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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漫長的上海逃跑計劃,中斷在浦東機場

我們找了幾位上海浦東機場(特指上海浦東機場 T2 航站樓)的滯留旅客,大部分人都在機場生活了半個多月 —— 有回不去高考城市的准高考生 Mikey、從外地支援方艙的 「方艙大叔」 海哥,徒步二十多里地到機場的山西小哥張允,及飛加拿大、瑞士等的 「出海派」 等。所有人中,至今有一位仍滯留機場,其餘人都成功離開了上海。

一群從上海 「跑路」 失敗的人,被迫捲入了場生存實驗 —— 沒床、沒固定食物、沒公共交通工具,如何在機場、火車站流浪一個月?

這群「跑路」失敗的流浪者,幾乎囊括上海的所有 「社會面」 —— 底層打工人、都市白領,飛加拿大、瑞士、新加坡的「出海派」……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在城市文明籠罩的大都市裏,人們被迫縮回某種原始的生存狀況,被最基本的出行、食物、居住需求團團困住。

我們找了幾位上海浦東機場(特指上海浦東機場 T2 航站樓)的滯留旅客,大部分人都在機場生活了半個多月 —— 有回不去高考城市的准高考生 Mikey、從外地支援方艙的 「方艙大叔」 海哥,徒步二十多里地到機場的山西小哥張允,及飛加拿大、瑞士等的 「出海派」 等。所有人中,至今有一位仍滯留機場,其餘人都成功離開了上海。

以下是他們的 「跑路」 故事與被困機場生存指南。

千軍萬馬的藝考,過不了空無一人的登機口

浦東機場的流浪者,個個都有誇張的「機票取消」記錄。

4 月 15 日,上海官方疫情發佈會明確表示允許外鄉滯留人員返鄉後,Mikey 就開始瘋狂搶票。他是吉林長春人,一年前來的上海「藝考」學校。前不久,他收到了「夢中情校」—— 北京電影學院戲劇影視表演專業的藝考通過通知,急着回家補高考文化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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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y 慘不忍睹的機票取消記錄。/圖源:Mikey

他買過上海直飛長春的機票,還有飛大連的、飛上海周邊城市的機票,全都被取消了。回家無門,於是他另闢蹊徑地買了從上海飛青島,青島轉機到大連,大連轉機到煙臺,最後從煙臺飛長春的四張機票來 「迂迴救國」。結果,航空公司很 「雞賊」 地先取消了最後一班,接着取消中間的航班,讓他怎麼都飛不成。他心如死灰,「現在四張票里還有沒取消的呢,等着吧,過兩天絕對就取消了。」

在機場待的時間越久,他買機票越是無底線妥協。有一次,有內部渠道告知他有飛 「遼寧通遼」 的機票,他內心竊喜,飛遼寧好啊!結果,他查了半天,才發現這是飛內蒙古通遼的機票,跟他家隔了十萬八千里。但他還是買了,「只要能飛,去哪兒都成。」

過去的 5 天裏,他的機票被退了一萬八千塊錢,每天平均要退三千六百元 —— 也就是,一天差不多要退 3 張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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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東機場,候機的人與被滯留的人。/攝影:Mikey

算了算,他的機票一共被取消了 20 多次。他心急敗壞地說,「是說讓你返鄉啊,沒說機票取消率 100% 啊。」 航空管家 2022 年 3 月底的數據,也印證了這一點 —— 大型機場取消率前三的是長春龍嘉(100%)、南昌昌北(97.0%)、瀋陽桃仙(95.1%)。

但機票取消時間相當 「狡詐」,Mikey 說,他每次致電航空公司,對方都只會甩鍋道 「我們不知道,但取消的概率很大。」 就像一個「渣男」,不跟你明確提分手,就一直吊着你。利用售出機票到機票退款的這段時間,「他們可以拿你的錢去賺利息,最大程度地榨乾你。」 Mikey 看懂了套路,卻不得不入套。

航空公司最 「狡詐」 的一次是,Mikey 第二天一早的飛機,當天下午都沒取消。他心想着,「這回該讓我飛了吧」。

於是,4 月 25 日當天,他被迫簽了 「解封前不返校」 的承諾書,頭也不回地走出「藝考」學校,想盡辦法搭了輛警車到浦東機場。當一切準備就緒時,他手機突然跳出一條短訊,「因公共衛生原因,您的機票已被取消……」

就這樣,學校回不去、附近酒店又少又貴,還可能被臨時徵用或封鎖,Mikey 就這樣被迫住進了機場。

近期飛泰國曼谷的姑娘木子,倒是提前預訂了浦東機場附近的酒店。坐出租車去酒店的路上,酒店還回覆說能正常入住。可二十分鐘後,當她抵達酒店時,卻發現門口了站了一排 「大白」 ——酒店被臨時封了,只進不出。

因此,睡機場成了他們最保險的做法。

浦東機場的「滯留鏈」

「方艙大叔」 海哥與山西小哥張允,跟 Mikey 前後腳住進浦東機場。他倆都準備飛國內北方城市。

當然,想在封控期間進浦東機場流浪,如果沒有一張被取消的機票,外加 48 小時核酸證明,都不夠格。有一次,Mikey 前腳從浦東機場踏出,花幾秒鐘取了份外賣,後腳他就被安保攔住要求出示 48 小時核酸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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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踏出機場出口半步,沒有 48 小時核酸證明,休想再進來。/攝影:Mikey

「方艙大叔」 是 3 月份跟幾個同鄉從老家山東煙臺出發,坐了輛貨車到的上海寶山區某方艙醫院。大叔在方艙當保安,工作了一個月後,聽說家中的老父親身體不太好,他便急着回家。這份方艙的工作是他跟招聘中介談的,幾百塊一天。臨走時,由於沒幹滿規定的時間,大叔還跟中介鬧了點不愉快。

跟 「方艙大叔」 聊天時,他已在機場滯留了一個多星期。得知我的來意,他第一句話就是,「現在要幫助,就是(讓我們)趕緊離開上海。」 他操着一口帶山東方言的普通話,急躁地說,「我們冒着生命危險,隨時可能被感染,來支持上海、幫助上海。現在連家都回不去,真是氣人。」

說罷,他還着急地沖我打聽,「你是記者啊,我得到一個消息,上海有各省各地的政府派專車,給我們這種志願者拉回去隔離,是有這個事情嗎?」

Mikey 在機場經常充當 「方艙大叔」 的 「翻譯」,「別人聽不懂他說的話,我就給他們翻譯一遍。」 他說,「方艙大叔」年紀大了,不太會用手機,也不會搶票,打探消息基本靠口耳相傳。

山西小哥張允住在上海浦東新區曹路鎮,這裏有片 「城中村」 —— 由於房租低廉,成為廣大外來務工人員聚集的大本營。上海疫情開始後,他們這幫 「打工人」 的生存境況估計比住小區的人更差 —— 搶不着菜、揭不開鍋。可山西小哥剛從 「城中村」 逃出,就又被困在了機場。

好在,Mikey、「方艙大叔」跟山西小哥張允都是北方人,幾個人看彼此都賊親切,索性就抱團。三人有飯一起吃,睡覺在一塊,票也一起搶。滯留機場的這段時間,他們三人搶着被四五家媒體採訪了一輪,成了機場裏的明星。「可我現在,就像個乞丐一樣……」,山西小哥無奈地說。

被困浦東機場的滯留旅客,大致分為飛國內航班與飛國際航班兩派,各自抱團。國內航班的取消率極高,這一派也因此人多勢眾,內部還按南北方劃分了小圈子。

相比之下,國際航班是最準時的,但也有一小部分人被落在了機場。上海跟東京兩地飛的龜田,在浦東機場遇到被滯留好幾天的 「蘇黎世大姐」 與 「多倫多大姐」。這兩位大姐,一個是飛瑞士蘇黎世,另一個飛加拿大多倫多。

龜田說,「蘇黎世大姐」 是大連人,來上海轉機時,沒想到被滯留了。龜田飛走的當天早上,「蘇黎世大姐」 還處在機場新一輪機票取消的崩潰中,可當龜田抵達中轉城市時,「蘇黎世大姐」 也已從浦東機場脫身,順利到韓國轉機去了蘇黎世。

Mikey 說,只有他們這群飛國內北方城市的,處在浦東機場 「滯留鏈」 底層。

每天,只要身旁有一架飛機起飛,都能瞬間刺激他的神經。「剛才聽到沒,又有一架飛機起飛了。」 他在機場目睹了幾十架飛機起飛,「飛加拿大溫哥華的、加拿大多倫多的、新加坡的、香港的、台灣的。前不久,還有飛廣西南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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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寥寥無幾的航班,幾乎都是飛國際與港澳台的。/攝影:飛溫哥華的姐妹Ju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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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y 身後的停機坪。/攝影:Mikey

Mikey 說,他甚至在機場看到過一家人上午到的機場,下午就包機回了四川成都。這件事極大地刺痛了他,「你要說航班不能飛,這我認,但他們包機走是啥意思呢?」

Mikey 沒在機場看到一架飛國內北方城市的飛機,他們這群人,就像是被下了詛咒一般,困在浦東機場的天花板下不得翻身。

撞見飛走的旅客登機時 「拖貓帶狗」,Mikey 內心嫉妒得都快滴出血來,「貓貓、狗狗都能上飛機,我上不了。」

而對於那些連機場都到不了的人來說,Mikey 已經是被羨慕的那個了。

去浦東機場的路——徒步、單車、警車

在上海交通幾乎停擺的狀況下,要想從家到浦東機場,只能各顯神通。

外地人去浦東機場的路,是最通暢的 —— 通常,他們只要先坐高鐵到虹橋火車站,在火車站花幾十塊錢就能打到去機場的車。

而上海市民想從家打車到浦東機場,卻要在 「黑市」 上花高於市場價近 20 倍的價錢。據幾位租車公司老闆的報價:上海市內,包車起步價 800 元;跨區的話,1500 元左右。一位住酒店的旅客說,他打車(跨區)開了十幾分鐘,就花了 1200 元,這還是讓酒店前台爭取的協議價 。

老闆阿馮有一家租車公司,公司的車常年在寧波與上海等地跑。上海這波疫情開始後,他們的車被徵用為防疫用車,拿到了上海市政府給的 「臨時通行證」,成了上海車中的 「特權階層」。

上海允許 「返鄉」 後,阿馮的這些車順利成了 「返鄉車」。他得意地向我展示:「從上海回大連的美女,已經成功到達 —— 對方出發前給了一萬塊押金,抵達後給了一萬二,共兩萬二千元。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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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政府發的臨時通行證。對封控期的上海司機來說,可謂一證在手,天下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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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租車公司老闆的收賬截圖

可 Mikey 覺得這分明是在搶錢,他寧願在機場繼續死磕,都不願坐 「黑車」:「這個b白賺我幾萬,我還要坐在他旁邊,感受他的呼吸、感受他英俊的面龐跟齷齪的頭腦……」

為了不花冤枉錢,從學校去浦東機場的時候 Mikey 直接打 110 找了警察。據官方口徑,上海民警接的單中,50% 都是求助出行、就醫類的問題。理論上,這條途徑是可行的。

但得知 Mikey 要回去高考,警察先讓他出示了准考證,接着問了他一句,「為什麼准考證上沒有寫明日期?」 警察還告知他,必須在 14 天內高考,才能開 「綠色通道」。Mikey 當場被這些 「套話」 氣笑了,「我是參加全國統一高考,不是小升初考試。」

再加上,如今從上海回長春,難免不在其他城市中轉,並就地隔離 14 天以上。回到長春後,還要接着隔離。所以 「14 天內高考,才能返鄉」 的規定,不免有些可笑。

最終,Mikey 通過朋友聯繫上另一個警察局,順利坐上警車到了浦東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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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機場、火車站沿路的檢查站。/攝影:上海市民付先生

山西小哥張允更加生猛,他一個人連背帶扛幾十斤行李,從浦東新區曹路鎮出發,徒步了二十多公里地到的浦東機場。他整整走了 5 個小時,一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只偶遇了一個男人牽着倆小孩走過,路邊連輛共享單車的影子都看不到。

路是手機地圖導航的,有幾條小路是被鐵絲網封住的,山西小哥還遇到好幾個檢查站 —— 幾個穿防護服的警察站路邊,用黃色護欄把路一擋,就是個檢查站。檢查站外,警察會仔細盤問:綠碼、核酸、當日車票,或有無其他必要出行理由。

走在路上,山西小哥覺得自己像是軍營里負重越野的 「兵哥哥」,只不過他掉隊了,大部隊消失不見,只剩自己一個人孤軍奮戰。

「方艙大叔」 要從寶山區跨越六十多里地到浦東機場,他一路換了好幾種戰略 —— 徒步、電瓶車、共享單車等。途經區與區交界的地方時,他甚至要手腳並用,爬過鐵絲網,並巧妙地躲過值守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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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站的警察,仔細盤問過路的人與車輛。/攝影:上海市民付先生

一開始,我會把這些故事想像成上世紀 「諜戰片」 里的場景,實在沒法與腦海中的上海對應上。直到越來越多上海人跟我講述類似的經歷,還給我看了實地照片,我才相信這些故事是如今上海普通人的出行日常。

在浦東機場「露營」是種怎樣的體驗?

如今的浦東機場正處在 「戰時」 狀態下 —— 所有商鋪全部關停,吃不上東西、外賣難進、車難打,所有人被迫最大化利用現有物資。

Mikey、「方艙大叔」 與山西小哥,搶佔了全機場最豪華的 「總統套間」 —— 即無印良品店門口的那張木椅。木椅長兩米左右,沒有把手,可以整個人躺上去。全機場僅此一張。木椅的延伸處,有個像迷你版榻榻米的地方,Mikey 在上面鋪了張瑜伽墊,作為他們的第二個據點。三人因此免於睡冰涼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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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y 與 「方艙大叔」 的豪華床鋪。/攝影:飛溫哥華的姐妹 July

三人中 Mikey 的年紀最小,普通話跟英文也最好,因此包攬了他們三人的對外交流。他順利地從飛走的旅客手中,拿到了充氣睡袋、瑜伽墊等生存物資。他說,全機場就他們幾個睡得最舒服。通常,滯留旅客從飛走的旅客那裏繼承他們的過夜裝備,這些裝備之後將流入 「新來的人」 手中,循環往復。

浦東機場的 「輕奢套間」,是能躺的機場椅 —— 本身能躺的椅子很少,更多是拿兩排扶手椅並作一排來躺的。「輕奢套間」 數量不多,極為搶手。資歷深的滯留旅客,搶佔 「輕奢套間」 的機會最多。倖存的極少數機會,只留給下一批來得最早的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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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排並作一排的機場 「輕奢」 躺椅。/攝影:飛溫哥華的姐妹 July

當然,到機場早還不夠,還要夠 「社牛」。浦東機場過夜,不歡迎 「社恐」。

飛溫哥華的姐妹 July,提前一天中午 2 點左右就到了浦東機場。可她一進機場,驚訝地發現機場的兩排 「躺椅」 上都睡滿了人。她當即把整個浦東機場的機場大廳轉了個遍,瞄準了一張沒有扶手的軟皮躺椅。椅子上當時還坐了人,她厚着臉皮湊上前去問,「你好,你們要過夜嗎?」

沒想到,她幸運地聽到對方說他們今晚就走。於是,她開始在這張 「躺椅」 旁死守。半小時後,她看到機場裏好的位置都被占完了,連最次的只能坐的椅子,都所剩無幾了。

在這之後抵達浦東機場的旅客,要麼占張椅子坐一晚,要麼只能選 「自助露營套間」,也就是睡地板。社交媒體上,輸入 「浦東機場過夜」,就能發現五花八門的 「自助露營攻略」—— 如野餐墊配薄羽絨被;充氣床墊搭配一次性野餐布;防潮墊配露營睡袋 …… 所有這些,統稱為 「用過即棄過夜包」。

可實戰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會抱怨攻略欠佳 ——「床又冷又硬,被子就該帶兩床的」、「有充氣床墊,就是太小了」、「感覺自己差一件羽絨服」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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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體上的「浦東機場過夜攻略」

Nora 是極少數 「露營」 體驗頗佳的姑娘,過夜當晚,她將自帶的兩個行李箱拼成一張床——一個當枕頭、一個擱身子。這樣做的目的,一來免於躺在冰涼的地面,二來也是為了安全起見,「我身上所有重要的物品,都壓在身下的兩個行李箱內。」

她當晚的準備很全乎——穿着羽絨服、裹好睡袋,戴上眼罩、口罩、耳塞等,最重要的是,她與另一位同伴挑了個附近有工作人員,還有攝影頭對着的角落,才敢安心躺下。

最近每天在浦東機場過夜的人流,少則幾十人、多達一二百人。Mikey 說,旅客聚集的機場出發層,能用的廁所男女各一個,打熱水的地方,也只有一個。為了搶佔稀缺資源,越靠近廁所與打熱水處,睡的人越多。每天一大早,都會有人去廁所排隊,女廁所尤其人滿為患。

至於洗澡問題,Mikey 住了半個多月機場,一次澡都沒洗過。他也沒功夫想這事。

因為即使有了 「機場頂配」 的露宿裝備,也沒有和之匹配的高質量睡眠。睡在 「總統套間」 的 Mikey,為了防止猝死,強迫自己每天睡 3 個小時 —— 凌晨 3 點在頭頂射燈的照耀下,艱難入睡,早上 6 點準時被機場廣播聲吵醒。

但在浦東機場之外,那些露宿火車站外的人,只能蜷縮在過道處,連個遮風避雨的地兒都沒有。上海市民付先生親眼目睹,在虹橋火車站外的流浪者把棉被一鋪,就是張床,天一晴,就把棉被晾曬在附近的欄杆處。他們無處覓食和方便,連身為一個現代人最基本的 「遮羞布」 都無法維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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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站外,被滯留的旅客。/攝影:上海市民付先生

機場裏的「集體野餐」

每天中午,浦東機場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會推着一個賣泡麵的貨車經過。這時,幾乎全機場的人的目光都會被小貨車吸引,爭先恐後地湊上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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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泡麵的機場工作人員。/圖源:微博

貨車裏的泡麵只有一個口味 —— 統一牌香辣牛肉麵,沒得挑,一個人只能買兩桶。很多機場的滯留旅客,一天就靠這兩桶泡麵過活。Mikey 說,更早之前,整個浦東機場連賣泡麵的地方都沒有。

不過 Mikey 他們三人是個例外,他們的泡麵可以論箱買 —— 不僅因為 Mikey 還在長身體,一天最多能吃八桶泡麵,還因為他給機場抓到過小偷,立過功。

在機場偷東西的人,是位四五十歲的女性。某天,他親眼目睹那位中年女性徒手拽開了上海某特產店的拉門,他看得目瞪口呆,「那個拉門只安了顆螺絲釘,拉垮得很」,他說,機場所有商鋪的拉門,都是這個配置。理論上來說,只要你想拉,輕易就能拉開。

但當天,那位中年女性偷得實在有些過分 —— Mikey 看見她拉了個皮箱,拼命往裏塞,煙、酒、泡麵、老婆餅、奶糖、酸奶、紙巾等等。最終,她一人提了四大皮箱的東西,旁若無人地走了出來。他說,「對方把店裏的東西都拿了個遍,連裝東西的皮箱都是店裏的。」

她的動靜實在太大,但除了 Mikey 之外,機場裏的所有人都對此熟視無睹。Mikey 跟這位中年女性有過結,早就想逮着機會整整她了。幾天前,他在機場花 500 塊錢點了份外賣 —— 一盒酸菜魚、四份炒飯、一份小酥肉、一個南瓜餅、五六瓶可口可樂等。他盤算着跟 「方艙大叔」 與山西小哥一起吃。可等他中途打了個電話回來,那位中年女性把還剩大半的酸菜魚一頓亂吃,炒飯也被她吧啦了幾口,對方還擰開可樂直接喝。聽 「方艙大叔」 說,當時他們幾個人攔她都攔不住。

Mikey 當時一直餓着肚子,他吃不了辣,每次都要把泡麵過一遍水再吃。吃到後面,一到飯點,他就感覺是去上刑,「怎麼又餓了?」 這次,他好不容易點了份外賣,結果沒吃什麼就被那位中年女性給糟蹋了。他被氣得直跳腳。

當天,趁對方還在收拾的間隙,他跑去找了好幾位安保打報告說,「離你幾百米處的地方,有人正在偷東西。」 可安保硬是沒搭理他。無奈之下,他直接撥打了 110。警察到了現場,人贓俱獲。那位中年女性當天偷了五千塊錢的東西,被關進了拘留所。Mikey 搖身一變,成了機場的立功之人。

從那之後,機場工作人員經常會在給 Mikey 的泡麵箱裏偷偷塞些吃的,滷蛋、肉製品、麵包、餅乾等等。Mikey 他們三人躍升為整個機場的 「特權階層」,「經常能吃到些普通人吃不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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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key 被投食的餅乾、麵包等。/攝影:Mikey

每天,Mikey 還會跟新來的旅客邊搭話邊要點吃的。「方艙大叔」 通常會借着交流 「過夜攻略」 的方式,跟他們換食物。他們也會從自己的庫存里,拿出一些給沒東西吃的旅客。

浦東機場內部,也盛行 「物物交換」 法則。Mikey 會跟新來的旅客交換食物 —— 基本就是交換不同口味的泡麵、餅乾、麵包、鹹菜等等,畢竟大家的食物都很有限。

飢餓,是所有浦東機場滯留客的共同記憶。每天早上醒來,Mikey 第一眼就會看到無印良品貨架上的零食,還有隔壁冰櫃裏的可樂、雪糕。他已經快忘了泡麵、餅乾、鹹菜之外的食物,是什麼味道的,他很想嘗一嘗。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店鋪寧願白白開着冰櫃、寧願把東西放過期,都不願把這些食物賣給他們?

可惜,他只能往肚子裏咽口水,他離這些食物這麼近,又那麼遠。肚子裏咕咕叫的聲音,反覆提醒他:該吃泡麵了!

只要能離開上海

白天,整個浦東機場分貝最高的聲音,是循環播放的廣播聲:「溫馨提示,請您全程佩戴口罩,並保持一米間距……」 這段話 Mikey 在機場聽了成千上萬次,每次只要前奏聲一響起,他張口就能背出接下來的話,「先中文念兩遍,後英文念兩遍。

廣播會在白天多個時段循環播報,晚上也不能倖免,Mikey 算了算,每十分鐘就要播一次。每天早上,他都會被這個 「催命」 廣播成功吵醒。白天,他也被吵得什麼都干不進去,「連打一把王者榮耀,都不能打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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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裏,正準備活動身體的滯留客。/攝影:Mikey

吃完飯,Mikey 一時沒戴口罩,立刻被機場內冒出來的工作人員抓住現行,「那個戴耳機的,快把口罩戴好。」

每次聽到這個聲音,Mikey 心裏的憤怒就會增長一點。他不明白,在這個地方,「你沒有飯吃,沒人管你。你沒有水喝,也沒人管你。你沒地方睡,更不會有人管你。沒人管你是死是活,但你不帶口罩,就一定會有人管你。」

近一個月多來,浦東機場就像是整個上海的一個橫截面。

但機場裏的所有人,都不在乎戴不戴口罩,他們只在乎怎麼逃出這裏、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Mikey 有時會把自己想像成《荒野求生》裏的 「貝爺」,在玩一個生存挑戰遊戲。但在遊戲裏,「貝爺」 至少知道明確的結束日期。不像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一切?

機票被取消了 20 多次後,Mikey 的情緒瀕臨崩潰,急需一個負能量宣洩的出口。在電話里,他跟我痛罵了三個多小時,盡情發揮了一個東北人的語言天賦。大部分時候,我只是聽着,附和幾句。

他還只有 17 歲,但卻要面對這個操蛋的系統里最操蛋的狀況,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竭盡所能讓他罵得痛快。

他的心氣很高,「你知道嗎?我當時藝考連南藝、中傳的複試都沒去,我就要賭北電,結果我賭贏了。」 可下一句話,他的心情立刻跌回谷底,「可沒想到,我輸了,輸在回不去高考上。」

「14 天內再回不去,我就要復讀了,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復讀的。我快瘋了。」

聊到後面,他開始在機場散起步來,語氣逐漸恢復平靜。散步,是他在機場這段時間裏唯一的解壓活動。他說,他所在的那一層,從頭走到尾,大概幾十米長。他每天要來回走四五十圈。

散步時,他喜歡觀察機場裏的人是怎麼生活的。他發覺在機場滯留越久的人,越喜歡把自己悶在一個角落,一個人對着一個屏幕,不說話、也不活動。「(他們都是)能不動就不動,因為動多了就會餓,餓了就要吃飯,吃飯就要花錢。」 他對我說。

Mikey 說,唯一能讓大家提起興頭的事,就是搶票,「趕緊離開這裏,是所有人唯一的盼頭。」

幾天前,Mikey 時來運轉,買了張高鐵票,成功逃到了杭州。現在,他正在杭州的酒店隔離,這次隔離至少要花費 5000 元。但他不在乎了,「只要能離開上海就好。」

他說,山西小哥也用這個方法離開了上海,估計現在也在中轉地的酒店隔離。等隔離結束,他們應該就能順利買票回家。

三人中,只有 「方艙大叔」 還待在浦東機場。Mikey 說,「方艙大叔」 聽聞去中轉地隔離要自費,就打了退堂鼓。他們倆都離開後,我對 「方艙大叔」 很不放心。所幸,Mikey 跟我說,「方艙大叔」 有個兒子,一直在遠程為他打理一切。

「方艙大叔」 還在執拗地等,等一班直飛家鄉的航班、或是一輛能把他帶回家的政府專車,不知道還要再等多久。我只盼望,近期要去浦東機場的朋友們,能為他多帶點吃的去。

責任編輯: 夏雨荷  來源:BIE別的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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