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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讓我上學,我媽灌了一瓶農藥

「女孩一定要讀書。」

這句話,我們聽過很多次,有時難免會脫敏。

直到有天選題會,我聽到一個女孩的故事。

6歲,因為278塊錢的擇校費,放棄了城裏的小學,選擇留在村里念書。

15歲,為了幾百塊的學費,她在街上偷錢被人抽得渾身是血。

18歲考上大學,她帶着縫進衣服里的4832塊學費加生活費,踏上了去往成都的火車。

她,叫珊珊。

一個靠讀書,從四川大涼山走出來的女孩。

她狠狠抓住命運向她遞過來的唯一一條繩索——讀書。

掙扎着奔向了成都,如今又落在了北京

直到現在,她還常常半開玩笑地說:

「我如果不是拼了命也要讀書,現在恐怕孩子都小學畢業了。」

其實,她今年也不過28歲。

誇張嗎?一點也不。

在偏遠的山區,在閉塞的村落,命運之於女孩,從來都只有「逃」和「早婚早育」的二元選擇。

至於後邊的故事,就由她自己來講吧。

以下,是姍姍的自述。

媽媽抱抱你

十幾年的求學生涯中,「窮」始終是繞不過去的字眼。

何止是沒錢念書。

兩毛錢一根的煙花,我都眼饞了好幾年。

小時候一到過年,就看別人家小孩兒在街邊上放煙花,我羨慕得不得了。

他們每次都一邊炫耀一邊嘲諷我:「好看吧,想要讓你媽給你買啊?」

1999年除夕那天,我就杵在我媽跟前,眼巴巴地望着她,我媽把全身上下的兜掏了個遍,一共才掏出來6毛。

那是她所有的錢了。

然而我就拿着我媽的全部「身家」,買了三根煙花棒。

晚上十二點一到,我就衝出去打開院門放煙花,故意顯擺給別的小孩看。

那煙花可真好看啊,可是它燒得特別快,一瞬間也就滅得什麼都看不見了。

而那場煙花,像是我往後十餘年人生的伏筆——絢爛的時光稍縱即逝,長久的漆黑才是生活的底色。

也是那年,我該上小學了。

劃分片區後我家對口的是一個村裏的小學,如果想要去好學校,就得交278塊錢擇校費。

老話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278塊錢的「巨款」,更是難倒了我爸媽這對貧賤夫妻。

我從小就特會看眼色,所以我跟我媽說:「沒關係,我不去那個學校了,就去村里。」

我媽幾乎沒有片刻猶豫地說:「好。」

然後她又說:「媽媽抱抱你。」

我也說:「好。」

她輕輕地拍拍我,我知道那是「對不起」的意思。

這僅僅是個開始,從那以後的很多年裏,每個學期開學都是我們家的一道難關。

有一次,我媽被逼得沒辦法了,開學前一天晚上,她騎了十幾公里的車,去外公家厚着臉皮借了200塊錢。

在我們那種小地方,總跟娘家借錢會被人看不起,可是我媽覺得,臉算什麼,沒有孩子讀書重要。

所以我從小就開始學賺錢,五六歲背着比我還高的竹筐賣菜,八九歲在街邊擺攤兒一邊寫作業一邊賣瓜子

後來終於讓我發現一個「致富」的法子,當時我們家附近修路,很多貨車從那過都會陷進沙子裏。

我找了根鋼繩,每天在那條路上趴活,一有車陷進去,就上去推銷:「用鋼繩嗎?拖車5塊錢一次。」

我必須承認,每當有車來的時候,我都心裏默念:陷進去,陷進去。

我是不是心眼很壞,可那個學期我媽終於沒再喪眉搭眼地去娘家借錢了。

16歲前,我都過得戰戰兢兢的,學習超級超級用功。

我一邊生怕家裏哪天一分錢都掏不出來,一邊更怕自己成績不好念不上去。

如果這樣,一個沒文化,沒見識的大山裏的女孩,唯一的「出路」就是早早嫁人。

我記得初中時,有一天突然一個中年女人站在我們教室門口大喊:「丫頭,快點出來,我給你定了門親,我帶你去見見。」

後來不久,那個女生就嫁人了,十幾歲就生了孩子。

在大山里,女孩的命運常常被如此潦草地擺佈。

而不讀書的女孩的下場,只會比這更被動。

我看着她喝下了農藥

小時候我外婆總跟我們說:太陽打誰家門前都得升起,人生就是起起落落。

是嗎?可為什麼我們家似乎是一直落、落、落,什麼是人生谷底我沒見過,因為谷底下面總還有深淵。

有一年,我媽搗騰瓜子,她一個人翻了好幾座山,從一個縣裏面進回來一大車瓜子。

誰想瓜子剛進回來,市場就開始大跌價。

為了不砸在手裏,1塊8一斤的進價,1塊9我媽也愣是咬着牙吆喝。

就在我們家以為又要再一次跌入谷底的時候,家裏來了一個「貴人」。

那老頭穿着十分講究,西裝皮鞋禮帽,一開口港台腔,出手也十分闊綽。

他說不僅要買我們家所有的瓜子,還想從源頭上跟我們家長期訂貨。

我們全家都很開心,拼命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可是,就是這個「貴人」,騙走了我們家所有的瓜子,還讓我媽進新貨又欠了好多錢。

我媽特別自責,經常哭。那時我妹妹也已經讀初中了,她本指望着賣瓜子給我們姐妹倆掙學費。

我爸安慰說他再出去打工掙錢,第二天就背上行李捲走了。

結果我爸剛走,我媽就拉着我和妹妹說:「你倆一定要好好讀書,媽對不起你們。」

說完就當着我和我妹的面灌了一瓶農藥,躺在了地上。

我妹愣在那連哭都不會了,我跑出去瘋了一樣拍鄰居家的門叫人。

醫院裏,我媽醒了。

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沒死成,咱們家的錢就更不夠用了。」

當女兒的我,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心裏反反覆覆就剩一個字:錢。

學校那邊快開學了,醫院這邊醫藥費也還欠着。

我望着街上的人,他們有錢買魚買肉,有錢買點心糖果,我們家呢?

連幾百塊的學費都沒有。

這時我看到一個梳着背頭,別着新式手機,夾着皮包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做生意的有錢人。

我瞟見他褲子兜里有很厚一沓錢,於是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我想,如果我能偷到300塊,我媽的藥費就有了,如果我能偷到600塊,我的學費就不用愁了。

我爸媽都是特別本分的人,他們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人該有的禮義廉恥、自尊自愛,也都教給我了。

所以我不僅感到恐懼,更多的是羞恥。

但是當那男人抬起手打電話的時候,我瞅準時機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了他的褲口袋。

可往出抽錢的一瞬間,那人發現了,直接反手給我一個耳光,一腳把我踹倒在地。我下意識地攥住了已經抽出來那幾張鈔票。

我還沒來得及再反應,他就抄起旁邊攤販的一根荊條狠命地抽我。

那荊條上全是刺,他每抽我一下,無數密密麻麻的刺就扎進我的肉里,剌得我生疼。

他嘴裏還罵着特別難聽的話,罵我是野孩子,沒娘教。

是,他說的沒錯,我的確差點沒娘教了。

我蜷縮在地上,抱着頭,等待這場懲罰的過去,我想,我一定得熬住。

不知過了多久,那有錢人走了,我偷到手的幾百塊他也不要了,就當是「打人」的錢。

我當時特別開心,雖然挨了打,可是我有錢了,我又能接着念書了,我媽也不用被逼到喝農藥了。

我爬起來跑到一個巷子裏,這時我才攤開手掌,把那些已經被我攥皺的百元大鈔一點點捋平。

一百,兩百......足足500塊。

就是炮灰我也願意

那年我如願上了高中。再熬三年,再熬三年我考上大學就好了。

三年,一千多天,我每天雷打不動五點一刻起床,穿衣、迭被、洗漱,從宿舍跑到教室全套下來只需10分鐘,最晚五點半就坐在教室里看書了。

宿舍里每個人的標配是一個小床桌,一個小枱燈。

晚上十點半下晚自習,很多人回到宿舍就靠這兩件東西繼續學到凌晨一兩點。

三四個小時後,又要開啟新的一輪戰鬥。

宿舍沒有充電的地方,所有人都把小枱燈帶到教室,可教室也只有一個插座。

三年,最累的不只是我們,還有那個每天18個小時不間斷被排隊充電的插座。

我們那屆全年級538人,我經常都是前三名,是不是覺得我超厲害。

可是高三一模考試,我考得一塌糊塗,數學上來第三道選擇題就不會,後邊大題一打眼,一多半連題都看不懂。

我當時緊張得手心冒汗,我害怕的不是考砸,我是想到,如果高考也是這樣,我此前十幾年的付出可能都會功虧一簣。

我輸不起了,我爸媽也真的供不起了。

幾天後成績出來了,我考了全年級第二。

可有什麼用呢?模擬考試是統考,是省市大排名,我排在了完全看不到的位置,這更意味着我有可能根本就考不上大學。

我是好學生,沒錯,可我是大山裏的雞頭,趕不上大城裏的鳳尾。

我們沒有那麼多練習卷可以做,什麼公式的變形、延展,我們統統沒見過。

高中三年的數學課,老師都是把課本上的例題講一遍,再讓我們做幾遍課後題,這就算學會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賣慘?可你知道我為什麼能走出來嗎?

是我比別人更用功嗎?是我比別人更聰明嗎?都不是。

因為我就是那個明知是炮灰,也甘願當炮灰的「亡命徒」。

高考前的誓師大會上,500多師生站在烈日下喊口號,很多人都哭了,他們哭的是無望,是十幾年寒窗苦讀到頭來一場空。

所有人知道,這538人,能走出大山的寥寥無幾。

可是我沒掉一滴眼淚,就算是炮灰,我也要搏到最後。

兩個月後,我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我就是那538人里的唯二之一。

讀書不是為了賺大錢

至於從大山走出來後的故事,聽起來可能還真的挺爽文的。

大學四年我年年一等獎學金,打工、兼職賺了不少錢。

大二那年寫小說直接賺了六七十萬,我的小說最火的時候,網站伺服器都被擠爆了。

我用這幾十萬,給我們家翻修了房子,改善了生活。

給我爸媽一人買了一個蘋果手機,很多人說,兩個五六十歲的老人用什麼蘋果。

可那又怎樣,我就想讓他們拿出去炫耀,我就想讓他們得意。

後來畢業我又來了北京,一路升職加薪,買想買的東西,過想過的日子。

現在我把妹妹也帶在身邊,不為別的,我就是想讓她出來看看這個世界。

可這些,並不是我最想跟你們說的。

我所有的聰明、勇敢、吃苦耐勞,這些大家總會誇我的優良品質,不是憑空長出來的,那都是父母言傳身教的結果。

可是再好的品性和天賦,沒有讀過書,就怎麼都算不上一副好命。

我爸小時候本來讀書很好,可是爺爺因為要娶新老婆,強行和爸爸分家,爸爸也因此被迫輟學。

我爸常說一句話:你就是讓我去討飯,也得給我一個碗啊。

沒有「碗」的人生,光靠兩隻手,是捧不住機會的。

2000年,因為別人撞爛了我家房子,爸爸「獅子大開口」要了8000塊賠償(當時家裏存摺只有十幾塊錢),但很快這筆錢就花光了。

2003年,我爸自學開車考了駕照,但家裏沒有錢買小貨車自己單幹,就只能給別人打工。

你看,命運並不是沒有向我們撒過種子,只是有本錢的時候不懂得錢生錢,有技術的時候又沒本錢。

我很難不把這些歸結到認知、眼界上去,而認知和眼界性價比最高的籌碼,唯是讀書。

這是讀書之於所有人的價值。

而單拎出來女孩再看,則又多了一層命運殘酷的意味。

我其實沒開玩笑,如果我不讀書,我現在孩子確實都要小學畢業了。

農村,尤其是大山里,你無法想像女孩的命運是何等倉促潦草。

是隨手一撇的雜草,是無力而為的得過且過。

不能自我掌控的人生,無非就是嫁作人婦,生子兩三,十年一日,烹煮洗涮。

所謂人妻,往好了講是夥伴、是搭檔,往壞了看是附庸、是寄生,沒愛情,甚至沒人情。

說到這,你再品品那些陷阱:

一句叫,女孩讀太多書影響找對象。

另一句是,女孩讀再多書最後還不是嫁人。

是不是矛盾得可笑?說來道去,無非就是想將女性禁錮在井底。

哪怕是讀了書,女性也是明碼標價的,更何況是大山里,絕不是危言聳聽。

就拿我們那的婚嫁行情來說。

念過書的,本科彩禮十萬。

本科、有編制的,彩禮十五萬。

本科、有編制且是公務員的,彩禮二十萬。

至於,沒文憑沒工作的女孩,說好聽點叫憑運氣,說難聽點就是給多少都行。

所以我剛聽說張桂梅的故事時,心裏萬念潮湧,她辦的那所女高其實離我家也不算太遠,這也讓我更加產生了某種精神連結。

當她怒罵甘作全職太太的女學生時,網上不少人罵她、詆毀她。

可是只有我們這些「逃」出大山的女孩懂她的怒其不爭,知她的殫精竭慮。

看多了命運對不讀書女孩的輕賤,就生怕重蹈覆轍,一敗塗地。

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大多數人讀書,絕非有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偉大使命。

可是,我們之於讀書的理解,本來就要觀具體的人生,把不同的命脈。

之於命優者,讀書是登樓百尺,巔峰之處為理想而戰。

之於普通者,讀書是奮力一搏,躋身上層洗一把好牌。

之於貧困者,讀書是釜底抽薪,深淵谷底求我命可為。

命運的確沒有給凡人以公平,但命運給了眾生以機會。

或許有資源的參差,有價碼的高低。

但,女孩,請你務必狠狠抓住,絕不鬆手,和我一樣。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她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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