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鈎沉 > 正文

小學時的二三事

作者:

我的母親是資深的小學老師,在不大的南通小教界,頗有影響。對於如何培養、引導學生,自有她一套因材施教的獨特方法,我也是受益者之一。

我1950年出生於上海。6個月時,父親解放前的一樁「棉紗」案,遇時局更迭,草草了結,被公安抓走半年,母親帶着我們姐弟倆匆匆回到南通。由於抓捕現場受了過度驚嚇後,我自小落下孱弱膽小、記憶力特差、不願與人交流的病根。1955年我5歲,「肅反運動」中,父親因在上海為謀生曾經「參加國民黨」,於南通女子師範學校審查時「畏罪自殺」。疊加因素,使我的病根加重,出現了類似現在說的「自閉症」。母親以一個教師的職業判斷,認為若不趁早讓我溶於社會,由老師因勢利導教育,拖久後極易腦心障礙,影響一生。因此她決定,讓我早一年上學。於是1956年暑假後(是年我剛滿6周歲),母親與學校打了招呼,讓我進入了北浩小學。之後的事實證明,母親當年的分析與決定是正確的。

北浩小學

北浩小學位於南通市育嬰堂巷原12號。一年級時,當時我家還租住在環西路的朱家,走路也就十分鐘路程。北浩小學,給我的第一感覺是好大。學校有南北兩個施教區域。南區是個四合院,朝南有四間平房,一、二年級各兩個班;朝北是教師宿舍及辦公室;北區是一座兩層樓,上下層各四間。樓下是三、四年級各兩個班,樓上是五、六級各兩個班。在南北施教區之間,是大大的操場。操場圍牆邊長着一排楊柳樹,學生們踢球,偶爾會將球踢出校外,常有一些膽大的學生,蹭地爬上了樹,翻出牆外撿球。

北區的兩層教學樓的後面有個小操場,那裏有一間音樂教室,一架風琴,老師總能彈出動聽的歌曲,音樂課,似乎是學生們最自由的時光。另外,小操場還有一間勞動工具房,裏面放的是掃帚、鐵鍬、鏟子什麼的,黑咕隆咚、髒兮兮的,經過時能聞到一股臭味,我總掩鼻而過。小操場設有2張水泥板的露天乒乓球枱。最西頭是廁所,男廁在外,女廁在里。到了下課時,樓上樓下學生們一窩蜂沖向小操場,為的是能搶到乒乓球枱,占上一個位置。當然還有不少,是憋不住了去上廁所的。

一年級時的情景,我現在記得很少。那時我比同學們小一歲,加上原本就矮小瘦弱,那顯得就更小了。我長期窩在家裏膽兒小,進了學校怕與老師同學們交流。因此,老師與同學喊我時,都愛在我學名「王明」前面,加上一個「小」字,是親熱,還是蔑視?我不知道。有時連打上課鈴的校工楊二爺爺,見了我也笑容可掬摸摸我的頭說:「小王明你好呀」。隨他們喊去吧,小是事實,我才不在乎什麼大小呢,學習第一嘛。

學校到家兩點一線,那時放學後也沒啥作業,我要麼看看書,要麼就愛搬搬象棋子兒,宅在家裏不串門。班上有一位李姓同學與我稍許有點來往。他住在朱家的南面,後窗緊挨朱家院子。他來我這兒主要是常與我下象棋。

進入了二年級後,我的「自閉症」好轉,心智突然被打開,記憶力好了很多。漸漸愛說話,上課也能主動舉手發言,回答老師提問題時,聲音高了,學習成績逐漸上升。班主任王湛老師、算術龔吉林老師,對我最為關心。小學畢業,我能考入市重點初中——南通市第三初級中學(現名為崇儆中學,又名實驗中學,下文簡稱三初中),她們功不可沒。在北浩小學的六年,不僅治癒了我的「自閉症」,更是接受到啟蒙教育,對一生影響重大。那些年,除了學習上課外,社會上各種運動此起彼伏,也影響到我們小學生,讓我經歷了一些課堂以外的事,從無字處讀書,刻骨銘心,難以忘卻。

一條「反動標語」

記得二年級下半學期的一天,平素和藹可親的班主任王湛老師,一臉嚴肅,陪同瘦高嚴峻、不苟言笑的陳堅校長來到教室,發給每位同學一張白紙,要求大家自然而快速地(不許刻意)寫上「打倒反動派」、「共產黨萬歲」兩行字,並簽上姓名,寫完後當場被兩位老師收去。我們大家都面面相覷,不知所云。過了一段時間,耳聞是有同學寫「反動標語」,具體情況學生們並不清楚,沒多久大家淡忘了,直至放暑假無人再提此事。

二年級的暑假裏,我家從環西路搬遷到育嬰堂巷原8號,距離學校更近了,相隔4個門牌號,在家裏就能聽見操場上同學們的歡笑聲。但我實在不喜歡住這兒。因為房子變小了,變矮了,一間房擱三張床,住5口人(那時弟弟5歲),室內空間太小。幸好有個二門堂,我看書寫作業,大多在那兒。搬家完全是外婆的主張。母親在東郊的催詩小學上班,每周周末才回來,星期天下午又去學校,聚少離多。外婆帶我們姐弟仨生活,並掌管家庭開銷。她認為朱家住房條件確實是好些,但房租高。而育嬰堂巷8號雖差些,能省就省。將租房費省下來,貼到伙食上是正道。孩子們都在長身體,不能太虧了。

暑假後我升到三年級,教室移到北區的二層樓,我們班在一樓的東首。開學第一天,王湛老師領進了一位徐姓新同學,高大個子,皮膚白晢,面帶微笑。我起初跟他少有來往,原因有二:一是因為我在班上最矮,坐第一排。與我玩的只有隔座的袁姓同學,我崇拜他是全市小學生短跑冠軍;還有就是老鄰居的李姓同學,我倆是棋友。而徐同學全班個子最高,坐在後排,我倆挨不上;二是那位徐同學,同學間傳說他曾經寫了「反動標語」,降級到我們班上的。這讓我又記起了二年級時,陳校長讓每位同學寫那兩行字,原來是為了查對筆跡,尋找「嫌疑犯」。雖然這都是傳言,老師也沒公開說什麼,但我內心還是設防的。後來我與徐同學之間有了來往,而且一直相處很好,完全出於偶然。

一天放學後,我在二門堂里埋頭看書,徐同學經過家門口,看見我後主動招呼,很羨慕地說:「你住這兒?離學校好近。」他告訴我,他家住在寺街,並邀請我以後去他家作客。這是我們之間的首次對話。言談間,他溫文爾雅,慢條斯理,我覺得他不像是寫「反動標語」的壞蛋,倒更像是我的大哥。有一天我真的應邀去了他家,開始了之後漫長几十年的交往,並陸續了解到不少關於他家的故事。我知道了,居然我們兩家還沾親帶故。我的姑奶奶就嫁了他族親堂叔,按輩分算,徐同學還長我一輩。

徐同學的父親文質彬彬,因五十年代初與朋友辦了一份報紙《同人報》,在1957年被劃為「右派」。徐同學的母親顏如玉,氣如蘭,聲如百靈鳥,性情極溫柔,優雅賢淑。她是三初中的語文教師,並知道我父親曾經是南通知名語文老師,並認識我的母親。第一次見面,記得她溫柔地摸我頭說:「小王明,真像你爸爸,唉……。」不知她為何長嘆一聲,但我還是感動得心頭一熱。

徐家大院進門有棵高大的銀杏樹,鬱鬱蔥蔥,據說三百多年了。到了金秋季節,徐同學會約我采果子,我們用竹杆打,或乾脆爬上樹摘,總會有滿滿的收穫。高興了,我們就用啟海腔學小販吆喝賣白果:「香是香來糯是糯,一分洋厘買八顆。」這麼一個充滿樂趣的大宅院,我一下子就愛上了,成了這兒的常客。在長期的接觸中,我感到徐同學知識面廣,思想深邃,品學兼優,與他結成好友。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了「反動標語」一事,他毫不隱瞞,如實向我講述了當時情景。

徐同學大我一歲,他三年級我二年級時,同班有位龔姓同學,每每見到徐同學,總在背後罵他是「小右派」,這很傷徐同學的心。徐父被打成右派,本已造成了家庭悲劇,而現在還要在同學中備受歧視,猶如傷口灑鹽,心口扎刀。所以,徐同學對龔同學恨了直咬牙。但是,徐同學心想,反抗會適得其反,更不能回去告訴父母,徒增他們的煩惱。於是,徐同學從開始敢怒到不敢言,繼而忍氣吞聲,再後來就不屑一顧。心煩了,就唱當年流行的那首「我是黑孩子」的歌來安慰自己:「我是一個黑孩子/我的家鄉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頭……」

有一天下課時,龔同學不僅一個人,還領了幾個同學,齊聲罵徐同學「小右派,小右派」。面對如此囂張的挑釁,徐同學終於忍無可忍,衝進廁所最裏邊,見沒人,揀了地上的小瓦片,準備在牆上寫「打倒龔××」。剛狠狠寫了「打倒龔」三個字時,不料楊二爺爺來回搖上課鈴了,徐同學趕緊扔了瓦片,溜進了教室。

過了沒多久,「打倒龔」這三個字,被人發現並舉報到校長室。也許是當時徐同學寫字時,過於憤怒,用力過猛,加上地點在廁所最裏面,牆面石灰長期受潮,所以,發現三個字時,「龔」字上半部的「龍」,石灰斑駁脫落,字跡模糊,僅依稀可見;而「龔」字下半部的「共」字,則較為清楚。這樣,粗看似乎是「打倒共」,細看則還是「打倒龔」。陳堅校長帶領好幾位老師仔細辨認,憑她們多年的教育工作經驗,大家都認為這不太像是「反動標語」,更像是學生之間的發泄行為。但是,在政治掛帥年代,誰都不敢作出最終決定,只好向公安局作了匯報。

出現場勘察的警員,首先認定這是學生所為,而且肯定是一條「反動標語」,性質嚴重。隨後作了佈置,從二年級向上,所有學生都對筆跡,一個不放過。徐同學很快被鎖定了。當時徐同學的班主任是鄭瑤年老師,她是南通革命烈士顧迅逸的夫人,不僅是有名望的好老師,在社會上,也是很有影響力的。她與陳堅校長一道,對徐同學作了問話,了解了事情經過後,都認為龔同學侮辱人在先,徐同學發泄在後,徐同學做法欠妥,但沒什麼大錯,更不是寫「反動標語」,不能將這一冤案錯定於僅9歲的孩子(徐同學也是6歲上學的,三年級時僅9歲)。而警員卻不是這樣認為的。他單獨將徐同學一個人帶到現場,指着牆上,嚴厲審問道:「這三個字是你寫的嗎?」徐同學看了警員,毛骨悚然,老實地回道:「是的。」警員再審問道:「為什麼要寫?」徐同學如實回道:「我恨他。」於是,警員認為有了人證、物證、作案動機,且徐同學「供認不諱」,於此就此結案,將徐同學抓進了位於東郊的「教養院」(相當於現在的拘留所)。

北浩小學的陳堅校長、鄭瑤年老師聞訊大為震驚。將無法確定三個字,想當然地定成了反動標語,並將9歲的小學生關進牢房,天下王法何在?她們的教師責職大於天,並沒有放棄徐同學,堅持不懈的努力,向公安部門多次申訴,最終公安局再次另派警員仔細甄別,最終確定這是一起冤案,三個月後釋放了徐同學。而後,家長讓他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回到學校,插入我班。

徐同學沒有因此頹廢,仍舊勤奮好學,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在小學考初中時,以優異成績,考入了省重點中學——南通中學,全班僅三人。我則考入了另一所重點初中——三初中。從此我與徐同學來往較少,各奔東西。雖分開較久,每次仍一見如故。他之後上了大學,也當了老師。如當年保護他的陳堅校長、鄭瑤年老師一樣,視培養保護每一位學生為己任。

在這一離奇的案件中,陳堅校長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想不到有一天,陳校居然也成了「歷史反革命」,事情是這樣的:

又一個暑假過去,我順利升到了四年級。依貫例,開學第一課是校長講話。我發現這次講話的,不是陳堅校長。她去哪兒了?不久,我發現她常蹲在北區小操場那間又臭又髒的工具房扎掃帚,又看見她在打掃廁所,這讓我非常驚訝。那麼一位儀態肅然,讓學生感到敬畏的校長,怎麼會遭此旁落?不過,自從陳校長掃廁所後,我明顯感到廁所較之前乾淨亮堂許多,牆上刷上了白灰,少了臭味,蠅蛆不見。沿着廁所牆邊,還種植了一些綠意盎然的花花草草。

有天早上,剛進校門,見陳校長低頭站在大門口,脖子上掛了個大牌子,上面寫着「歷史反革命分子陳堅」。那陳堅的名字,還用紅筆濃濃地打上了叉。我不由心裏一酸,又一顫。心酸的是,那麼受人尊敬愛戴的校長,一直教導我們要熱愛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怎麼會是「反革命分子」?顫慄的是,父親也參加過國民黨,若不「畏罪自殺」,放至時下,是否也橫遭此橫罪?在我年少不諳世事的內心,已是有些不寒而慄了。

徐同學很多年後,多次與我回憶起陳堅校長。他說,陳校長是個大好人,當年若不是她與鄭老師堅持申辯,那個冤案,對他的一生將是毀滅性的。因此,當陳校長落難後,徐同學主動地常去位於建設路的家中看望她。若干年後,陳校長被落實政策平反。徐同學念及陳校長終生未嫁,是孤寡老人,一直到照顧她起居,直至陳校長去世。

大食堂與大煉鋼鐵

1957年11月,毛澤東提出要用15年左右時間,在鋼鐵等主要工業品的產量方面,趕上和超過英國。在「以鋼為綱,全面躍進」的口號下,鋼鐵生產指標越提越高。北戴河會議正式決定,並公開宣佈,1958年鋼產量為1070萬噸,比1957年翻一番。號召全黨全民為此奮鬥,開展空前規模的大煉鋼鐵運動。於是,政府發文號召全民捐鐵,大辦公社食堂(那時城市居委會也改為公社了)。我們家將鍋子、鏟子、勺子,只要沾了鐵星兒的,都捐給了居委會。吃大食堂、大煉鋼鐵成了我在三四年級時的難忘經歷。

我家吃的食堂,位於育嬰堂巷東巷首與寺街交界處,那兒有個「程香君疔瘡診所」。程醫生讓出了臨街的房子,開辦了食堂。食堂門口張貼的標語:「放開肚皮吃飯,鼓足幹勁生產」尤其醒目,看了讓人血脈僨張,共產主義似乎真的來了。

開辦大食堂初期,「放開肚皮吃飯」喊得震天價響,政府傾其所有,傾其所能,不但吃飯不限量,就是吃菜也強調「一個星期不重樣」、「半個月不重樣」,大吃大喝,窮吃海喝。甚至還給過往行人,大開方便之門,仿照漢末張魯「設義舍」的辦法,五里設一涼亭,十里擺一飯鋪,行人來了就吃,吃了就走,處處是世界大同的熱鬧氣氛。食堂門口有隻喇叭,到了開飯時,就播放着亢奮的歌:「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着藤,藤兒連着瓜……」我聽了歌聲,就知道開飯了,條件反射開始咽口水,直奔食堂而去。「大食堂」剛開辦時,吃的是真好,大米飯、紅燒肉大白菜豆腐湯,有葷有素。吃飯時,食堂的大方桌子擺上了四個菜,管吃管添,熱氣騰騰。男女老少,歡聚一堂,邊吃邊說說笑笑,比在家裏吃得好多了。吃完飯碗筷一推,有炊事員奶奶洗涮,咱啥也不用管。

大食堂不能白吃呀,大人們吃飽喝足煉鋼鐵去了,我們學生們也不閒着,被組織起來除四害滅麻雀。北浩小學很多同學,根據政府統一的時間,在老師帶領下,同時鳴放鞭炮,敲鑼敲面盆,拿着綁了紅布的竹竿,沿着大街小巷,邊揮舞邊叫喊。一時間城市雜音四起,樹上麻雀嚇得滿天飛,直到耗盡體力而墜地死亡。場面之壯觀,前所未有。這樣鬧騰,究竟能滅多少麻雀,我們不知道,就感到真好玩。老師讀報紙,說有一天麻雀死了三萬隻,誰知真假。

除了參加「除四害」,我們也曾被老師帶領,去煉鋼工地參觀,宣傳鼓動,現場還舉行了賽詩大擂台。煉鋼工地設在南通中學操場。那兒只見一個個小高爐,爐火正旺。一位師傅頭戴安全帽,滿臉灰土,揮舞着拳頭,激動地演講:「我們日夜守候在高爐前,每天汗流浹背,身上的衣服就沒幹過。大家都沒有回家,困了,就在爐子前眯一會;餓了,就吃食堂送來的包子。熊熊的爐火,照紅了每個人的臉,煉紅了我們的心。偉大領袖毛主席說,今年鋼產量要達到一千萬噸,我們一定要聽毛主席的話,讓鋼鐵元帥升帳。」看了現場,聽了演講,我幼小的心,也被點燃,有一種滿懷投身偉大事業的衝動感。那時候幾乎人人都學了作詩,詩句都是以七字句為主的順口溜。詩歌也要大躍進,每個地方每天寫出了多少詩,與煉出了多少噸鋼一樣,都要上報。那天,在煉鋼現場,我們學校六年級一位學生朗誦了一首詩:天上多少星,小孩數不清;全民蓋土爐,神仙數不清。為此這位同學獲得詩歌擂台頭等獎,獎品是一朵大紅花。

大食堂、大煉鋼鐵,讓我熱血沸騰,卻好景不長。不久我發現食堂里飯菜不夠供應了。以前是敞開肚皮吃,現在是去晚了就吃不着。有幾次,我依舊是聽了:「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的歌聲後才走向食堂,但遲到了,沒飯也沒菜。吃飯前開始有人搶位置,老人們搶不着,還大呼小叫。打飯時,給誰多了,給誰少了,給誰幹了,給誰稀了,領導吃小灶了,炊事員偷着吃了……總之,為了吃,每天都有吵架的。有一天早晨,我肚子餓了咕咕叫,沒等喇叭歌聲響,就去了食堂。看見有一鍋粥已熬好,卻沒人吃,另一鍋粥還在熬,許多人排隊在等。這是怎麼回事?我好奇怪。炊事員奶奶說:「早上一隻貓偷吃粥,急吼吼地掉在鍋里燙死了。」哦!原來如此,難怪不搶了。我餓,顧不了許多,一共吃了兩大碗,打着飽嗝,背起書包上學去了。

大食堂實在是撐不下去,只好宣佈散夥。大煉鋼鐵,也因煉出來的鐵疙瘩質量太次,成為廢鐵而停辦。我們家,又重新買了鐵鍋、鏟子、勺子等,升起了久違的炊煙。

大饑荒來了

六十年代初,我四五年級時,天災加人禍,饑荒席捲大地,人們都籠罩在恐慌氣氛里。因為有外婆的存在,一家人日子過得雖清貧,但心裏很穩當。我沒有失去父親的那種艱難無助之感,也漸漸適應了沒有父親的日子。母親住校,雖然每周僅見兩天,但有外婆無微不至的關愛,我並不感到孤獨。

外婆經過許多苦難,她對大饑荒嗤之以鼻,對我們說:「人到世上不是享福的,是來還債的。苦日子既然躲不了,我們就笑着過。」我聽不懂其中的意思,但這句話還是記住了。

當時我尚年幼,除了常感到飢餓,對社會形勢並不知情,偶有餓死人,或某地方有「人相食」的傳聞,只是大人間口中相傳而已。我雖未曾親見路邊餓殍,但的確看到,包括外婆在內,不少人由於營養不良而全身浮腫的,也常常看到街頭巷尾,來自外地或鄉下的乞討難民。有一天,下午放學回家路上見到一位白髮老人,在垃圾箱中尋吃的,回家告訴了外婆,她從家裏盛了一碗粥讓我趕緊送去。看到老人感激的眼神,我很開心。那幾年,雖然糧食已開始配給,買米除了貨幣,還得有糧票,我們家人也常吃不飽,但這一碗粥讓我懂得了「與人為善」的內涵。

我們姐弟仨都在長身體階段,外婆怕餓着我們,她總讓我們先吃,最後吃些剩飯菜就打發了一頓。到了1961年,糧食供給越來越少,大家都吃不飽,開始有了糧荒的威脅。外婆想了許多辦法,不讓我們挨餓。她有時帶我去菜市場,專揀那些黃爛的菜葉,只花幾分錢,可以滿載而歸。外婆一手拎一個籃子,邁着小腳,踩着石子路,歡快回家。我有時也搶着拎,外婆說:「你長個子了,不能累壞的。」回家後,外婆將黃爛菜葉洗淨煮上一大鍋,沒有豆油,就放便宜的腥氣十足的羊子油,再放些許鹽,能讓我們吃個飽。除此之外,外婆還會讓我們換換口味。寺街北濠河邊上有幾棵榆樹,外婆讓我陪她一起去采樹葉。她用竹杆不停地敲樹枝,那些青葉子就被打掉了下來,我在樹下一片片撿起,不一會,能撿到一大袋子。外婆用清水將榆樹葉洗乾淨,切碎撒上鹽,用手攪拌,再撒些不多的麵粉,然後捏成一個個榆樹葉麵團,放進籠格里蒸。不一會榆樹葉清香四溢,嚼一口,有點澀,但尚能咽下,主要是可以填飽肚子。榆樹葉子吃多了,屎拉不出來。一拉屎肛門就疼,後來見了榆樹葉不敢吃了。

那時候,我深深體會飢餓的感覺。飢餓使人心慌,腿軟,冒虛汗,手腳顫抖。而長期的飢餓,胃裏並不是銳利的痛感,而是那種慢慢的虛脫。胃裏沒有食物,大腦沒了營養,人也麻木了,對外界不再感興趣,也沒了欲望。上音樂課,老師教那首「我們都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歌,兩手指揮喊道:「齊唱,大聲唱。」我真唱不動。想想還是大食堂日子好,那真是「共產主義」。

無論是爛菜葉子,還是榆樹葉子麵團,即便是這些不能被稱之為食物的食物,外婆也很少能夠吃到嘴裏的。她首先想到的是不能讓仨孩子餓着。記得她一度小腳常浮腫,皮膚呈現出嚇人的青紫色,手指按上去,立馬是一個很久不會回復的凹坑。我那時真的不懂事,不知道外婆已經有病,肚子餓了實在熬不住,就會拉拉外婆說:「我餓,我餓。」

在大饑荒的少年時代,記憶中除了榆樹葉的青澀味、羊子油的腥氣味外,還有一個味,也是今生不能忘的。在姐弟仨中,外婆最寵我,偶爾也會對我有一點點偏心。每月姨媽會準時從外地寄伍元生活費給外婆,我只要聽到郵遞員在大門外叫:「沈琪芳,蓋章」的喊聲,就一溜小跑,迅速從外婆枕頭下,熟練拿出那枚她的方型小圖章,遞給郵遞員叔叔。然後再將蓋了章的匯單,送到外婆手上。這是我最愛幹的事。因為我知道,外婆又要給我打牙祭了。外婆拿了匯單後,會拉起我小手,去十字街郵局取錢。回家路過石橋頭的燒餅店,她每次總會給我買一隻甜燒餅。那個剛出爐的燒餅,又脆又酥又香又甜,百吃不厭,是我吃過的最美味食物,至今仍好這一口。

在我上小學時,那燒餅的香味,與榆樹葉麵團的青澀味,羊子油的腥氣味三種味道,還有徐同學的冤案,陳堅校長胸前的牌子,大食堂大煉鋼鐵的場景,諸事種種,都記在心中,七十年來,從沒忘過。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2/0603/17570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