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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自白:媽媽是被拐賣來的,爸爸是職業乞丐

《自由亞洲電台》(RFA)記者唐家婕采寫了三集系列報導《「拐買」媳婦和兒子的自白》,以下是第三集「我在拐買家庭長大」,已經移居美國的洛奇要分享他的親身經歷。

洛奇在YouTube影片講述在「被拐」家庭成長的經歷。(截圖自YouTube)

徐州鐵煉女事件,讓人們關注這些被拐賣婦女的遭遇。但是,還沒有引起太多關注的是成千上萬在這樣拐賣家庭中長大的孩子,他們的經歷又是怎樣的呢?家庭暴力的惡性循環能終止嗎?《自由亞洲電台》(RFA)記者唐家婕采寫了三集系列報導《「拐買」媳婦和兒子的自白》,以下是第三集「我在拐買家庭長大」,已經移居美國的洛奇要分享他的親身經歷。

「他每次打我他家人就會很高興,他為了他媽媽跟妹妹高興,他家人越在旁邊他越要打。」這是雲南白族人董茹回憶在她17歲那年,被騙到安徽農村結婚後遭到家暴的經歷。「有一次他打我,我不敢還手,還手打得更厲害,我就罵了他兩句,他爸就在我家門口聽見,過來就把我頭髮拉過來踩在地上,把我打得一個星期都起不來。他說,你自己是什麼身份你不知道嗎?你是買來的人,能跟娶來的人一樣嗎?.....」

前兩集報導里,董茹還分享了她周圍的其他姐妹們被拐賣、家暴和逃跑甚至死亡的故事。那麼,這一集,董茹的兒子洛奇,要跟我們分享他在這樣被拐家庭中長大所產生的心理上的陰影,以及他如何幫助母親跳脫這段痛苦的婚姻。

「你媽是拐來的」

記者:你稱自己是在拐賣家庭中長大,但有網友會說,你媽媽的案例不是那種強行擄來的,不算拐賣,你怎麼回應?

洛奇:最準確來講,我母親是拐買,但實質上來講是符合人口販賣、拐賣的一個概念和範疇。我把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是前期誘騙、哄騙的,拐就是這個意思;第二中間有金錢交易,第三後期對我媽和徐州八孩母一樣,會包括囚禁、家暴、人身控制。我覺得符合這三條就是拐賣。

記者:小時候,媽媽會告訴你她的身份是不一樣的嗎?對你成長有什麼影響?

洛奇:不用我媽說,村裏的人就會告訴我,你媽是拐來的「南蠻子」。「南蠻子」是對她們(南方女人)歧視性的稱呼,那些大人帶著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深深的傷到一個孩子,因為孩子最怕跟別人不一樣,也沒見過別人家的爸爸公開的、頻繁又嚴重地去打媽媽。這種差異讓我覺得難道媽媽被打是應該的嗎?我這種來自被拐家庭的孩子,就應該去承受這種不一樣的痛苦嗎?小時候這種心理疑問很多。

因為我媽媽是白族,一開始被帶到這邊來,語言不通的。我媽媽慢慢學,學家鄉的方言,就會有口音。我害怕媽媽去學校給我送傘,她去教室喊老師,老師會停下讓她把傘給我,同學一聽到我媽媽說話有口音,就會嘲笑我。

記者:你記憶里媽媽有說過想逃走嗎?

洛奇:恰恰相反,從來沒有說過。她從另一個角度,從小到大,會跟我和弟弟說,媽媽我為了你們倆遭受多麼大的委屈痛苦,所以你們一定要努力,長大一定要好好孝順我,會強化這方面。慢慢地她的愛,裏面帶有一些強力扭曲的東西,給孩子形成很大的壓力,捆綁,對孩子心理健康造成一定的影響。

記者:在家暴案里有些孩子會內化這些事,認為媽媽這樣被打是為了我,這樣忍受是為了我?

洛奇:對!對!你總結得很對。

媽媽「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記者:你可以講一下你目睹的家暴嚴重跟頻繁程度是怎麼樣嗎?

洛奇:我記憶中有一次特別清晰,我在朋友家玩,有人告訴我你媽回來了,我就發現家門口圍滿了人,都是村民。但我可以聽到裏面我媽那種……我的天啊,那種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就有個動作,突然有個小的包,女生的袋子扔出來,裏面掉出來一些東西,我就記得是胭脂,是我媽的東西。我就聽到有人風言風語說我媽想跟別人私奔。

記者:是誰在打媽媽?

洛奇:主要是我爺爺跟我爸爸,就是把我媽媽壓在身底下打。

記者:打得嚴重的時候,村民也都沒有人出聲嗎?

洛奇:村民頂多上去勸一下,說好好好,少打一點。這種勸是沒有約束力的,時間長了人家知道勸不住,也就不勸了。而且在村民心裏,跟這些買媳婦家裏的想法是一樣的,既然是買來的,必須得打,不打跑掉就是一種很大的損失,他們也認為該打。

記者:這樣的情況你有看過很多嗎?

洛奇:當然有,太多次了好嗎?會用鞋子打,就是鞋底,打人可以很疼,但不會把人打傷,然後會用男人用的腰帶、用拳頭、用巴掌。有一次爸爸跟爺爺在打媽媽,我看到我媽跑到房間把門反鎖,我爺爺、我爸爸突然就很害怕,怕我媽媽自殺,就從窗戶,門上有個小窗,把玻璃砸碎爬進去,把門打開,再把我媽媽控制住。

記者:那個時候,你看到媽媽的狀態是什麼樣的?

洛奇:當然是哭喊啦,然後頭髮衣服都是亂亂的。我覺得你可能沒有見過一個人被暴打的樣子。可能你在電影見過,現實中沒有見過吧。

記者:通常這些暴力事件結束,媽媽怎麼跟你們兩兄弟解釋?

洛奇:沒什麼好解釋的,我們都已經看在眼裏了,再好的事情也有結束的時候,再壞也有收場的時候,就像他們打人,也有打累的時候。

記者:那事件通常怎麼收場?當天家庭就又恢復正常嗎?

洛奇:不不不,這要經歷幾天的時間。可能打人的場面會結束,但會進入到很壓抑的過程中,被打完後我媽可能受傷,鼻青臉腫、身上有瘀青,沒辦法馬上做家務,要經歷一天兩天、或者長一點的時間休息,我媽躺在床上,我爸就來做家務、做飯給我們吃。我和我弟弟就圍在我媽的床邊,看我媽在那邊哭唄(哽咽)。就是這樣收場的。

記者:這些事讓你怎麼看爸爸?

洛奇:小時候很恨他,他是文盲,他有三個兄弟兩個妹妹,我有個叔叔算出人頭地。我爸爸身上有一種愚孝。在村子裏打媳婦是小事,不孝是大事。我奶奶說什麼他一定會聽,我奶奶要他打媽媽三巴掌,他肯定不會打兩巴掌。我爸爸平時少言寡語,也不會跟我們表達什麼。對我來說,父親就是存在那兒,但沒有父愛。

記者:你覺得父母相愛嗎?

洛奇:不可能,怎麼可能,愛不可能。

當暴力關係反轉

記者:家裏的暴力關係是什麼時候反轉的?

洛奇:大概是我小學的時候我奶奶死了,我姑姑也外嫁了,就是這場惡行的指揮者沒了,別人就不知道怎麼打仗了。我媽媽也是有求生欲望的,就是變得更暴力,當然只能從言語上。用言語暴力制服我爸爸和我爺爺。我估計你想像不到,(言語)激烈到沒有辦法形容。

記者:談一下你後來幫父母離婚的過程?

洛奇:我高一時,我爸生病了,腦血管梗塞,基本喪失勞動能力,半身基本上癱瘓,也失語了,只能比劃。養家就落在媽媽身上,我媽就去沿海城市打工,只有過年會回來。媽媽開始對爸爸進行語言上的暴力,對他產生一種鄙視,覺得他的狀態是報應。後來到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在中國有很多人不離婚是為了怕影響孩子的學習。我就帶他們去公安局辦事機構離婚了。我爸一開始不願意,但已經由不得他了。不太好的形容,他當時已經是半個廢人了。我當時也能作主了。我已經長大了。我有權做主讓我的父母結束這段不好的婚姻。

記者:你覺得自己該怎麼努力去打破原生家庭的循環?

洛奇:農村世世代代就是重複一樣的生活,爺爺是怎麼樣,爸爸就是怎麼樣。首先是文化教育,還有自我提升、增強對自己的認知,但我在這方面很努力。

媽媽對我的期望特別大,要考上大學,經濟獨立,在村里揚眉吐氣。我也這麼做了,我們村里和我一樣大的孩子有40幾個,最後只有3個人考上大學,我是最好的一個。

記者:徐州八孩母的事件怎麼又勾起你的這些回憶呢?

洛奇:這次徐州事件,一是重新勾起了我的回憶,二是讓我多少有點震驚,我以為這種事情現在沒有了,或是有也不會這麼極端的情況。沒想到徐州離我們家這麼近,竟然還用鐵煉(拴住這個女人)。我覺得我應該說一說,以前覺得是一種家醜,現在也不覺得了,如果我說出來,能讓更多人知道......因為很多人不相信呀。

記者:你說過你認為拐賣是一種集體作惡,為什麼這麼看?

洛奇:集體作惡歸根結底是政府、中共(作惡),他們是漠視人權的,不光是20、30年前,到今天也是漠視人權。當政權漠視人權到什麼程度,中國人在面對其他人遭遇不幸時,就能冷漠到什麼程度。

你說我媽當時敢報警嗎?想都沒想過。你能理解那種絕望嗎?在中國他們那一代人的觀念里,我就算被打死了,我也沒想過要找警察。在他們整個的生活軌跡中,政府都是在欺壓人。還有法不責眾,在中國是最顯明的寫照。如果只有一個人幹的事情,可能還有機會改變;但當有十個人都這麼做的時候,大家都無所忌諱了。

記者:謝謝你接受我的訪問。

從徐州鐵煉女、陝西鐵籠女,再到董茹女士,這些婦女的遭遇,反映的僅是中國拐賣婦女狀況的一個小小的側面。除了受害的婦女,還有無數像洛奇這樣在拐賣家庭、見證家暴下長大的小孩,仍在努力掙脫心理上的鐵煉。

洛奇說,他很訝異媽媽董茹會願意第一次公開講述這些過往的經歷。只有自覺,才能重生。

重生後才能更有力量。

(原標題:「被拐」媳婦和兒子的自白(下):我在「拐賣家庭」長大)

責任編輯: 方尋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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