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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隔離在小區的20多天

可倩(化名)是一位圖書編輯,大學畢業後一直在上海工作,租住於上海市徐匯區宛南小區,屬徐匯區楓林街道轄區,自治居委會為宛一、二居委會。3月13日到3月19日,這裏有過一次封控,3月27日,小區再次封控,至今未解封。也正是在第二次封控中,可倩作為一個普通居民,第一次對自己所在的社區、小區內的鄰居、她的朋友們,有了她以前都不曾有過的了解和觀察。

以下是可倩的自述(其中所涉志願者和小區運行相關情況,已多方交叉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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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男友租住的小區很大,樓號單元有81個,居民1000多戶,近3000人。我們是老小區,老年居民特別多,樓也老,有的樓里,還有兩戶公用一個廚房、廁所的情況。

3月13日—18日,我們小區已經封控過一輪,那時居民還可以下樓,快遞也能送到小區門口,所以我沒太感受到什麼緊張氣氛。第一次封控解除後,我去過兩次盒馬,囤了一些物資,光雞蛋就買了90個。事實證明,囤貨是有用的。

3月27日,我跟男友準備出門散步,走到小區大門口,發現大門關了。我們小區一共8個門,其他的門早在第一次封控時,就用板子釘上了。於是我們知道,小區又封了。後來我們才看到,小區群有通知,但沒有解釋原因,也沒人問,大家都默認,封小區就意味着小區有陽性確診病例了。

第二次封控後,3月28日和3月29日,小區分別組織了兩次全體居民的核酸檢測,10人一管,混合採樣(以下簡稱混采)。我在3月28日檢測的結果是陰性,但3月31日清晨,我接到疾控中心的電話,通知我,我在29日的混采結果異常,將隨後上門給我做核酸單獨檢測(以下簡稱單采)。

這幾天裏,小區還可以收到快遞,線上平台也能買肉和菜,所以我狀態不錯,下樓做核酸時,如果太陽好,甚至還有點享受的心情。3月31日接到混采異常的通知後,我一開始特別恐慌,但男朋友告訴我,小區不少人都接到了通知,所以我情緒又恢復了一些。

但到了4月1日,居委會通知,出現陽性病例的樓棟里的居民,不能再出入樓棟。我開始感到,封控變得更嚴了。當天我又下樓參加了一次混采,但當時我的單采結果還沒出來,並且我通過小區群知道,部分29日混采結果異常的居民,甚至還沒完成單采。這就意味着,小區未確診的居民里,肯定有人陽性,只是不知道是誰,而此刻大家就聚在一起,場面混亂,毫無安全距離可言。所以為了做好防護,每次核酸檢測後回家,我就立刻全身噴酒精消毒,再把衣物換下來清洗。

雖然4月2日時,我在31日做的單采結果出來,顯示陰性。但4月2日下午,我4月1日的混檢結果又顯示異常。所以,4月3日晚上9點,我又下樓做了一次單采,是居委會臨時用大喇叭和電話通知的。這是我第一次有點生氣,因為到那時為止,我在3月29日和4月2日的混採樣本,在手機上都只是顯示‌‌「待上傳‌‌」,並無任何結論,憑什麼大半夜突然又讓我們立刻下樓。而且,居委會電話通知我時,還叫我幫忙通知一下隔壁的鄰居。我說我不認識鄰居,不知道該通知誰,結果對方立刻報出了一個名字和出生年份。她如此隨便地把別人的信息泄露給我,讓我感到有些彆扭。

不過,生氣歸生氣,我還是下去了。我在冷風裏排了半個多小時隊才完成檢測,一起排隊的還有坐輪椅的老人。我們小區沒有電梯,按樓房設計,居民起碼都住在二樓,不知道這些老人的輪椅是怎麼下來的。4月4日,小區又做了一次核酸檢測的全體居民混檢,這一次,頭天單採過的居民,終於不用再下樓了。

可以看出來,這時小區里已顯露出一些緊迫的跡象。但實際上,但那時我的心情仍然還可以,依然每天堅持運動,並列好一日三餐的食譜,按時做飯、吃飯,拍照發社交網絡。此時物資流通起碼還算順暢,盒馬雖然早就不送了,但3月29日,我在叮咚買菜上買到了一包菜,3月31日,我又通過外賣平台,買了冷肉和芝士。4月1日,社區也發一批食物,有雞蛋,各種蔬菜,蝦仁和肉,一包菜夠2個人吃三四天了,家有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或者人數在四口及以上,可以報名多領,先到先得。

2

我的心情是4月6日急轉直下的,當時我男友成了社區的線上志願者。通過他,我了解到了一些原來不知道的事情。

我們的社區居委會只有8個工作人員,第一次封控時,就有不少居民加入了志願者團隊,協助抗疫。後來統計,第一批加入的志願者大約有30人,我男友屬於第二批加入的,這次前後有三四十人。

志願者分線下和線上兩種,線下的要求自身核酸檢測陰性,所在樓棟未封控。他們每天會領到居委會發放的防護服和口罩,然後按班次巡查各自負責的樓棟。此外,還有志願者負責醫療援助,包括送緊急患者去醫院,開藥,運送各類物資,協助老人完成信息填報,幫他們預定和運送盒飯。

線上的志願者則主要是在網上,幫忙統計社區內核酸檢測情況,新增陽性病例,打電話為居民們解答疑問,安撫情緒,針對抗原檢測陽性者完善背景資料,比如年齡、是否有基礎病症、是否適合轉移等。我男友做的是線上志願者,結果入群後,我們發現,居委會還在使用紙質文件上標記疫情情況,比如混檢異常,就在居民的名字後面畫個圈,單采陽性就在名字後面打個叉,更新非常滯後,容易出錯。

志願者能做的不多,只能先把收集信息的文件先電子化。後來,他們又建了微信群,協調樓棟長、點位長(小區每三四棟樓劃為一個點位)了解各戶居民情況,匯總訴求,比如為老人配藥申請,為獨居老人送飯,並製成表格,自發上交居委工作人員。此外,志願者還根據收集的信息做成小區疫情日報,公佈給居民,讓信息流通更加順暢。

我也由此了解到,居委會存在的工作困難。比如4月8日,居委會提交給衛健委的數據是,當天小區新增抗原自測陽性50多例。但實際上,居委會上報時,志願者當天的統計還沒完成,但截止時間又到了,只能先將已統計部分上報。最後,根據志願者統計的最後結果,當天小區其實新增了70多例抗原自測陽性居民。

而我所在的樓棟,當時雖然未封控,但其實已有陽性病例,成了異常樓棟。這裏需要解釋一下異常樓棟,按理說,樓棟是否封控,根據小區是否有居民確診劃分即可,但實際情況中,有的居民核酸檢測已顯示陽性,但疾控中心名單中還未認定,有的居民抗原自測陽性但還沒來得及做核酸採集確認,他們都不算確診病例,所在樓棟就只能劃為異常樓棟,拉上警戒線,告訴居民不要下樓。

我們樓隔壁樓就是這種情況,他們樓里有個姑娘,是小區的志願者,4月3日發燒,當日抗原自測顯示陰性,4月4號,她退燒了,做了兩次抗原自測都顯示陽性。她當天就上報了,也接受了疾控中心的流調調查,但直到4月8日下午2點才被轉走隔離。她被運走的當天和第二天,我們樓棟也相繼有人核酸檢測確認陽性,相繼確診的居民,就住在同一垂直線上,隔了兩層樓。巧的是,這兩戶人家跟我家也是垂直的,所以我和男友都擔心,自己遲早會被感染。

除了擔心感染,還有一些情況也讓我特別焦慮,比如封控樓棟越來越多,線下志願者的志願者要麼感染了,要麼封控在家無法出門,到4月10日,能出門服務的志願者只剩下個位數了。4月10日,小區又組織發放了一次物資,每戶5公斤大米,900克掛麵。當天參與配送的工作人員加上志願者只有不到10人,部分人一直配送到晚上11點,仍沒發完。結果,剩餘的物資因無人保管,當晚不翼而飛。後來志願者統計,這次大約丟失了20包大米,67袋掛麵,好在居委會後來進行了補充發放。

不光志願者缺,其他人員也緊缺。比如封控後,社區僅有一位消殺人員,4月9日才補充了一位,根本無法完成消殺要求,也就是‌‌「封控樓棟一天消殺兩次,其餘樓棟一天消殺一次,陽性患者轉運過程中,同時需要一名消殺人員進行消殺‌‌」。另外,按上海市疾控的要求,陽性樓道居民可直接將垃圾丟置門口,由物業上門處置,但我們小區物業人手不足,丟在一樓樓道口的垃圾往往運力不足。截至4月12日0時,部分樓棟的垃圾已經堆了很多。

人手緊缺,影響最大的可能就是老人。我們小區老人多,很多都需要長期用藥,但小區只有一位醫生志願者可以在每天上班之餘為他們配有限的藥物,也僅有一位居委人員可以外出外出配藥,剩下一位線下志願者能參與小區內的配送。部分老人還不會使用智能手機,需要志願者上門收集信息,目前也僅兩位志願者,能夠參與這項工作。根據志願者的統計,許多老人在3月31日就將醫保卡、用藥單、押金等交到了居委會,但截至4月11日,仍未配到藥物。

4月11日一早,小區居民還發現,小區大部分的樓棟都被鐵鏈鎖了起來,居委會未做任何說明,只說是上級/街道的通知。但我們作為老小區,樓道里沒有任何消防物資,所以居民特別擔心。期間,4月11日上午,宛南一村某樓中,居民突發疾病,志願者根據居委會指示,找了好幾分鐘才找到放在單元門外的鑰匙。反覆交涉後,4月12日凌晨,這些鐵鏈又打開了。

經過了這樣的場景信息持續轟炸,我的好情緒蕩然無存。差不多從4月6日起,我基本上不再認真做飯了。4月10日,從上午10點多醒來,一直到下午3點多,我只加熱了一個可麗餅,煎了個雞蛋,一口水沒喝。

我的情緒變得很不穩定,比如我的貓以前進食,着急時會吐出一些,屬於正常現象。但4月10日早上,它喝水太着急,吐了一點,我立馬想到,如果貓生病出事了怎麼辦,我無法送它去醫院,是不是只能看着它死掉。想到這些,我一下子情緒崩潰,坐在地上大哭了幾分鐘。

我因為疫情傷過一次心,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時,我母親生病,很快就去世了。我母親當時在我老家,也就是一座江浙某三四線城市。她去世前的就醫途中,有件事讓我特別難過,我當時在上海,接到醫院的電話,我以為對方會告知我,我母親的病情。結果他們只是來詢問我母親的流調情況,比如她身邊有沒有人是從湖北出發的。母親過世後,我的情緒非常不好,做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心理諮詢,才有所好轉。

我朋友都勸我,不要看太多消息,吃好喝好,防護好,休息好,才能增強抵抗力。但我做不到,我總害怕錯過什麼消息,失去了做預案的機會。

3

我跟男友吃得也不多,但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解封,所以我還是在持續搶菜,一開始主要是通過叮咚買菜。叮咚買菜上,我們站點目前的搶購時間有兩個,就是每天早上六點和八點半,我平時每天都是上午10點左右醒來,但為了搶菜,我定了每天五點多的鬧鐘。

醒來後我會提前把東西加入購物車,快到開搶時間,就瘋狂點擊結算,然後選擇食物送達的時段,選完時段才能付款。這個動作平時很簡單,但現在,我把手機都快戳爆了,結果幾乎次次都是,送貨時段被選滿變灰。4月8日我倒是搶到過一次,當天我在購物車裏加入了價值五百多元的食物,從六點零五分開始,持續不斷點擊,點了20多分鐘,搶到兩瓶沙拉醬,加起來接近五十元。

不過,好在去年我加過一個買菜群,是小區附近一個超市老闆建的。我平時大約每周在他那裏買一次東西,4月8日,有人在群里發了一個二維碼,說掃碼可以進群團購,六十份起送,每份包括五斤肉、一份綠葉菜和一大袋蘑菇、一顆萵苣、一小袋小番茄、六根黃瓜、兩顆蒜和三四棵蔥,288元一份。這些蔬菜,尤其是蔥姜蒜,是我和我身邊很多人家裏急缺的,所以我當時看到特別感動。

團購的蔬菜,加上4.4斤(老闆標的是5斤)帶大骨的豬肉一共288元(口述者供圖)

這次團購的蔬菜包,當晚就順利到了,其中的一大塊豬肉,朋友說是豬肋骨附近的一整塊。本來我找了一些解豬視頻,想學學怎麼分解。我以前實在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要學這個,關鍵是最後還一點沒學會,只能瞎分成9份包起來。其實我算幸運的,我有朋友下單團購,肉都領到手,並消殺放進了冰箱,結果被通知,當天的肉分量比計劃少,她領到的豬肉是屬於別人的,她只好退了回去。

我們小區這次團購的物資能順利到達,跟團長的判斷力有關。我們的物資原本預計4月9日送到,但當時出現了傳言,物資上路,可能被管控,團長於是立刻決定,當晚就把東西送過來。我是4月8日晚上11點收到的蔬菜包。

我們團長叫三三,她特別能幹,比如我們參加團購接龍後,她要統計姓名、電話、數量、樓棟信息,製成表格,很繁瑣,但她做得特別快。還有些居民在接龍後,會早早轉賬,她都是等物資送達後,才逐一點擊收款。也就是說,三三不僅能力很強,做事乾脆利落,而且非常可靠。我有個朋友之前參與團購,提前付了款,結果後來沒拿到食物,也沒退回貨款。更奇的是,我後來才知道,三三並不住我們小區,她是在幫丈夫和兒子找物資時,才在我們小區發起團購的。

我也有不那麼幸運的時候,比如4月8日,我在叮咚買菜上的沙拉醬比團購蔬菜包先到,所以我想着,沙拉醬放一放,晚點同時下樓領取。結果等我下樓,根本沒看到自己千辛萬苦搶來的沙拉醬。它丟了。因為搶菜難,最近我做了不少關於搶菜的夢,其中一次,我夢見自己搶到三顆蒜,喜滋滋拿到手上才發現,哦,不是三顆,是三瓣。

4月9日那天,我給兩個朋友打視頻通話。她們也在上海,我們互相展示了自己的冰箱存貨,匯報了團購成果。其中一個朋友說,她搶到了鮮奶,感到很珍貴,決定用高腳杯喝下。

其實作為年輕人,我們的情況算很好的。目前為止,我雖然瘦了七八斤,我男友也瘦了10多斤,但其實我們的物資還很充足。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我團購成功那天,群里有位胡奶奶也想團購4份蔬菜包,但她跟我們不在一個小區,這邊沒法給她送過去,只能放棄。後來我加了老奶奶的微信,幫她進入了她自己所在的小區團購群。接下來幾天,我每天都會給她發幾條信息,問問她的團購蔬菜收到沒,是否需要幫助,她都沒有正面回答,只說謝謝我。

直到4月10日晚上11點多,她第一次跟我開口,說家裏缺尿片、床墊、捲紙等。我才知道她家裏不僅沒有年輕人,她和丈夫還要照顧她癱瘓在床的父母——一位93歲,一位97歲。後來我找到一位跑腿小哥,幫忙買了一些尿片和紙巾,送到奶奶手裏。也是藉由跑腿小哥拍的小視頻,我第一次看到奶奶的樣子:滿頭銀髮,走路很精神,跟我想像中一模一樣。為了幫助胡奶奶,我發了朋友圈和豆瓣,得到很多人的幫助,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身邊原來有這麼多熱心朋友。

我平時常常熬夜,經常凌晨十二點才睡覺,最近就睡得更晚了,因為總是忍不住拿起手機,點開各種微信群,查看各種微信公眾號,刷新社交網絡頁面,一直到刷凌晨一兩點。除了持續地刷手機,我沒法再完整地做一件事,自然也不能工作了。

在這一點上,我很佩服我男友,他不但能正常工作,還能完成志願服務。我的另一個作家朋友,也在組織聯繫志願者,幫一些有困難的老人送物資。4月9日,他們團隊幫130位獨居老人送了飯。我這個朋友其實已經確診了,但她還是一邊隔離,一邊做線上支持,我特別佩服她。4月10日,我幫她和一位老人牽上了線,老人獲得了一點幫助,雖然做得不多,但這算是幫我稍微找回了一點力量,那天我總算打起精神,好好做了一頓飯。

為了給你(記者)確認信息,我翻了一下第一次封控期間跟朋友的聊天記錄,發現那時我們好輕鬆啊,除了核酸檢測,聊的都是曬被子、養雪柳、做帕梅拉,而此時(4月13日早上),窗外又傳來了通知核酸檢測的喇叭聲。

口述:可倩

實習記者:趙越

主筆:王海燕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三聯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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