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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暁康:歪脖老槐樹

【按:老槐樹「借一個亡國之君說戲,演了三百年意味深長的活劇」,今人頗欲借崇禎習近平,可知國人對之恨極;明史大家孟森對崇禎的一句評語:「毫無知人之明,而視任事之臣如草芥,當彼時會,烏得不亡?」至今新鮮到就像罵這廝,不過我總是提醒大家,中共的現代集權,非明末衰世可比,現代化的歐美尚不敵於它,今天的教訓沉重無比,其中就包括毛時代中吳晗那種左傾的幼稚和悲慘。】

我家剛搬進西齋的那天下午,親友就攛掇我們趕緊去看"皇帝上吊的樹"。出西齋往西一拐,一抹黃瓦紅牆圍繞的景山幾乎就在隔壁。從東側門進去,沒走幾步,那據說是人力堆出的山包的東麓,遊人簇擁之處,便是此一名勝。我擠進人群,兀見一顆枯老的槐樹,由柵欄圍住,手臂般伸出的一根支幹上,慘然懸掛着一團鏽蝕的鐵鏈,像是有一個人被瑣在這裏示眾。"你們看這個——",爸爸指了指柵欄上的一塊牌子:"明朝崇禎皇帝朱由檢自盡處"。

對我這個四九年以後出生的人來說,好像就是崇禎在這裏被戴枷示眾了。明朝黑暗不黑暗﹑崇禎值不值的同情,都是另一回事,那老槐和鐵索的象徵,乃是整個四千年中國文明被釘在恥辱柱上,所以毛澤東"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這句狂言,才會有無窮魅力。

這個著名景點,節假日總是擠滿圍觀的遊人,平時卻闃無一人。那樹已然枯老,主幹延伸出一根長長的枝幹,仿佛是從明末亂世伸過來的,無力地觸碰今日。我從少年起看它,日日熟視無睹,卻並不知道,這處奇特的"名勝",借一個亡國之君說戲,演了三百年意味深長的活劇。

最早其實是在清初,順治下令以鐵鏈鎖樹,斥為"罪槐",以示籠絡中原漢人,可見邊陲八旗,以小族弱勢征服人多地廣的漢族,必定處心積慮、機關算盡。那根鐵鏈,據說在"庚子事變"那年被"八國聯軍"掠走,後來補的這根純粹是道具了。一九三一年民國在樹下立碑"明思宗殉國處",仿佛"驅逐韃虜"了,總要有所告慰,好歹朱明也是一個漢人王朝嘛。一九四四年,華北日偽政權竟有一個"明思宗殉國三百年紀念籌備會"出來,另刻了一塊新碑,無疑比附順治,卻顧不得燕京尚在日本軍事佔領下。誰承想,又過二十年,京城再次改朝換代,一九五五年,居然有位首都副市長是明史專家,指舊碑對李闖農民義軍不敬,批示拆除,換了這塊木牌,並直書"明朝崇禎皇帝朱由檢自盡處"。從此,觀眾再也讀不懂老槐鏽鏈的原意,而星移斗轉萬千遊人目睹此物,都不會感慨造化弄人。

明太祖誅丞相胡惟庸,罷中書省,政歸六部,一改魏晉以來丞相當國的傳統,是千餘年制度之巨變。洪武罷相,且不准後世再議,有奏請設立者,論以極刑。史家嘗言,罷相令中樞虛空,乃明朝閹禍之端倪。

崇禎亡國的當口兒,召三個皇子入大內,匆匆細囑世系,再遣散至外戚家;旋即吩咐后妃一一自縊。然後,他自己竟帶着秉筆太監王承恩,離宮欲遁出安定門逃生,無奈沒有搬動那城門,這才返身回皇宮,經北門去煤山,找了棵樹上吊。那途中還不忘派個太監去慈慶宮,吩咐他父皇天啟的皇后張嫣娘娘自縊。從後世文獻或演義里,影綽可見那烽火熊熊的塌天之際,偌大一個皇宮裏,這主僕二人東奔西突只做一件事,就是在大內四處督促皇室女性自盡,崇禎還親手砍死年僅六歲的么女,再拔劍去砍十五歲的長公主,因手軟只砍掉其左臂。故老留下的雜錄隨筆稱,崇禎一隻腳踩着太監的鞋,手裏還掂着一支三眼槍,王承恩身後還跟着十幾個人。一本清代筆記閒書上說,甲申塌天之際,崇禎跑到煤山東麓的這顆歪脖老槐樹來上吊,身邊並沒有一大群太監跟着,只有"大璫"王承恩一人而已,書上稱之為"對縊"。

明清史大家孟森對崇禎的一句評語至今新鮮:"毫無知人之明,而視任事之臣如草芥,當彼時會,烏得不亡?"崇禎一朝,巡撫被屠者十有一人,誅總督七人。可憐他留下槐樹這個"歷史標本",穿越滿清三百年,又加民國、淪陷、內戰的血火四十年後,不期然竟讓新王朝借了這套道具,順勢做成"歷史唯物主義"的最佳註腳。那倒也罷了,"崇禎本質昏頑",活脫脫成了釘定朱明"至愚不孝之子孫"的恥辱柱;而明史在"新中國"已成極險峻的一門學問,全因為當今"皇上"處處模仿朱洪武,到了亦步亦趨的程度,最著名的一例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照抄朱元璋的"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這座景山公園,每天清晨很早就開門,四周居民,尤其是上點年紀的,一大早就要來這裏遛彎、打拳。住在我們西齋的人,都是過街從正對面的東側門進去,進門照例順着那條環山小徑直行,右側是少年宮,舊稱壽皇殿;左側是五峰比肩的煤山;順小徑橫穿到西頭,再往南繞到正門,即正對着故宮神武門的那個門,明朝喚作"北上門";再朝東拐過來,須臾就到了那株歪脖老槐樹跟前。

或你也可以就從"罪槐"旁邊,拾階登山。景山史稱煤山,明朝叫"萬歲山",筒子河的挖泥堆出煤山五峰,沿山脊築就五座亭子,皆立於琉璃牆台基之上,五亭曾供五佛,都不翼而飛。從東麓上去,沒幾步,就遇到第一座亭子,喚作周賞亭,八根亭柱挑着一個孔雀藍琉璃筒瓦重檐圓攢尖頂,雖已斑駁,小巧精緻的原初樣貌仍在。煤山的鬧騰時刻常常在下午,附近街巷的小孩子們放學後,都來這裏撒野,漫山道上下亂竄,清晨則是空山靜謐,唯兩畔松濤呢喃。

我家搬離西齋後,我偶爾還會來逛景山,每次都會走到"罪槐"跟前,常常就從這裏拾階而上,而從"罪槐"旁走過的時候,想起的不是崇禎,而是前面提到的那位首都副市長兼明史專家,就是吳晗。吳晗研究者李輝如此寫道:

『吳晗死在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七日。距姚文元的文章發表正好整整四年。聽說他死之前,頭髮已經被人拔光。含冤死去時,他不知道與自己患難與共的妻子,已經在半年之前被迫害致死;他更無從知道,他所喜愛的女兒,七年後,在文革即將結束的前夕,也會因承受不了巨大精神壓力的情形下而自殺。待他得到平反時,為他守靈的家人,只有兒子一人。』

吳晗1949年是清華大學軍管會副代表、最左傾的學者。他年輕時就開始研究明朝文字獄,寫《朱元璋傳》也着力寫他的權力病態,毛澤東讀後不快,直接逼他將明太祖"晚年應該寫得好點",吳晗不從,結果他的《海瑞罷官》,成為文革的第一祭刀,而追溯這場腥風血雨的起點,人們發現,最早動員吳晗寫海瑞的,竟然是胡喬木

——摘自《西齋深巷》

【歷史上的今天】378年前的今天:1644年4月25日,崇禎皇帝用自己獨有上吊的方式,吊死在煤山老歪脖子槐樹上(此煤山就是如今的北京景山公園),宣告明朝終結。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作者臉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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