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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京這些霸氣名言 大都是中文營銷號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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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想說的,本來也不是這個意思。

昨天寫了兩篇關於俄羅斯勝利日閱兵的短文(《普京今天的演講,好像有點短……》),我發現有不少讀者在文章底下留言,刷一些「普京語錄」。

說起來,「普京語錄」在中文互聯網上幾乎已經傳成了一種段子,你在網上搜「普京」「霸氣」「發言」這些詞兒,會有大量似是而非的「普京語錄」給你。什麼「如果俄羅斯不存在了,還要世界幹什麼」之類的。

其實你仔細查查,這些話大部分都是中文營銷號替他說的。

而其中最為著名的,可能莫過於「給我20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這句話,最近幾年尤其是俄烏戰爭爆發以來,對普京不同態度的國人都拿這話來說事兒。

這句最著名的「普京語錄」,同樣恰恰不是普京的原創——說過類似話語的應該是沙俄宰相斯托雷平,而且原句也不是這個。

彼得·阿爾卡季耶維奇·斯托雷平,這個人對中國大眾來說可能很陌生,但了解俄羅斯歷史的人,應該知道此公大大的有名。

2008年的時候,俄羅斯搞過一次電視民意調查,評選「最偉大的俄羅斯人」,斯托雷平當時高居第二名,而第一名則是涅夫斯基,大名鼎鼎的彼得大帝,列寧斯大林、葉卡捷琳娜、門捷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等人都排在他之後。

那斯托雷平幹過什麼,讓俄羅斯人對他如此崇敬呢?說來奇怪,他僅僅在沙俄快完蛋的時候幹過五年宰相。

凡鳥偏從末世來

眾所周知,俄羅斯這個民族,輸什麼也不能輸外戰,只要外戰一打輸了,俄羅斯內部就要出問題。

1853年-1856年的克里米亞戰爭中沙俄輸給了英法,已經給其國家造成了一輪危機,把沙皇都給急死了,後來是靠賣阿拉斯加給美國和在遠東欺負「大清」,才勉勉強強把這口氣給緩了回來。

可是到了1905年的時候,北極熊又活到坎兒上了——在中國東北居然被他們所看不起的「黃皮猴子」日本人揍的鼻青臉腫,對馬海戰一仗,直接把俄羅斯帝國搞成了「無海軍國家」。彼得大帝以來苦心經營的海權夢毀於一旦。

更糟糕的是,從1902年起,因為糧食歉收、沙皇窮兵黷武等原因,俄羅斯經濟、政治本就已經處在了崩潰的邊緣。聽聞前線戰敗的消息,就更要命了,從民粹派、社會黨人到列寧,迅速就達成了共識——「反他娘的」,各地的抗議浪潮風起雲湧,俄一些地區的農民甚至已經武裝起義了。

看起來,1905年的沙俄,離滅亡只剩下一步,可是在這最黑暗的時刻。沙皇尼古拉二世總算幹了一件正確的事——破格提拔斯托雷平成為了他的首相。

斯托雷平出身俄羅斯貴族,但與普通俄羅斯貴族不同,由於他姥爺亞歷山大是當時沙俄著名的外交官,斯托雷平從小就接觸了更為西方的精英式教育,對從羅馬法律制度到馬克思主義等當時歐洲新興的思潮都有涉獵。

而在歐洲當時的大人物當中,斯托雷平最為欽佩的是創造德意志第二帝國的宰相俾斯麥,並立志要成為他那樣一個「鐵血宰相」。(關於俾斯麥的故事,請看之前的文章《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要不要分的那麼清?》)

也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依靠着自己的能力和權臣岳丈的鋪路。1906年,當時年僅44歲的斯托雷平就成功獲得了沙皇的賞識,成為帝國首相。

在獲得權柄之後,斯托雷平幾乎一刻都沒有遲疑,立刻開始了他挽救帝國的改革。

今天看來,斯托雷平的改革顯然學習了他的偶像俾斯麥的手法——對國內的革命者,斯托雷平用最殘酷的鐵腕進行了鎮壓,過去沙俄雖然對底層民眾不手軟,但對出身貴族的革命者雖然也殘酷但往往是留一手的,一般都是流放西伯利亞。可斯托雷平不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麼,他創建了一套模仿德國軍事法庭的、新的、更高效的法庭制度,允許就地逮捕和迅速審判被指控從事革命活動的嫌疑犯。

僅1906-1909年,斯托雷平大肆屠殺革命者,超過三千名被證實有罪的革命者被他的「特別法庭」判處絞刑,以至後來革命導師列寧對此人最為恨之入骨,稱他執政的時代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而他設立的絞索,則被諷刺的稱為「斯托雷平的領帶」。

《近衛軍臨刑的清晨》,蘇里科夫

如果斯托雷平只有這一手,那他似乎只是一個單純的「反革命」而已。可是與普通劊子手不同的是,斯托雷平知道血腥的鎮壓只能為沙俄續命一時,真正能讓沙俄起死回生的靈丹,還是必須把人民的日子過好。

於是斯托雷平在拿革命者開刀放血之後,開始了他的緊急手術。

挽救帝國的緊急手術

在外交上,斯托雷平借鑑俾斯麥的外交戰術,一改沙俄此前與世界首強大英帝國叫板態度,通過強調英俄兩國的「共同威脅」德國同時拉攏兩國的共同盟友法國,完成了外交的急速轉躲。1907年,在斯托雷平的主導下,英俄正式協約,曾經在日俄戰爭中給沙俄上眼藥上的俄生不如死的大英帝國終於不再是俄羅斯的敵人了。沙俄的整體外交困境於是打開了。

在穩住外部環境之後,斯托雷平得以騰出手來,對沙俄國內的經濟體系進行大改。

年輕時代的斯托雷平,曾經對俄羅斯農村進行過深入、細緻考察和了解,他認識到,俄羅斯始終無法順利發展資本經濟的原因是兩個層面的:

一方面,俄羅斯貴族固守着非常原始落後的地主式斂財模式,他們通過將農奴和農民捆綁在土地上終日勞作,將他們身上最後一滴汗水都榨取乾淨。而這種地主式貴族想要聚斂更多財富,唯一的方式就是獲得更多土地,於是又造就了沙俄瘋狂擴張的好戰性格。

另一方面,受俄羅斯東正教影響,俄羅斯大多數農奴和農民也是不願意「自由」的,東正教的俄羅斯宗法農民們鄙視競爭(做生意),而崇尚聯合(原始平等)及出世,他們的至高夢想就是生活在一個對他們仁慈的大「村社」里,吃大鍋飯。

如此貴族和如此農民,幾乎是一個套牢了沙俄的死循環。但認識到問題所在的斯托雷平決定同時向貴族和農民「宣戰」。而他的改革方式是非常溫和而巧妙的:

在同貴族階級協商過後,斯托雷平推行一份《土地調整法案》,該法案沒有提出強制解散村社或讓地主給農民分地。但提出了在原有村社外部成立獨立的「農場公司」。這些「農場公司」由貴族參股、國家劃定,旨在充分利用俄羅斯廣袤的未開墾土地區域,由農場出資指導農民進行開墾,並在簽訂條約後借租給農民自由耕種,且租稅減半。

顯然,這種改革,可以算是20世紀初俄羅斯版的「包產到戶」,在國家出租給他們的田地上嘗到甜頭的農民,將逐步產生與西方自耕農類似的產權意識和經營意識,斯托雷平就用這種辦法,一點一點將貴族和農民從「反抗私有財產」的東正教原始道德中拖了出來。俄羅斯農業開始進入罕見的高速增長期。

通過農業改革獲得的租稅和糧食出口外匯,讓斯托雷平有實力着手啟動工商業改革,他在廣袤的俄羅斯國土上大規模興建鐵路,打破特許專賣制度、鼓勵商人自由做生意,在各地互通有無。同時宣佈對進口機械產品免稅,試圖讓落後的沙俄儘快趕上正在興起的第二次工業革命。

以內外穩定為基礎,以農業改革為基石,以工商業發展為目標,斯托雷平改革在短短几年間就已經取得了非常顯著的成效。從1906年到1911年,在短短五年間,俄國的糧產量相比改革前增加了30%,農業產值年增量穩居世界第一;工業產值增加量為5%,已經開始呈現迎頭趕上之勢。人口增長率則上升到了年1.5%,不僅是歐洲第一,也在當時有數據統計的舊大陸非移民國家中位居首位。

俄羅斯的黑暗似乎已經過去,朝陽似乎即將升起。所以在1911年的俄歷新年時,斯托雷平在接受聖彼得堡報紙的採訪,向民眾發佈他的新年賀詞的時候,說了這樣的話:

「請給我們的國家20年左右內外穩定的時間,20年以後,俄羅斯將變得讓你們都認不出來。」

很顯然,斯托雷平的此語,是獲得他偶像俾斯麥另一句名言的啟發:「國家是時間河流上行船。」

斯托雷平的發展哲學與俾斯麥是高度相似的——不折騰、也不掀桌子,盡一切可能、用一切手段為國家爭取穩定的環境、改革的空間和發展的時間,只要有的三樣東西,一個大國的崛起,將「變得讓你們都認不出來」。

所以在1911年那個節點上,斯托雷平才滿懷信心的那樣說——他極目遠望,已經看到了自己冉冉升起的祖國。

但可惜的是,斯托雷平的生命與他的改革嘗試,恰恰一同終結在了1911年。

狙殺國運的迷之一槍

1911年9月1日晚,基輔大劇院正在上演着大作曲家裏姆斯基·科薩科夫的新歌劇,沙俄政要們正沉醉在美輪美奐的音樂里。可是在第二幕幕間休息時,一聲槍響突然傳來,行刺者向斯托雷平連發兩槍,一發擊中了斯托雷平的手臂,另一發則擊中了他的胸口。

中槍之後的斯托雷平體現了令人驚愕的鎮靜,他是在指揮護衛將沙皇尼古拉二世護送到安全地點之後才猝然倒下的,倒地前還喊了一句「我很高興能為凱撒(沙皇)獻出生命。」

這成了他的臨終遺言,幾天後,斯托雷平不治身亡,死後葬在了基輔的一家修道院中,年僅49歲。

有關斯托雷平為何遇刺,成為了迷案重重的俄羅斯歷史上的又一個迷案,因為這位首相去世後僅僅幾天,兇手德米特里·波格洛夫就被「憤怒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下令直接中止審判,送上了絞刑架,領了一根「斯托雷平的領帶」。

如此迅速的死刑,使得他為何刺殺首相的動機成了迷。一般認為波格洛夫可能是社會黨或布爾什維克的同情者,是因為憤恨斯托雷平的血腥鎮壓而行刺。但事實上,當時俄羅斯有太多的人想要謀害斯托雷平,傳統貴族痛恨斯托雷平的農業改革減損了他們的收入,民粹派和宗教保守主義者則認為他的私有化思想「玷污」了神聖的俄羅斯東正教傳統,而軍隊和外交界的激進主義者則認為斯托雷平所堅持的溫和外交已經過時了——沙俄經過幾年的改革已經恢復了元氣,又跟英法協約,這個時候可以更大膽的在巴爾幹地區對土耳其人和奧匈帝國亮出拳頭了麼,斯托雷平你聳個毛線啊!

別看剛吃飽飯沒幾天,沙俄當時也有鷹派,覺得怕啥?干就完了。烏拉!

事實上,在遇刺之前,斯托雷平已經開始遭遇了各方的排擠,他的外交思路搖搖欲墜、他的經濟改革阻礙重重。他曾多次向家人抱怨自己實在太累了,想歇一歇——他的祖國沙俄,是那樣一個但凡有了那麼一點點實力,就急於秀出肌肉的猛獸。斯托雷平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也越發無法拉住這頭剛剛靠他養好了舊傷的北極熊。

終於,那顆不知從何方射出的仇恨卻又仁慈的子彈,結束了斯托雷平這場越來越吃力的苦役。

僅僅三年之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靠斯托雷平恢復元氣、卻缺乏他駕馭的沙俄,狂熱而愚蠢的一腳踏入了這場埋葬它的戰爭。

斯托雷平的詛咒

請給我們的國家20年內外穩定的時間,20年以後,俄羅斯將變得讓你們都認不出來。

2011年,在斯托雷平逝世整100周年時,普京再次在採訪中引述了他的這句名言,並且評價說「這些話包含了對俄羅斯本身和人民的深切信念。」

就像斯托雷平崇拜俾斯麥一樣,至少在執政中前期,普京曾一再表示過他對斯托雷平的崇拜與懷念。事實上,在蘇聯解體之後,俄羅斯精英界確實曾有過一場「斯托雷平熱」,因為俄羅斯人冷靜的反思和回顧後發現,也許斯托雷平為他的國家所設計的那條道路,也許才是最有希望的——

如果斯托雷平不遇刺、如果溫和而巧妙的土地改革、經濟改革能繼續推進、如果沙俄不愚蠢的激化巴爾幹矛盾、並陷入一戰的泥潭。如果真的給這個國家20年穩定發展的時間,那麼俄羅斯將會變成一個什麼樣子?

可惜的是,歷史不允許假設,這種設想永遠沒有機會實現了。那一槍響過之後,俄羅斯的歷史走上一條斯托雷平「未曾設想」的曲折之路。

事實上,讓人感覺頗為諷刺的是,在最近這一百年中,斯托雷平的那個祈願,反而像一個詛咒一般,俄羅斯在斯托雷平死後就再沒有得到過二十年安心發展、不折騰、銳意改革的窗口期——第一次世界大戰、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大肅反、大清洗、第二次世界大戰、美蘇爭霸、阿富汗戰爭、蘇聯解體、車臣戰爭、俄格戰爭……俄羅斯仿佛一頭傷痕累累卻好戰依舊的北極熊,總是在舊傷剛剛癒合的時候,就(有時是被動、有時是主動的)參與一場新的撕咬,並且在其中把自己拖得更加虛弱疲憊。

斯托雷平曾經眺望過的俄羅斯「20年內外穩定的時間」,它究竟在哪裏呢?

 

 

2011年,當普京重新引述斯托雷平的這句名言時,很多學者一度以為他想要繼承這位偶像未竟的遺志,再給俄羅斯20年的穩定期。但僅僅三年後,烏克蘭危機爆發,這個猜想破滅了。

1911年,斯托雷平說出了那句名言,隨後發生了一些變故,三年後,一戰爆發,沙俄帝國陷入泥潭。

2011年,普京重複了他的那句名言,隨後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三年後,烏克蘭危機爆發,俄羅斯同樣陷入泥潭。

冥冥之中,似乎真的自有天數,歷史好像在重演。

可是讓人感覺更加諷刺的,其實是斯托雷平這句話在中文圈裏的訛傳——不僅說話者從斯托雷平變成了普京。「給國家20年的穩定時間,你會認不出它」也變成了「給我二十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

這樣一傳這話裏面的味道徹底變了:一種理性的對和平、穩定、發展的嚮往,對國家前途的信心,變味成了一種非理性的對「大帝」的盲從與崇拜。

究竟是什麼樣的媒介與受眾,出於什麼樣的心態,產生了如此扭曲離譜、而又荒誕的誤讀與訛傳呢?

我想不明白。

「請給我們的國家20年內外穩定的時間,20年以後,俄羅斯將變得讓你們都認不出來。」距離普京總統的那次轉述,又是十年過去了,今天我想再重複一遍斯托雷平的這句政治遺言。

我覺得相比於訛傳中那句話所透露出的「大帝氣質」,原句中所體現的那種對和平穩定的渴望,對改革的執着,和對自己的國家、自己民族和平發展前途的無限信心,才是更值得所有的民族所銘記、借鑑的:

給國家以穩定發展的時間,人們將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奇蹟。

全文完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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