方正是基輔的市區,圖片上的建築幾乎都是居民樓,兩周前他還在那附近會見了許久未見的烏克蘭好友。

五分鐘後,窗外傳來漸行漸遠的警笛聲。身邊的同事紛紛從鐵桌下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粘的灰塵,嫻熟地撩起油鍋里的炸雞,甚至還開起了張衡聽不懂的玩笑。「我很安全,不用擔心。」在聊天框裏敲了這八個字後,張衡群發給了所有問候的親人朋友。

後來張衡從新聞中看到,這場爆炸源自俄軍戰略轟炸機圖-160所發射的導彈,爆炸地點離他工作的地方僅有五公里。

俄烏衝突爆發四個月後,基輔依然籠罩在戰火的陰影中。僅6月26日一天內,基輔州遭到了俄軍14枚導彈的空襲,四小時內拉響了兩次防空警報。離張衡最近的那顆導彈擊中了兩座住宅樓,共造成了1死6傷,其中還有一名7歲的小女孩。

圖|6月26日基輔州遭遇導彈空襲

炮彈的轟炸聲壓迫着張衡的神經,凌晨兩點,他給房門上了雙保險,躺在床上之前遭遇空襲的經歷像一部紀錄片在腦海里放映,迫使他保持清醒。他從床邊的抽屜里抽出一盒有安眠效果的褪黑素藥丸,原本滿滿的一瓶現在只剩下了五粒。

從張衡回來的那一天,他在匈牙利的室友谷文每天都在同步跟進基輔的情況,儘管知曉當地的戰爭仍不穩定,谷文依然沒有動搖重返的決心,他選擇回到烏克蘭的原因是因為愛情。

谷文的女友叫瑪莎,是個樂觀的基輔姑娘。在上學期的小組研討中,谷文的風趣幽默俘獲了瑪莎的芳心,兩人就此開始了一段坎坷的戀愛關係。

戰爭爆發的第一天晚上,谷文就托朋友拿到了兩張開往波蘭的火車票,想帶着女友一起出國避難。面對男友發來的一條條有關撤退路線的規劃,瑪莎並沒有回覆。

凌晨三點,谷文放棄了等待,直接給女友打了通電話。「你現在在哪?再不走的話會被炸死的。」瑪莎那頭的環境很吵,谷文依稀能夠聽到嬰兒的啼哭和男人的怒罵,他猜測女友是在某個地鐵站的防空洞。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離開。我的父母,我的家人,還有我的朋友都在這裏,我們要和祖國一起面對這場戰爭。親愛的,你不屬於這個國家,趕緊逃難吧,逃得越遠越好。」瑪莎實在無法抑制哭泣的衝動,在情緒爆發前的一秒掛斷了這通電話。

谷文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三天前他和瑪莎還在酒吧里暢談寒假的安排,如今卻要面對生離死別。而手機微信上,谷文的父母已經下達了最後的「死命令」:立刻離開這個國家。

最終,只有谷文一個人踏上了離烏的列車,一種莫名的背叛感油然而生。「我明明不是這個國家的公民,卻忍不住和他們一起哭泣。」

每天網課結束後,谷文都會給女友打至少一個小時的視頻通話,確保她和家人的安全。4月10日是瑪莎21歲的生日,晚上八點半,兩人準時在facetime視頻軟件上相見。「猜猜我為你準備了什麼?」谷文從桌底掏出了他下午剛買的蛋糕,純白的奶油裱花上立着一男一女兩個巧克力小人。「這個是我,那個是你」。

看到男友準備的驚喜,瑪莎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隔着屏幕讓谷文替她吹滅蠟燭。在外漂泊的97天裏,這對情侶一共打了102通視頻電話,最長的一次持續了整整10個小時。

三重啟

谷文和瑪莎的約定最終在初夏得以實現。6月5日,谷文從波蘭邊境小城梅狄卡進入烏克蘭國境,在利沃夫輾轉逗留了兩天後,於7日乘長途大巴回到了基輔。

快到車站時,谷文的心情忐忑。即便每天都和瑪莎在手機上保持聯繫,兩人已時隔三個多月沒有見面。瑪莎先注意到他,什麼話也沒說,衝過去一把抱住了谷文。熟悉的親密感又回來了。

谷文暫住在瑪莎一家開設的旅館內。對於這個女兒「撿」來的中國男友,瑪莎父親對谷文展現了濃厚的興趣,晚餐時,他將親自下廚製作的羅宋湯特地移到谷文的面前。趁着谷文喝湯的功夫,這個身型矮胖的烏克蘭男人一邊分享着十年前去北京旅行的見聞,一邊詢問谷文關於中國的近況。

對於一個外國人獨自回到基輔這件事,瑪莎的父母都不敢相信,在他們的印象中,這個國家的外國人幾乎都已經跑光了,沒有人會願意留在這和戰爭作伴。

谷文的熱情和幽默打破了老兩口的質疑。他在餐桌上不斷分享着在烏克蘭發生的趣事以及和瑪莎相遇的經過。谷文歡快的表述和看女兒時深情的眼神打動了瑪莎的父母,這之後為了好好招待這個黃皮膚的小伙子,瑪莎的父親特地跑到三個街道外的華人超市,買了老乾媽等一些來自中國的食品和調味料。

飯後,瑪莎帶着谷文參觀起了這棟小旅館。十幾間客房裏只有兩間有客人居住,剩下的房間都敞開着大門,金碧輝煌的吊燈照在寬廣的走廊上,顯得很是冷清。

戰爭和疫情的雙重打擊,基輔的旅遊業遭到重創,這座旅館已經入不敷出超過了六個月。如果今年暑假情況還沒有好轉,瑪莎一家不得不將其變賣轉讓,「孩子,無論是烏克蘭人還是外國人,在這重新開始生活並不容易。如果你想留下來,那你得付出更多的努力。」瑪莎的父親拍了拍谷文的肩,準備出門去就近的一家工廠干兼職來貼補家用。

為了報答瑪莎一家的收留之恩,谷文聽取了張衡的建議,準備去周邊的餐廳打打零工。然而他在招聘網站上投遞的9份簡歷都被商家拒絕了,有一家西餐廳甚至明確回復道:「本餐廳不招收中國人。」

圖|基輔一棟在爆炸中受損的建築

俄烏衝突爆發後,一些國內網友的挺俄言論被轉發到了烏克蘭的社交媒體,引發不小的仇華情緒。谷文認識的7個中國同學中,有5人都在求職時都遭到了冷遇甚至歧視。

由於特殊身份,谷文只好將目光投向國內的一些線上崗位。現在他在幫一家俄資企業做一些文件的翻譯工作,但沒有簽訂正式的合約,用谷文的話來講就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提交翻譯稿時,甲方還會百般刁難,要求谷文潤色至少三遍以上。從清晨七點半到深夜十一點,谷文幾乎固定在了電腦椅前,眼周皮炎的復發讓他的眼睛痛得只能眯成一道小縫,他簡單地滴了幾滴眼藥水,就糊弄了過去。就這樣,一篇14頁的翻譯稿件花了他整整三天的時間,原本商量好的350元報酬,也因為各種延誤和挑刺,被砍到了250元。

夾縫求生的狀態,令谷文不得不為他和瑪莎的未來感到擔憂。谷文的大學生活還剩下一年,回國還是留下這是他遲早要做出的選擇。「如果留下,戰爭和排異情緒都不會給我一個白手起家的機會。選擇回國,那麼我和瑪莎之間就永遠不會有一個結果。」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瑪莎一家幾乎成為了谷文的親人。為了守護這段跨越國界的緣分,谷文還是決定以留下為目標,準備在基輔紮根。

除了谷文,謝昕也在為這道選擇題感到猶豫不決。她就讀於烏克蘭最頂尖的藝術院校——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作為一名練習時長超過十年的大提琴演奏者,下學期的交響樂隊選拔是她學業道路上最關鍵的一場考核,成功進入正式名單的學生,可以獲得前往基輔歌劇院演出的機會。

圖|戰爭前,謝昕所在學院舉辦的音樂會

返回基輔後,謝昕沒有回到學校宿舍,而是選擇和一位華裔同住。借宿的房間原本是個十五平米的儲物室,角落裏堆滿了瓶裝礦泉水和速食泡麵。房屋的隔音效果極差,她每天清晨六點半會準時被巡邏的警笛吵醒,在凌晨兩點還能聽見坦克碾過公路時發出的轟鳴聲。

她不好意思在白天拉大提琴,只好等晚上八點後,自己才敢嘗試用最小的力度去演奏老師所佈置的樂曲。一周下來的練習時間加起來也不過12個小時,在上學期,這可能僅是她一天的練習量。

為了爭取更好的學習環境,謝昕借着白天空閒的時間,隔着6個小時的時差,為國內的藝術生提供網絡輔導。用賺來的課程費在基輔當地找了個著名的音樂教師,進行一對一的針對性教學。每次上課,她都會關閉自己的手機,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每次不間斷地練習4個小時,直到自己的手指被琴弓磨出水泡。

考慮到留學生和安全因素,大多數烏克蘭的高校至今依然選擇線上教學。2022年已經過半,謝昕在教室里上課的時間還不到兩周。「或許我們這些留學生所面臨的挑戰不是這場戰爭,而是我們能否忍受孤獨。」她說。

除了張衡和谷文,謝昕認識的其他中國學生都還留在中國國內。每晚臨睡前,謝昕都會在留學群里旁敲側擊地詢問,有沒有熟人要回來上學,收到的回覆總是「沒有」。

看着回國同學在朋友圈曬的一張張玩樂的照片,謝昕的心裏湧現一股妒意。「或許現在回到烏克蘭不是個好決定,但成年人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至少我不是一個人。」

6月27日,距離那場大規模的空襲僅過去24小時,張衡工作的肯德基店內已經排起了三四米的隊伍。謝昕和谷文來到他的店裏,看到兩位摯友的到來,張衡空出打包的一隻手,示意已為他們預留好了空位。

半小時後,張衡才完成了所有的午餐訂單,拖着疲憊的身子坐到了兩人面前,大口地喘着粗氣。「日子不好過哦。」谷文遞給張衡一包薯條,笑着調侃他狼狽的樣子。

這頓肯德基是他們回基輔後的第一次聚餐,窗外已是車水馬龍。

責任編輯: 時方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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