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每發一篇故事,我都會在這裏先寫下一段話,一般管它叫前言。
其實就是定點和你們嘮嗑。
我極其在乎和珍視和你們對話的機會。但今天這篇故事我寫不出前言,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介紹這個重要的,卻又讓我不忍心說出口的事件。
就連刑警作者房土地,也在文中提醒——
我會儘量壓制自己的憤怒,不帶情緒,向你們展示這個事件的全貌。
我要提醒你的是,在接下來的閱讀里,不要讓情緒佔據大腦。
讓我們一起和作者思考這個世界如何能對女孩更好一點點。
2021年10月,山東發生了一起不尋常的交通事故。
一個男人騎着電動車,被一輛白色轎車追尾。男人當場死亡。
白色轎車上坐着兩個人,分別是死者的女兒和女婿。
民警在調查時,發現這起事故疑點眾多,白色轎車上兩人涉嫌故意殺人。
死者女兒供述,父親此前性侵自己十餘年,導致自己多次懷孕流產。在她婚後,父親依然沒有停止,還強制要求她攜帶監聽跟蹤設備,並拍攝裸照要挾。
因為不堪忍受,她與丈夫、母親合謀,殺害了自己的父親。
這是一起極端的人倫慘劇,在我從警十年的生涯里,都算得上罕見。但真正促使我記錄下這個故事的,不只是悲慘本身,還有我在知曉真相之後的經歷。
我在走訪中了解到,死者長期性侵兩個女兒,這在當地是半公開的,死者的妻子、親戚、同村村民、村委、孩子老師,甚至當地派出所,都知情。
長達十餘年裏,這場人盡皆知的獸行,卻從沒有人阻止。
為什麼會這樣?
我會儘量壓制自己的憤怒,不帶情緒,向你們展示這個事件的全貌。
以及我找到的答案。
死者女兒名叫王淑慧,案發前不久,她約自己的母親出來見面。
見面目的是兩人商量一下最優的殺人方式。
王淑慧在網上搜索殺人方法,槍擊、水淹、投毒、刀砍、斧劈等,和母親坐在一塊研究各種方法的優劣性,累了就趴在床上休息後再琢磨。
槍支首先排除,沒有獲取途徑,搞到也不會用,刀砍斧劈動靜大,易暴露目標。
只有投毒最簡單。
母親常年陪在父親身邊,熟悉生活環境,貼近目標下毒容易。
然而購買毒藥卻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
母親有農作物種植經驗,熟悉各種農藥的毒性和用量,兩人商議由她購買。但是以前有錢就能買到農藥,現在買藥卻需要提供用藥證明,逛了多家農資商店都是如此。
王淑慧擔心母親走漏風聲,決定親自上手。
她專門揀農貿市場轉悠,刻意繞開監控探頭,人員密集的地方容易脫身。她還記得自己去的那家鋪子,老闆說現在搞活動,所有藥品一律20元,但也要證明才能購買。
後來王淑慧幾次碰壁,懊惱地說:「買個藥比考大學都難。」
毒殺不成就換個法子。
王淑慧母女倆從藥店買回來各種感冒藥,照着網上那些以訛傳訛的說法,提取安眠成分。王淑慧從刀販手裏精選了剔骨尖刀,一切準備妥當,很快進入實行階段。
王淑慧以走娘家的理由上門。她幫着母親做飯,期間將藥品粉末摻入飯菜。
她將飯菜端上桌子,期間她倒酒,母親夾菜,父親很快就走進臥室睡覺。母女倆尾隨其後,準備要捆綁父親時,卻出事了。
父親閉着眼睛說要喝水。
就這一句,嚇得母親趕緊恭恭敬敬地端來水。而王淑慧連忙藏起繩子,逃出了臥室,她可能是害怕事情敗露後無法收場。
也可能是出於本能地害怕父親。
畢竟父親多年來對她做過的事,已經讓她恐懼到了極點,無法相信任何人能解救自己。
1998年,王淑慧出生在王莊村,有一個姐姐。
王莊村
她的母親做服裝生意長期不在家。父親承包了村裏的魚塘,在家照顧兩個女兒的起居。
王淑慧家在胡同深處,是一座剛修不久的混凝土平房院落。
一進院子,迎面撲來陣陣惡臭。院裏堆放着農具和生活用品,惡臭來自院子裏的兩口大缸,一口缸里堆滿廢棄的魚內臟,一口盛放着來不及處理的魚身。
王淑慧5歲那年,她的母親像往常一樣外出,隨後發現遺落了東西,又返回家中,打開房門,看見丈夫和兩個女兒都一絲不掛。
她說自己大腦一片空白,上去瘋狂地抓扯丈夫,反被打昏過去。
等她醒過來,丈夫告訴她,他早知道她在市區有情人,但看在她能賺錢的份上,忍了。如果她敢阻止,他就把性侵女兒的事情抖出去,女兒的名聲就都毀了。
在妻子默許之後,王淑慧的父親白天窩在家裏看黃色錄像帶,看完就折磨兩個女兒。兩個女兒痛哭尖叫。王淑慧的母親只能關上房門,躲到院子裏把風。
她害怕真的被別人知道。
性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女兒王淑慧被抓後說,她記不清了。她只隱約記得,小時候她和姐姐小便,父親總是盯着看。
「小時候不懂事,只覺得爹看閨女正常,沒啥見不得人的。」王淑慧說。
在兩姐妹上學的時候,父親常常在上課時來到學校,帶兩個女兒回家,實施性侵。
王淑慧反應特別強烈,整個性侵過程從沒停過慘叫,為了讓王淑慧消停,父親總是拿煙頭燙。
王淑慧曾經不止一次對母親表示,不想活了,要和父親同歸於盡。母親哭着制止。她覺得,女兒雖然已經被毀了,但性命還在,不能斷送。
後來,王淑慧又試圖向外界求助。
第一次是因為學校的一節生物課,老師講解完女性的生理知識,告訴大家,遇到侵害要報警求助。回家後,她把報警的想法告訴了母親,卻招來一頓罵:「你傻啊,你想讓全村人都知道你身子不乾淨?」
2016年7月,在父親魚塘的小屋,19歲的王淑慧例假期間,父親要強行發生關係。王淑慧激烈反抗,被拿菜刀拍暈。
親戚們將她送去醫院,甦醒的王淑慧再次提出報警,包括母親在內的所有家屬一致反對:父親糟蹋女兒的事情傳出去,老王家的脊梁骨能被村民戳斷。
他們都覺得,不讓更多人知道,是為她好。
從此後,王淑慧無法再獲得幫助,也不被允許找別人求助。
她在高中時開始了自救。
在QQ上,王淑慧和一個小姑娘聯繫密切。
王淑慧上網搜尋女性性侵的話題,發現全國各地跟她一樣的女孩有許多,還有被性侵過女孩成立的QQ群。在群里,王淑慧結識了許多像自己一樣的女孩,有的是被老師同學侵害過,有的被兄弟祖父輩性侵過。她們大都選擇了沉默。
小姑娘自稱也來自農村,被哥哥性侵多年,她當時在群里徵求意見,自己該不該報警。
王淑慧是堅定支持她報警的人之一。
她私下跟對方加了好友。
被性侵時,女孩年齡普遍較小,沒有收集證據的意識,證據流失警察也沒辦法,頂多對「犯罪嫌疑人」批評教育。
小姑娘不一樣,她詳細告訴王淑慧自己收集證據的方法,還有報警的經過。她和王淑慧開玩笑說,要拿自己給被性侵的姐妹趟出一條活路。
在農村,女孩被性侵的消息一旦傳開,將來很難找到婆家。女孩還可能遭到言語或肢體暴力,甚至會受到更嚴重的性侵。
最初王淑慧和小姑娘還能經常聯繫,後來群里逐漸沒了對方的消息,再後來,王淑慧發現自己被對方拉黑了。
她多方打聽才了解到真相。
小姑娘報警後,將證據交給警方。警察也做了詳細的筆錄,但後來卻告訴她,案件過了追訴時效,無法再追責。
因為報警抓哥哥,重男輕女的父母將小晴打個半死,把她鎖在家裏,不給吃飯,也不送她去醫院。看不到希望的小姑娘拿床單上吊自殺。
王淑慧還記得那個小姑娘的網名:小晴,晴天的晴。
王淑慧說,從小晴死了以後,她就斷了報警的念頭。
結婚離開這個家,成了王淑慧想像中最後的救命稻草。
2018年,王淑慧的姐姐離了婚,一個人在南方打工,從此和家裏斷了聯繫。
這也是王淑慧想要的結果。
她在畢業之後,找了一份工作,並在工作中認識了貨車司機喬勇。
她坦言,跟喬勇在一起後,才找到家的溫暖。婚前喬勇向王淑慧承諾,一定買車買房。王淑慧不在意,說只要喬勇對她好,日子苦點也樂意。
喬勇確實對王淑慧很好,他曾經開車長途跋涉到河南,只為了讓她吃上一碗正宗的逍遙鎮胡辣湯。
他也捨得在王淑慧身上花錢,衣服化妝品只買牌子貨,只要王淑慧看上的,他透支信用卡也絕無二話。
2021年,王淑慧和喬勇沒有通知家裏人,私下領了結婚證。結婚前,喬勇不止一次提出想拜訪「親家」,都被王淑慧以「我能做主」拒絕了。
他們家的牆上掛着許多張婚紗照,照片中王淑慧穿着婚紗,依偎在丈夫懷裏,臉上洋溢着微笑。
據喬勇回憶,婚後,每天自己早起做飯,伺候王淑慧吃完,才會出門開貨車。中午婆婆來家做飯,王淑慧吃完飯碗筷一放,就去睡午覺,打掃衛生的活全交給婆婆。
晚上,丈夫將一天的賬單都交給王淑慧,家裏開支都是她說了算。
王淑慧的生活越過越好,以至於她可能都忽略了一點——當年姐姐為什麼離婚的。
因為姐姐結婚後,被父親三番兩次上門騷擾,婆家忍受不了這種折磨。
王淑慧的噩夢又出現了。
一天夜裏,王淑慧夫妻倆聽見有人在院子外大聲叫罵、砸門。喬勇開了門,一個喝醉酒的男人拿着酒瓶衝進院子,一通亂砸,砸完就扯着王淑慧的頭髮往外拽。
喬勇和他打了一架,最後發現是岳父,就找中間人說和。岳父提出,要辦一場隆重的婚禮,再給10萬元彩禮,王淑慧必須經常回家探望父母,否則他就告喬勇強姦。
喬勇都照做了,但對王淑慧來說,並不算完。半夜,父親會給她打視頻聊天,接聽慢了,就會招來辱罵。
案發後,技術部門恢復了死者的微信聊天記錄,證實父女倆交流頻繁,聊天時間多在一小時以上,大多數是父親主動發起的音視頻通話。
這些通話口氣十分強硬,命令王淑慧幹着做那。
在王淑慧手機上,父親的備註是「粑粑」。每次接完電話,王淑慧要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喬勇還聽王淑慧說過夢話,在夢裏哭喊着要殺人。
案發後,警方在為王淑慧體檢時,發現她已經懷孕。
王淑慧說,婚後,父親多次要求王淑慧回娘家住,不讓喬勇接回去,然後在家中性侵她。
她希望能和丈夫生下孩子,可在備孕期間,她又遭到了性侵。她拿驗孕棒偷偷測試,發現自己懷了父親的孩子。
如果生下孩子,自己和丈夫都不可能接受。如果打掉,醜事也會敗露。
這讓王淑慧最終決定,殺死父親,並向母親說出了打算。
在這之前,王淑慧曾經多次想和父親拼命,母親都極力阻止,但這一次,母親選擇了同意。
案發前不久,母親去醫院檢查,發現自己得了腦梗。她最近做事總是丟三落四,還莫名其妙崴了腳。
當王淑慧告訴她,自己被父親強暴懷孕,母親感覺一切希望都沒了。
兩人曾經計劃買農藥下毒,但買不到。又試圖從感冒藥里提取安眠成分,給他下藥,但藥性不足,他入睡不深,嚷着要喝水,讓她們放棄了念頭。
她們還想過雇兇殺人,卻遇上了騙子,8萬多塊錢打了水漂。
喬勇回憶,那段時間王淑慧在家裏摔摔打打,還經常酗酒,吐得滿屋狼藉,都得他來收拾。喬勇好心想勸她,換來的是王淑慧的辱罵。
一系列方法失敗後,母女決定拉喬勇入伙。
當天喬勇回到家,發現結婚以來,王淑慧第一次主動下廚,還破天荒允許他喝酒。
喬勇白酒下肚,王淑慧把婆婆送她的長命鎖擺在桌上,說想和他生個兒子。
王淑慧接着說,父親是個暴脾氣,喝醉了就會家暴,她母親曾經被打到流產。她擔心懷孕後也會挨打,保不住孩子。
在本地農村,沒有男孩的家庭叫絕戶,在村子裏抬不起頭,受人鄙視。
「他讓我絕後,我就乾死他!」喬勇說。
上網搜尋後,王淑慧認定製造交通事故是最好的辦法。
將父親撞成殘疾是最好的結果,他不能再禍害家人。如果不幸撞死,頂多判個交通肇事罪,到時有母親諒解,可能會輕判。
不管怎樣,她這次下定決心反抗。
車禍發生當天,撥打110電話的是王淑慧,她稱是自己開車撞人。但她的講述與現場勘查根本不相符,引起了懷疑。
交警梳理行車軌跡發現,高清攝像頭抓拍的畫面,確認駕駛轎車的是喬勇,副駕駛是王淑慧。
喬勇在鐵證面前承認,是自己開車撞人,因為當晚喝了酒,王淑慧才頂替了他。
交警將案子移交給了我們。通過技術手段,死者的手機里發現了多張裸照,仔細辨認,能發現女人手臂上有許多燙傷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