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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妍睿:瑞麗解封第九次:硬扛、凍結、重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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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點半,腰酸背痛的林珊回到家,脫下鞋襪,大拇指外側磨出了硬幣大小的血泡。腿上的牛仔褲遍佈污泥,黃色薄外套的右胳膊肘被樹枝劃開了口子。

已經在邊境線上巡邏了24小時的她,匆匆洗完澡,一頭倒在床上。補完五個小時的覺,她還要去社區上班。

守邊,本不是基層公務員的工作內容。瑞麗接連暴發疫情後,林珊和同事們接到去邊境值守的通知。

彼時,瑞麗正經歷第一次封城。林珊和同事們被調往邊境線,每人負責守衛1.5至1.8公里,24小時輪一次班。從早上八點到次日八點為巡邏時間,下午三點回到辦公室再繼續工作。

身為女士,林珊每周輪值一次;單位里的男同事,則需兩三次。

嚴峻的防疫形勢源於瑞麗獨特的地理位置。從地圖上看,瑞麗位於雲南省西南部,像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鑲嵌在中緬之間。

兩國邊境沒有明顯的地理屏障作區分。田間地頭、村舍兩岸,都可能是中緬的分界線。「一寨兩國」普遍存在:村寨東側屬於中國,西側屬於緬甸。瑞麗市邊境線長達169.8公里,防疫難度大。特別是位於瑞麗東側的姐告貿易區,只需步行一分鐘,就可跨越邊界,入境緬甸。

疫情暴發前,瑞麗具備發展外貿行業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而當病毒來襲,複雜的邊境線卻成為險象叢生的燙手山芋。

「邊境線難防。」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林珊忍不住向丈夫感嘆。

為了守住防線,不僅是林珊這樣的基層公務員要值守,其他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的員工也接到了分包邊境線的任務。瑞麗規模較大的私企員工,也被動員去戍邊。據2021年11月25日《中國日報》報道:在長達169.8公里的邊境線上,瑞麗共設一線執勤點631個,目前投入各方面力量8821人參與「守邊」,24小時輪流值守。

林珊和同事們分到的守邊環境相對艱苦——靠近瑞麗江畔的一段山路。潮濕粘膩的南方城市,蚊蟲蛇蟻遍地。即使穿着長袖長褲,她露出來的脖頸和腳踝仍躲不開蚊蟲叮咬。被分配到山上和河邊巡邏的男同事,「胳膊和小腿慘不忍睹。」

巡邏路上,林珊見過1.5米長的蛇、比成人拳頭還大的鼠、成群出沒的碩大螞蟻和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昆蟲。

第一天晚上去守邊,林珊由於缺少經驗,穿了常穿的黑色皮鞋,三個小時走下來,兩條腿疼得邁不開步子。巡值完兩周,林珊身上多了三塊膏藥。

輪守了幾次,大家攢出了經驗:在邊境線上巡邏,手電筒、木棍和驅蚊水是必備之物。

林珊並未接受過系統的體能訓練。和其他穿着迷彩服的官兵相比,光是體力這一塊兒,她就落下許多。

體能落後的另一重困擾是精力不足。一到深夜,輪值人員開始雙眼朦朧。為防犯困,林珊和同事們隨身攜帶着風油精。到後半夜,迷迷瞪瞪的他們依靠來自太陽穴的刺鼻味道提神。

緬甸動搖的局勢也是威脅。2021年2月初,緬北爆發了軍事政變。靠近緬北的戍邊人員和村民得隨時提防流彈的襲擊。在夜裏,他們常能聽見槍炮聲划過夜空;碎裂的彈片有時直直落下,砸在草叢中。

更不要提六月後,公安督促遠走東南亞的中國籍詐騙分子回國自首,個別省份發出公告:限期回國自首,否則註銷戶籍。

自首的流程是:待入境的中國人直接去邊境處告知守邊人,然後在邊境線上——也就是鐵絲網一側等候核酸檢測,之後乘救護車去集中隔離點,解除隔離後返回自己的家鄉。

一時間,多達上萬人排起了長隊,等待回國。林珊親自接手過近十位申請入境的人員。

一旦遇見偷渡者,運氣好的,可順利將他們驅趕;運氣差的,容易發生肢體衝突,受傷在所難免。林珊聽說過一個案件:在姐告貿易區的中緬街,伺機偷渡的緬甸人曾用啤酒瓶襲擊邊境上執勤的巡邏人員。

對邊民來說,穿越中緬做生意、討生活是走幾步路的事情。而在特殊時期,這一切都變了味:白天剛拉的鐵絲網,夜裏就被剪斷;木柵欄被人連根拔起;圍牆兩側,時不時冒出一條簡陋的地下通道。

最難守的是河流,總有人裝作游泳漂在緬甸一側的公河上,巡邏的人剛走開,就趁機游過來。林珊想起男同事講的段子:「半夜四點拿手電往對面一照,黑漆漆的一個人臉,等着跑過來呢。」

■2021年4月2日凌晨,封控人員值守在中緬界河瑞麗江的河灘上。

外防輸入,瑞麗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人力成本。為達到「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五十米一個執勤點」的防疫要求,普通百姓也參與到守邊任務中來,比如公辦學校的教師、私人商鋪的老闆、剛成年的學生,通過社區和村委會報名,都可領取值守任務。在守邊路上,林珊遇到過好幾個稚氣未脫的高中男孩結伴巡邏。

除了值守邊境線,大家分配到的任務還包括對城區街道的值守。鐵絲網一拉、木樁一打、小板凳一放,就是一個守衛點。

「難,真的是很難。」林珊深感疲憊,卻無能為力。沒有別的選擇,大家只能硬扛。

瑞麗總共封城九次,累計封控時長達160天。居民的生活被按下漫長的暫停鍵。

魏秋在瑞麗長大。疫情兩年,她沒怎麼出過門,對這座城市已經感到陌生。

第一次封城長達35天。最開始的一個周,夫妻倆還焦慮地刷抖音,獲取疫情的近況。悶在家裏久了,實在無事可做,魏秋的丈夫報名做了志願者。

他的志願服務任務是「守卡點」。身穿防護服坐在馬路中央,防有人出門隨意行走。馬路已經被鐵絲網分段阻隔,每一個路口,就是一個「卡點」。

魏秋的丈夫和其他志願者三班倒,吃政府統一配送的盒飯。遇上人手不夠,連續執勤的時長達到三天。

犯困的時候,他和相鄰不遠的志願者輪流靠在椅子上打盹;沒有盒飯配送的時候,全靠泡麵和火腿腸充飢。疫情期間物價跟着上漲,一桶泡麵和火腿腸,加起來賣到15元。

■2022年3月2日,瑞麗市一小區門口,一市民把方便麵等生活物資遞給裏面的朋友。

魏秋的女兒快三歲了,由於頻繁做核酸,產生了稚嫩的肌肉記憶。看見身穿防護服的人,孩子自動張開嘴巴,發出乖巧的一聲「啊」。魏秋心疼女兒:「大部分時候,我抱她出去,都是排隊做核酸。」

不過,比起孩子單調的童年,更讓魏秋一家人糟心的是生存本身。封城之後,小兩口經營的飯店停業了。

店鋪在姐告貿易區的主街道上,是一家人的收入來源。飯店五十平不到,放得下十張桌子,門外的走廊上還能再擺三張。一到飯點,幾乎沒有空餘的座位。單價基本在10-30元之間,以售賣各類快餐為主,麵粉飯都有,炒菜種類多。

店裏三名服務員,其中兩名是緬甸籍。魏秋家的客流得益於邊境的繁榮,將近一半的食客是從事外貿生意的緬甸商人。據新華網報道,姐告貿易區在疫情封閉前,每天通關過境人數超過4.9萬人次。這是全國陸路查驗外籍人員最多的邊境口岸。

魏秋從沒想過,在如此優越的位置開店,也會陷入經濟上的困窘。往常里,小店每日流水達到3000元以上;再算上外賣平台提供的生意,每日營業額有4000元左右。

封城之後,一切都變了。

出現在姐告貿易區的緬甸面孔一下子少了很多,店裏的生意隨之降低了60%。兩個緬甸服務員返回家鄉,歸期未定。

第一次宣佈封城時,魏秋還記得自己並沒有太當回事:「關門幾天嘛,影響也不大。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在家陪孩子待幾天。」

確診病例持續上漲,來自緬甸的偷渡客也未消失,「清零」仿佛看不見盡頭。第三次封城來臨,魏秋意識到「不對勁了」——封城,似乎有常態化的跡象。

暫停堂食後,餐廳的入賬更少了,一天500元不到。外賣平台倒是能接單,但是生意慘澹到連水電費也覆蓋不了。最心酸的一天,線上營業額只有23塊。

一旦飯店沒有進賬,經濟上的壓力,就無法避免。魏秋不知道什麼時候恢復營業。善解人意的房東答應減免40%的租金,但加上房貸後,每個月接近一萬元的固定支出依然讓她感到舉步維艱。魏秋不得不遣散了剩下的一名服務員和廚師。

經濟上的捉襟見肘讓家裏的氣氛也不似從前。有一天中午,吃完飯的女兒哭鬧不止,一定要出去玩。魏秋哄不住,一旁的丈夫忍不住發脾氣,一巴掌拍在孩子的屁股上:「鬧什麼鬧,沒看見爸爸媽媽都快煩死了!」

姥姥一把奪過孩子,帶着哭腔說:「大家都難過,你沖孩子撒什麼氣?」

解封的間隙里,店鋪曾短暫地開過幾天,但禁止堂食,營業額也不及之前的三分之一。

魏秋抱着孩子出門轉了轉。這座自己土生土長的城市已經變得陌生——街道是空的,沒有人也沒有車,學校里寂靜無聲,商場和影院都關門了。

街道上的鐵絲網和路障依舊沒有拆除,每一個路口都有木樁和圍欄,想要抱着孩子穩穩跨過護欄,有一定的難度。

■2022年3月4日,瑞麗一街道上難覓行人車輛,居民居家隔離,嚴禁非必要外出。

魏秋熟悉的幾個做外貿的朋友全破產了。人們不得已開始求助。境況最艱難的時候——2021年10月份,人民網的「領導留言板」上,與瑞麗有關的民眾留言超過600條。

2021年10月28日,曾任瑞麗市副市長的戴榮里發表了《瑞麗需要祖國的關愛》一文,獲得十萬以上的閱讀量。評論區里,眾多瑞麗市民感激他勇敢發聲。

市政府和民政局先後印發《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做好「六穩六保」工作的支持政策》和《進一步做好疫情影響困難群眾基本生活保障救助的實施方案》,推出99個政策:「將從房租減免、資金撥付、金融支持、稅收優惠、民生救助等方面有效減輕企業負擔、保障民生」,「對連續三個月無收入來源的,按戶給予臨時困難救助、適當放寬低保認定條件等保障」。

魏秋詢問做生意的朋友是否收到補助,得到的回覆往往是:「大家都差不多,政府也沒錢了。」餘下的話,沒人繼續講下去。

有人留守,便有人離開。

2021年4月,瑞麗公佈的全市核酸檢測總人數38萬;到2022年4月,這一數字降至19萬。瑞麗市的一位政府官員向《中國慈善家》雜誌表示:「網上流傳的『常住人口從50萬降到10萬』的說法有些誇張,20萬人還是有的。」

人口迅速外流的背後,是當地產業的蕭條,其中受創最重的是瑞麗的珠寶行業。

瑞麗是東南亞重要的珠寶玉石集散中心,也是中國最大的翡翠集散地。瑞麗的珠寶街,被譽為「全世界最富有的街道」。

2010年,瑞麗作為國家重點開發開放試驗區,被寄予厚望。玉石行業進入第一次快速增長期。繁榮時期,整條街無論白天黑夜,燈火通明。瑞麗珠寶商的主要聚集地在姐告邊境貿易區,遍地的商鋪都與玉石有關。

直播的興起給瑞麗珠寶行業帶來第二次繁榮。據人民網報道,截至2020年5月,直播從業人員超過6萬人。

在瑞麗做了三年珠寶主播後,汪恬恬決定離開,「總要想辦法掙錢啊。」她負責直播的商品是翡翠手鐲。

從晚上七點到十二點,出現在直播間裏的汪恬恬妝容精緻、嗓音清亮。手邊,是一杯溫水和打開的咽喉含片。燈光一打開,翠綠色的鐲子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投下暗綠的光影。

為了避免被隔壁的主播壓住氣勢,汪恬恬必須提高嗓音,賣力地跟顧客保證:「假一賠十哈,各位!」屏幕另一端,往往有數十位買家爭先問價和競拍,一塊上等的翡翠鐲子能賣到上百萬元。

汪恬恬的主要收入靠分成,鼎盛時期月收入超過10萬元。在珠寶直播基地,有超過3500名像她一樣的主播。基地關停前,他們每天的工作內容是對着鏡頭展示、叫賣自家的翡翠製品。

繁盛的貿易帶動了大大小小的服務產業。簇擁在姐告貿易區周邊的是數不清的小酒吧和餐館:在這裏,每天有上萬人在流動和交易;這裏的人,從不缺生意做。

■2019年6月8日,在瑞麗姐告玉城市場裏,上萬名玉石直播銷售人員正在交易。

上世紀80年代開始,外籍人員來到姐告經商、務工,形成了聚集區。姐告常住人口為1.5萬餘人,外籍人員就有5000多人。緬甸人是最常見的外籍面孔,原因簡單:緬北礦帶是世界公認的高質量翡翠原石產地,瑞麗珠寶城的玉石大多來自那裏。

疫情帶來的衝擊迅速而激烈。出於對輸入病例風險的擔憂,第一輪疫情出現後,跨國貿易被暫時擱置。官方也下達了明確禁令:2021年4月1日起,瑞麗全市珠寶交易市場、直播基地和所有線上線下的經營活動叫停。

姐告貿易區兩輪疫情後,姐告與瑞麗主城區之間唯一的通道——姐告大橋禁止通行,姐告片區人員原則上不進不出。上萬名商人先後離開了貿易區。留守的,只剩下看管貴重資產的300多人。

劉國平是離開的商人之一。他在姐告做了十多年玉石毛料生意——從緬甸進口毛料,直接售賣珠寶原石或簡單處理後的翡翠給下游加工商,業務覆蓋線上和線下兩部分。他不願詳細介紹個人名下的資產規模,言語之間,透露着昔日的輝煌與富庶。

線下交易停止後,倉庫里的玉石毛料無法發貨,之前預定的貨物也卡在關外。營業額驟降至零元。線上的直播也沒法繼續售賣。

為了留存粉絲,劉國平讓主播開直播跟顧客聊天,也虧本賣過一些小商品。主播很快提出辭職,準備去廣州找新的工作。劉國平沒有阻攔。

政策規定,離開瑞麗需要向所在區域的網格員申請,經同意後去指定地點(或酒店)自費隔離七天,再自費做三次核酸,第三次還是「雙采雙檢」(鼻咽拭子和口咽拭子)。複雜的隔離程序未能打消人們離開的決心,辦理《離瑞證明》的人在政府大樓前排到數公里。

「與其守在這裏等『死』,不如出去看看。」停市七個月來,劉國平虧損高達七位數。不願多談的他,感嘆了一句:「活着都難。」

姐告的珠寶街里,背着玉石毛料的緬甸人回家了,賣手抓餅的小推車消失了,酒吧也不再有生意。麻辣燙、江西瓦罐湯、廣東豬腳飯、傣族雞腳,這些平日裏熙攘的小店全都關門了。姐告大橋變得空空蕩蕩。

汪恬恬算過:離開瑞麗自費隔離,機票、酒店等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可是,不捨得花錢,就只能眼睜睜看着積蓄見底。離開瑞麗那天,她發了一條憂傷的朋友圈:「再見了,我奮鬥過的地方,我愛的瑞麗。」

沒有準確的數據顯示,在疫情期間到底有多少人離開了瑞麗。但是,如林珊和魏秋的形容:「肉眼可見的,快變成空城了。」

解封日終於到來。2022年5月1日,瑞麗市的珠寶玉石市場宣佈恢復營業,只是缺少了從前的盛景。開門營業的商鋪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珠寶店,捲簾門上仍蓋着厚厚的灰。

■2022年5月9日,瑞麗市德龍珠寶夜市恢復營業。

魏秋抱着女兒,和母親一道出門。街上出現了人群,商場和電影院也開門了,不過進出需要查看核酸陰性證明。

聽着街上的人聲與車聲,林珊有種奇異的感動:大家似乎慢慢的,從長期居家的狀態中緩過勁來。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在人間living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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