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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少鐳:奴才何苦為難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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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曉嵐應該也是個愛狗人士,《閱微草堂筆記》中至少有八篇他跟狗狗之間不得不說的故事,今天挑兩個跟大家分享。

第一個故事很短,紀曉嵐說,他奶奶張太夫人曾經養過一隻小花狗,但後廚婢女們發現它老是偷吃肉,害她們被主人訓斥,竟聯合起來對它進行無害化處理——掐死。

這事過後,一個參與此行動的叫柳意的婢女,經常夢見小花來咬她,一入睡就不斷說夢話,雙手拼命掐自己喉嚨,很是恐怖。張太夫人得知此事,說:「群婢殺犬,小花為什麼只恨柳意?肯定是柳意也偷肉,小花不服。」一拷問,果然。

故事到此就結束了,柳意的命運如何,可想而知,毒打一頓後趕出紀府,那是最輕的;被賣入青樓,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那時候婢女也只是主人的私產。

先不評論,第二個故事更精彩。

紀曉嵐被流放到烏魯木齊時,曾在當地養了幾條狗。後來他獲赦回京,狗帶不走,全都遣散。其中有一條叫四兒的,怎麼趕都不走,一直跟在紀家車隊後面,對主人戀戀不捨的樣子,竟然就這樣一路跟到了北京

路上,四兒主動負責看守行李,各種嚴防死守,除了紀曉嵐本人,其他人都無法靠近行李車,一靠近它就狂吠不止。

【資深忠犬】河夫作品

途經辟展七達坂(今新疆鄯善),崇山峻岭,堪稱天險,紀的車隊有四輛馬車,兩輛過了嶺南,兩輛還在嶺北,這時天已黑了,山路根本就走不了,只好停下來。四兒自己一個人——哦不,一條狗獨自守在山巔,南北兼望,一發現哪邊有可疑人影就衝下去。

紀曉嵐被四兒所感動,為它寫了兩首詩,其一:

歸路無煩汝寄書,

風餐露宿且隨予。

夜深奴子酣眠後,

為守東行數輛車。

其二:

空山日日忍飢行,

冰雪崎嶇百廿程。

我已無官何所戀,

可憐汝亦太痴生。

路上走了四個月,四兒一直盡忠職守,可以拍一部《忠犬四兒的故事》了。

沒想到,回京一年多之後,四兒竟在某天夜裏被人毒死了。死得很蹊蹺,問家中僕人,說毒狗之事肯定是賊乾的。奇怪的是,四兒雖被毒死,家中也沒被偷。

有人對紀曉嵐說,肯定是那些下人覺得四兒守夜太盡職了,妨礙了他們,所以才把它毒殺,然後嫁禍給不存在的賊人。

紀曉嵐也覺得是這樣。他收葬了四兒的屍體,還給它修了座墳,碑上題「義犬四兒墓」,然後又花錢僱人雕了那四位疑兇——也就是四位僕人的石像,胸口還刻上四人名字,分別是:趙長明、於祿、劉成功、齊來旺,準備讓這四人跪在四兒墓前,就像秦檜、王氏、張俊、万俟卨跪在岳飛墓前一樣(這也得虧是在清朝)。

又有人(應該還是前面那位)對紀曉嵐說,你讓這四個奴才呆在四兒身邊,恐怕會侮辱了四兒。紀曉嵐覺得有道理,就此作罷,但還是在那四個家僕的居所門楣上掛了塊匾,上書「師犬堂」三字。

你們啊,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好好向四兒學習吧。

也是有夠侮辱的,不知那四個奴才作何感想。

最後,紀曉嵐筆鋒一轉,說他到烏魯木齊時,曾夢見死去的老僕人宋遇來找他,朝他下跪,說:「念主人從軍萬里,今來服役。」第二天,當地一孝廉就把四兒送來給他看門。紀曉嵐這才知道,是故仆宋遇轉生為犬,繼續盡忠。但有點不解的是,宋遇生前在他家為仆,陰險奸詐在諸仆之上,為什麼轉生為狗之後,反而盡忠職守?難道是他自知因為惡業而墮入畜生道,誠心悔過,所以才來補過贖罪?

不難看出,兩個故事同一個主題:奴才殺狗,主人懲治奴才。

因為什麼?

利益。

少得可憐的利益。

前一則故事,群婢殺小花,表面上,是小花偷肉,連累群婢。實際上,婢女中也有偷肉的,而且極有可能不只柳意一人。

為什麼要偷肉?

嘴饞,餓,不夠吃,缺乏營養,等等。反正,主人酒肉臭,偷點又何妨。

問題是,肉就那麼多,偷多了主人也會發覺。更重要的是,偷,那是不忠的表現;不忠,那是要丟飯碗的。

這麼一來,殺狗既是自證清白,也是表忠邀功。所以,知道群婢殺犬,紀曉嵐他奶奶一開始也沒懲治她們,因為她們殺犬有堂皇的理由。後來發現柳意夢囈(極有可能是其他婢女告的密),這才找到理由,懲治了她。

這是殺雞儆猴,目的不在為犬報仇,而是震懾群婢:忠心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心。

同樣,紀曉嵐四奴殺四兒,也是因為四兒妨礙了他們的利益:守夜太盡職。

倒不是說,那四奴一定就是家賊,大概率是白天當牛做馬,到了夜裏,主人睡了,需要有點自由空間,體會一下做人的感覺。也許整點小酒,熱點殘羹剩飯,吹個水,甚至男僕女僕調個情……可這一切,都因為四兒太忠心而被剝奪了。

而且,因為四兒前身是最狡黠的僕人,其他僕人耍什麼心眼都瞞不過它,所以它的監控是全方位無死角的,這才讓僕人們忍無可忍,也把它無害化處理。

可見,當狗也好,當奴才也罷,不忠,會被主人拋棄;太忠,會被同類殺了。

這就是大清版的底層互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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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紀曉嵐和他奶奶,就是食物鏈頂端人上人了?

別急着下結論,無妨先來了解一下,紀曉嵐為什麼會被發配到新疆去。

乾隆三十三年,新任兩淮鹽運使發現歷任鹽官貪污嚴重,密奏乾隆,乾隆怒了,下旨嚴查,其中就包括紀曉嵐的姻親盧見曾。盧兩度擔任鹽運使,時間長達十年,六年前本已告老還鄉,沒想到,都安全上岸了,還是被拽下。

紀曉嵐時任翰林院侍讀學士,近在皇帝身邊,最早得知了姻親即將被查的消息,覺得不能見死不救,便暗地裏通知盧見曾之子寄信回家。

盧見曾得知消息,提前轉移財產,等到朝廷抄家,卻抄不出什麼,乾隆智商不低,很快就猜到有人走漏消息給他,一查,除了紀曉嵐,還有內閣候補中書徐步雲等三位大臣分別向盧透風,暴怒,立即下旨:

徐步雲與盧見曾認為師生,遇此緊要案件,敢於私通資訊,以致盧見曾豫行寄頓,甚屬可惡,著發往伊犁效力贖罪。紀昀(曉嵐)瞻顧親情,擅行通信,情罪亦重,著發往烏魯木齊效力贖罪。(《高宗實錄》卷八一五乾隆三十三年七月己酉)

向涉案人員通風報信,干擾辦案,這放在哪個朝代罪都不小,紀曉嵐被發配新疆也不算冤,畢竟項上人頭保住了,沒被無害化處理,也是皇恩浩蕩。但此事從另一個角度看,畢竟紀曉嵐也是乾隆的奴才,平時再怎麼死心塌地,被棄如敝屣,也是主子一句話的事。

所以他痛定思痛,唯有360度無死角忠誠,才能換來政治新生命。在烏魯木齊期間,他寫詩一百六十首,兩年多後獲赦回京,結成詩集,名《烏魯木齊雜詩》,他在自序中如是說:

夫烏魯木齊,初西蕃一小部耳。神武耆定以來,休養生聚僅十餘年,而民物之蕃衍豐膴,至於如比,比實一統之極盛。昔柳宗元有言:「思報國恩,惟有文章。」余雖罪廢之餘,嘗叨預承明之著作,歌詠休明,乃其舊職。今親履邊塞,纂綴見聞,將欲俾寰海外內咸知聖天子威德郅隆,開闢絕徼。

思報國恩,獨惟文章。」柳宗元原話,是千古以來文人的使命,也是紀曉嵐寫《烏魯木齊雜詩》的目的。具體怎麼報恩,就是在詩中描述、歌頌新疆被英明神武的乾隆皇帝統一之後的「極盛」,讓全世界都知道大清聖天子恩威至厚,聖德無雙。

同樣,他在筆記里寫生前「陰險狡黠」的故仆宋遇死後化為忠犬,死心塌地守護主子,更像是在向乾隆表明心跡:我之前不知好歹,「陰險狡黠」,竟然想蒙蔽聖明天子,被貶烏魯木齊,就像是我已死了一次,若給我一個機會,絕對會脫胎換骨,死心塌地效忠主子,洗清之前的罪愆。

所以,紀曉嵐的「師犬堂」也是寫給乾隆看的:聖上放心,我會好好「師犬」,絕對忠心的。只是,如果我的忠心擋了其他人的發財之路,有小人勾結起來想滅我,還請聖上明鑑。

聰明吧?

畢竟是大才子,這就是表忠的藝術。從此後紀曉嵐屢獲殊榮看,這樣做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可見,一個主子之下,所有人都是奴才。而奴才間的互害,是主子樂意看到的,他覺得只有這樣,江山才能坐得更牢。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現代聊齋余少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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