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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中無人的戰爭:地緣政治世界觀如何製造災難

在普京的地緣政治煙幕背後,隱藏着一種難以理解的空虛。也許他想引發另一場危機,以保持對權力的控制,只是誤算尺度,或者他想報復烏克蘭人對他的侮辱,僅僅過猶不及。他毫無藉口可尋,但這些動機,還是以地緣政治語言表述了出來。而這背後的假設,就是對人生命的蔑視。在追求任何「地緣政治」項目時,個體對當局來說就不再重要了。

發動和支持對烏戰爭的那些人,以某種異樣眼光看待這個世界:他們看到了一張有疆界、勢力範圍、目標和對象的地圖。在這一幅想像的地圖上,各國旁邊都注有一處「主權」索引:這裏有強大而自主的「超級大國」,有普通「大國」,有區域性大國,還有「常規」國家。但地圖上唯獨沒給「人」留出位置;在這個比例尺上,個體是根本看不見的。馬克西姆·特魯多約博夫(Maxim Trudolyubov,Meduza「思想」欄目編輯)認為,這種地緣政治觀,只有在你通過瞄準鏡看世界時才有意義。

在上述世界中,強權即公理,弱者別無選擇,只能卑躬屈膝。各國合縱連橫,時而陷入衝突,時而相互媾和。弱國必須懼怕強國,只能期望擁有一點點主權。同時,規模較大、實力較強的國家,可以配得上大得多的主權。規模最大的國家,主權大到人們所能想像的極致。

擁有大量主權的國家進行「大博弈」,在「大棋局」上移動棋子。這些國家擁有着決定「世界秩序」的「大戰略」和「地緣戰略目標」。我們稱這種世界觀為「地緣政治」視角。

政治中的「黑魔法」

從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末期,地緣政治世界觀在歐美思潮中迎來了鼎盛期。而在最近幾十年,政治精英對這些觀點的支持,卻往往只是含蓄的。這是由於兩次世界大戰、成百上千萬人死亡和無底洞式的破壞,都使作為理解人類事務「透視鏡」的地緣政治學名譽掃地。地緣政治思想的巔峰出現在兩次世界大戰,始於幾個國家如德國、日本的領導人——試圖重塑有利於本國的世界秩序。

儘管有這段灰暗歷史,地緣政治世界觀並沒有消失。它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仍然是國際關係學者和一些政治家——特別是那些咄咄逼人的政治家——的共同之處。對於培養「歷史怨恨」的政治領導人來說,地緣政治是不可抗拒的誘惑。

這種怨恨是一種有毒「混合物」,包含歷史神話、與被佔領土和經濟失敗有牽連的民族怨恨,還有對拒絕本國價值體系的外部威脅和外國敵人的執迷。這種思維不僅毒害了普京(Vladimir Putin)的政綱,也毒害了其他基本上和他志趣相投者的努力(…)所有這些人都在不斷抱怨過去的屈辱、沒有得到足夠認可、某些外國勢力的敵意以及所謂不公平的現代邊界。

這種觀點不僅深深吸引了那些迎合大眾怨恨的政客,也吸引了外交政策理論家、學者和分析家,他們口吐「大國政治」語言,以此來理解對烏戰爭,有時甚至為之辯解。

俄當局在這一領域最喜歡的學者,就是芝加哥大學政治學家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他不厭其煩地重申,對於莫斯科所發動的入侵戰爭,美國和西歐是負有責任的。根據米爾斯海默的說法,俄軍轟炸鄰國和平城市,全歸咎於北約擴張以及「將烏克蘭變成一個親美自由民主國家」。他宣稱,「從俄羅斯的角度來看」,這構成了「一個生存威脅」。

世界的「去人化」

這種推理排除了「常規」國家與「大國」之間相對關係的主觀性。以這種目光看待世界,將「強權」視為單一和統一的實體,仿佛是個體的人。這種思維方式不能適應這些國家內部的所有生命——一切具有不同信仰、信念、分歧、計劃和人生戲劇的人。這樣的世界觀對這種多樣性視而不見,只看到一個想像中的經濟和文化活動「巨無霸」(monolith)。

這種代入即使在語言層面上也是顯而易見的。看看任何地緣政治見解,你會讀到關於國家如何「決定」、「想要」、「遭受」、「被羞辱」、「被激怒」和「呼籲」。然而,一個國家不能做任何這些事情——只有活生生的人才可以。此外,任何「國家決策」在該國內部都有許多反對者。

所有生命的消逝,首先都發生在理論上,發生在闡釋或討論下一個宏偉地緣戰略思想的過程中。然而,對於大多數從「世界秩序」和「大國政治」角度思考的人來說,這種對生命的抹殺佔據了上風,塑造了未來的觀念。這種世界觀的信奉者,只會使自己陷入貧乏;他們只能談論重新安排無生命的實體,或者為了學術學位而研究之。當這門「科學」被應用時,真正的災難就降臨了——這時,地緣政治成了掌權者的唯一語言。一旦這種情況發生,戰禍就降臨了。

世界的去人化就不再停留於理論,而是在現實中延展。將地緣政治學應用於實踐,就掃除了任何關於活生生的人及其行動、觀點的概念。它摧毀了人們的家園;它除了生存之外不保留其他價值;它還使權力極端化,讓政權和疆界神聖化。這樣的政治,迫使人們為地圖上的抽象線條去死、為骯髒的泥土而流血。應用地緣政治學調動任何可用於戰爭的資源,取代了生產性經濟,不顧人們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財產權。

在官方層面,掌權者無視本國軍民傷亡,因為在「沒有面孔」的實體——各大國之間——進行的鬥爭,不需要承認「普通」人的死亡。畢竟,這裏的行動者和受害者,都是「國」而不是「人」。這就是世界去人化的運作原理。

威權的「死胡同」

尤具破壞性的行為,屬於那些將其一生都奉獻給「大搏弈」的地緣政治家。在俄羅斯,這往往通過「選擇性現代化」來實現,我們在彼得一世、葉卡捷琳娜二世、斯大林和當代的普京身上,都看到了這一點。

意識到資源稀缺,下一任威權統治者決定集中力量,實現陸海軍現代化,而其他部門,則往後延遲。結果,威權統治者得到的,是一個經濟和技術發展落伍,但能夠發動不同程度戰爭的國家。

落後和腐敗,令俄羅斯對任何人都沒有吸引力;無論怎麼看,這個國家都不能成為任何人的榜樣。它能夠提供給世界的只有蠻力,這也是它結成聯盟的唯一手段,因為沒人自願成為它的盟友。

這就是理論上的狀況,但現實情況其實更糟。俄羅斯的領導者已經向世界表明,它甚至不能夠管控暴力。要承擔大國「事務」,就必須可信賴地駕馭之。在俄羅斯,我們不僅看到了民用經濟和技術創新的失敗,似乎還看到了應該是所有大國政治的核心——軍事組織質量的失敗。

這並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情況。「五百年以來,俄羅斯外交政策的特色,就是膨脹的野心超出了國家的能力,」歷史學家和斯大林傳記作者斯蒂芬·科特金(Stephen Kotkin)表示:

「自始至終,這個國家都被其相對落後的狀況所困擾,尤其是在軍事和工業領域。這導致了政府一再狂熱開展謀求趕超的運動,這就出現了一輪令人熟悉的周期:在國家主導的強制性工業增長之後陷入停滯。」

這種模式只是擴大了俄羅斯和西方之間的差距。

俄羅斯威權主義為其自身崩潰創造了條件。所有關鍵決策都是高高在上者自己做出的。他在周圍人群中激發的恐懼越多,他所收到的可靠信息也就越來越少。臣僕試圖保護自身免遭君主的雷霆之怒,同時又能中飽私囊。於是這些親信就竭盡全力,只向統治者提供他喜愛聽聞的「事實」。

威權統治者堅信自己比別人更了解情況,但這種自信是建立在下屬的謊言之上的。這就是威權主義的根本問題所在。這就是為什麼威權統治者既強大又極其脆弱。特別是在發生系統性故障的情況下,他們更容易受到損害,而這恰恰是今天在俄羅斯上演的失敗之本質所在(無論烏克蘭發生了什麼)。建立在謊言和腐敗之上的普京地緣政治已經失敗了。在一個經濟、技術比地理更重要的時代,他試圖重現20世紀的地緣政治,但終歸於不可收拾。

回歸人類

在普京的地緣政治煙幕背後,隱藏着一種難以理解的空虛。也許他想引發另一場危機,以保持對權力的控制,只是誤算尺度,或者他想報復烏克蘭人對他的侮辱,僅僅過猶不及。他毫無藉口可尋,但這些動機,還是以地緣政治語言表述了出來。而這背後的假設,就是對人生命的蔑視。在追求任何「地緣政治」項目時,個體對當局來說就不再重要了。

如果俄羅斯有任何未來,就不可以給地緣政治留出空間;在今後的俄羅斯政府中,也不可以容納任何這種黑魔法的信徒。不該允許公開製造外國威脅、製造人民公敵或兜售那些據稱植根於被佔領領土的民族怨恨。今天的帝國疆界必須失去其虛構的神聖性。畢竟,它們一直都是虛構物——戰爭、崩潰的帝國、談判、臨時起意和犯錯的結果。疆界是埋在地下的戰鬥,應該禁止讓它們重現天日。

如果說當今的烏克蘭災難有什麼積極意義的話,那就是讓地緣政治學的道德淪喪徹底地暴露無遺。地緣政治學是從一架轟炸機的駕駛艙里看世界。俄羅斯的戰爭販子在這裏並不孤單:所有試圖用「大國政治」語言為戰爭辯護的人,都坐在他們身旁。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奧派經濟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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