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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歲的「反革命」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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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革命」女生叫黃宗敏,是我在市東中學初中的同班同學,小個兒,身體瘦弱,相貌清秀,愛說愛笑,班裏的幾何課代表,所以人聰明。下午自習課要是有幾何或數學的作業,經常是黃宗敏第一個解完,然後她就會伸個懶腰嚷一聲,做完啦!幾個偷懶的男生就會湊上去抄她的題,好交作業的差,早點去玩。

黃宗敏家住上海虹口區霍山公園附近,就是猶太人逃難到上海聚居的那塊地方,都是挺好的石庫門房子,應該說家庭經濟條件會是較好的。不知為什麼,初中畢業後她沒有報考母校市東中學繼續讀高中,而是考進學費和食宿費都免費的上海中等師範學校讀書。這樣,整個高中我們都沒有來往。1968年,黃宗敏從同學那裏得知我因《一切為了九大》挨批,並報名去了北大荒,給我來過幾封信,討論問題,交流想法。我主要從來信中,也從其他同學那裏知道了一些她的情況。

1964年黃宗敏讀中師二年級,參加學校開展的「四清運動」,因與同學、老師的一些不同思想觀點的爭論,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分子,時年17歲。兩年後文革爆發,黃宗敏又與一批「牛鬼蛇神」老師首先被批鬥,被掛上右派學生牌子。不久學校當權派被批判,倒是良心發現了,承認對她的處理是錯誤的,不過是學生在世界觀形成過程中的問題。學校當權派承認「整人」是錯誤的,這讓黃宗敏有所解脫,憑着她的獨立個性,儘管沒資格當紅衛兵,也以學生的身份,象紅衛兵一樣到處串聯,隻身游遍了祖國的多半個名山勝水,過了一陣快活日子。但後來在1967年「清理階級隊伍」中,又被人舊事重提受到打擊,挨批鬥,再次陷入困境。總之,年僅二十而遭遇坎坷,命運多舛。

但巨大的政治壓力並沒有熄滅她獨立思考的火花。

在她的來信中:

對於我報名上山下鄉,她質疑1968年掀起的上山下鄉運動「是馬爾薩斯人口過剩的幽靈在作祟」,認為對馬寅初《人口論》的批判和壓制導致了中國人口政策失誤、人口膨脹,人口與經濟增長不相適應,以至於只好把千百萬青年學生弄到鄉下農村了事。

對於當紅的文化大革命、對於摧枯拉朽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理論,她發出一連串詰問:

「文化革命還要不要文化」?號稱文化革命,卻把現存的文化都要掃除,都要打倒,這難道可以理解嗎?

強調「實踐經驗」,貶低「理論知識」,「理論知識還有沒有存在價值」?「讀書無用嗎」?

「歷史人物是否都要打倒」?對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為什麼卻「大加讚賞」?「焚書坑儒」真的能統一人們的思想?歷史上有證明嗎?

胡適先生「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符合中國哲學的重要思想中庸之道之精髓,「沒有其合理性嗎」?應該全盤否定嗎?

這是1968年一個年輕人對文化大革命提出的責問!

黃宗敏在當時的政治打擊下,極度彷徨、苦悶,不斷反思自己,她也虔誠地學習《紅旗》雜誌社論、姚文元文章、上海丁學雷、齊學江的時髦文章,企圖清理自己的思想。但她最終還是否定了這些文革操盤手的東西,認為「他們的文風不正」,「治學態度不對」,慣於上綱上線,扣帽子,抓住一點,不及其餘,「不是學術辯論的正常態度」。

後來,她只好在佛教和哲學中尋找心靈的寧靜。但她說,她找不到一塊安身立命之地。當得知將被分配去上海郊區奉賢縣生產隊勞動,「那裏實行工分制,按日計分」,1969年3月她給我寫了最後一封信,說「這封信既不是在上海寫的,也不是在奉賢寫的,而是在離了上海去奉賢,又離了奉賢到上海的過程中寫的」。此後便沒有了音訊。

2006年11月,母校市東中學校慶90周年我到上海,同學聚會時,我提起黃宗敏早年對文化大革命的尖銳批評,同學告知,黃宗敏幾年前就過世了。我沉默失語。

一個17歲女生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分子,面對不公正的對待,仍然堅持自己的獨立思想。我不知道她下鄉以後的日子過得怎麼樣,是否能平靜了一些?我不能想像她被社會邊緣化的窘迫生活和英年早逝。我只能設想,十一屆三中全會否定了文革,一定讓她深受傷害的心靈得到些許寬慰。

我自己是在林彪摔死後才開始反思文革的荒謬性,開始反思自己在文革中隨大流狂熱造反的行為。而她是文革風暴捲來時能堅持獨立思考、堅持理性思考的一批人之一,她為之付出了代價。但她仍然不願意激進的社會風暴摧毀她所喜歡的文化、智者、書籍、觀念。她在來信中兩次提到中庸之道,她曾怯怯地試問,難道一切社會變革都一定要使用你死我活激烈鬥爭的方式嗎?今日中國在30年漸進改革的基礎上,正在建設和諧社會,這似乎可以看作是對這位女生40年前的疑問的一個正面回應。但願如此。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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