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如今是個「造星」的時代,那麼魏晉時期就是「造星時代」的鼻祖,所不同的是現代「造星」需要流量、推手、平台等一系列幕後操作,魏晉時期明星的產生就容易多了,可能僅僅因為鬱悶時的一聲長嘯,也可能因為走到路的盡頭,不知何去何從時的嚎啕大哭,還可能就是說了一句話。
比如,本文的主人公謝道韞小姐,她就是僅僅因為在家庭聚會上完美的回答了叔父的一個問題,成了千古第一才女,還因此產生了兩個形容女子多才高雅的成語:「詠絮之才」和「林下之風」。
一、詠絮才女,林下之風
人們對謝道韞的印象似乎都來自和停留於那場冬天的大雪裏。
《世說新語·言語》記載: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
冬天一個大雪紛紛的寒冷日子,宰相謝安組織家庭聚會,圍爐賞雪,和兒女們談論詩文的義理。謝安望着室外大雪飄飄,笑着問大家:「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子謝朗說:「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不置可否,侄女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聽了開懷大笑。
其實,若只論白雪紛紛的樣子,謝朗的撒鹽空中也很形象,但是為什麼謝安聽了謝道韞的回答就開懷大笑呢?那是因為「柳絮因風起」並不一定比「空中撒鹽」更貼切,但是想像力更豐富、浪漫。
在冰天雪地的冬日,謝道韞卻能聯想到春天柳絮紛飛的景象,說明她具有更浪漫的情懷和更高級的審美,也就是所謂的「名士風流」。
令叔父謝安偏愛的是謝道韞不僅有小女兒的浪漫,還有大丈夫般的高遠旨趣。
謝安曾問和子侄們談論《詩經》,謝安問他們覺得哪一句最好。侄兒謝玄,也就是「淝水之戰」的先鋒,回答說:「我認為『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最佳。」謝道韞回答道:「《詩經》三百篇,莫若《大雅·烝民》篇中『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詠懷,以為其心。』」
謝玄的「楊柳依依」之句,我們都很熟悉,出自《詩經·小雅·採薇》,詩評家中評論此句:「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曾其哀樂。」這句詩被一致認為是「借景言情」的最佳之句,謝玄獨愛此句是有道理的。
謝道韞喜愛的詩句是描寫是仲山甫奉周文王命出行,吉甫作歌為仲山甫送行,勉勵他不負王命,早去早回。表達的則是對天下蒼生的關懷之情。
而謝安自己認為《詩經》中最好的句子是「????謨定命,遠猶辰告。」出自《大雅·抑》,意思是要制定治國大計、長遠國策。這句詩和謝道韞的那句表達的意思異曲同工,都是胸懷天下,相對來說,謝玄的「楊柳依依」只是停留在個人的小情緒里,就顯得單薄了。
雖然謝玄在情致意趣上略遜謝道韞一籌,但是謝玄很崇拜自己這個才女姐姐,當時還有一名女子張彤雲也非常有才華,在外和謝道韞齊名,她的哥哥張玄也特別推崇自己這個妹妹。
於是張玄就想和謝玄比較一下,兩人去問一個常在他們兩家走動,且很有識人之識的濟姓尼姑。濟尼思索了一會兒說:「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有閨房之秀。」
王夫人就是謝道韞,因為她嫁給了王凝之,顧家婦就是張彤雲,因為她嫁到顧家。濟尼誇讚謝道韞神情灑脫爽朗,有竹林七賢之風;張彤雲心地澄澈,冰心玉骨,自然是閨房中的佼佼者。
看上去兩人各有優點,勢均力敵,其實魏晉更崇尚灑脫的性情,尤其是竹林七賢的風采,因此濟尼還是給了謝道韞更高的評價。
林下之風,從此就用來形容女子有才華,有詩韻,有風度,深受魏晉風度影響的《紅樓夢》,讓黛玉姓林,就是源於此。
二、門當戶對,婚姻不幸
到了適婚年齡,叔父謝安為謝道韞選擇了書法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為夫婿,傳說謝安最初看上的是王凝之的弟弟王微之,也就是「雪夜訪戴」的那個王子猷,但是謝安聽說王微之行事荒誕不羈,活脫脫就是一個「富二代作精」,這樣的人怎能夠安心居家過日子呢?於是選擇了生性平和穩重的王凝之。
大概為人父母為女兒選擇夫婿總是希望找一個穩重本分的人,希望女兒一生能夠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瀟灑率性如謝安也不能免俗。但謝安沒能料到的是婚姻的幸福不只靠門當戶對,更要兩個人性情相投,三觀一致,有林下之風的謝道韞和庸庸碌碌的王凝之顯然不符合這一點。
王凝之性情平實,不像他父親王羲之那樣才華橫溢,也不像他弟弟王微之那樣桀驁不馴,放誕疏狂,有一顆有趣的靈魂。他顯得那麼平庸、無趣,謝道韞回家對謝安抱怨,謝安安慰她說:「王郎是逸少(王羲之)之子,才華也不錯,你為何不滿意呢?」謝道韞說:「我們謝家,叔父中有阿大、中郎這樣的人物,兄弟中有謝韶、謝朗、謝玄、謝淵。想不到天地之間,竟然有王郎這樣的人!」
其實,王凝之也不像謝道韞說的那麼差勁,宋代書法家黃長睿說王羲之的五個兒子都得到王羲之書法的家范而又各不相同,「凝之得其韻,操之得其體,徽之得其勢,渙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可見,王凝之的書法造詣還是頗深的。謝道韞討厭他,不在才華,而在他的性情和人品。
魏晉之人喜好「清談」,謝道韞身為女子卻才思敏捷,思辨能力很強。待嫁閨中時,叔父謝安經常組織家庭聚會,和兒女們談詩論文,類似於家庭版小型的「清談」,就像我們本文前面所述,謝道韞總是憑藉敏捷的才思和非凡的見解得到謝安的賞識。嫁入王家後,雖然王家人也都是風流名士,更有王微之這樣的人才,但是丈夫王凝之才思滯澀,語言不暢,謝道韞自然享受不到在家時那種「坐而論道、誇誇其談」的樂趣了。
但是她的小叔子王獻之愛好清談,經常在家中和朋友清談辯論。有一次,王獻之和朋友辯論,理屈詞窮,漸漸不支。偷聽在側的謝道韞聽在耳中,急在心裏,她寫了一張紙條,讓侍女傳給王獻之,王獻之一看,上面寫道:「欲為小郎解圍。」王獻之對賓客講明,大家都聽說過謝道韞的風采,欣然同意。
於是,王獻之命人設置青幔紗賬,謝道韞坐在賬後,接着王獻之剛才的思路繼續辯論,辯到最後,對方啞口無言,抱拳認輸。
這也許是謝道韞在王家唯一的一點兒樂趣了。
三、執筆素手,握刀殺敵
王凝之任會稽太守時,孫恩叛亂,因為兩人都是「五斗米道」的信徒,王凝之不相信孫恩會攻打自己的會稽,依舊在家念經修道。有人報孫恩快打到家門口了,王凝之不是組織兵將禦敵,而是在家作法祈禱道祖保佑他和城中百姓。
同樣是信奉「五斗米」的孫恩卻沒有指望神仙幫忙,他親自帶兵殺進城去,刺死了在慌亂中逃跑的王凝之及其兒女。
謝道韞目睹丈夫和兒女的慘狀,悲憤交加,一手抱着剛滿三歲的外孫,一手提刀,率領府中女眷和兵將們與孫恩死戰,終因不敵,被孫恩俘虜。
孫恩見謝道韞抱着年幼的外孫,便打算向小孩子下手,謝道韞對孫恩大喊:「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其如此,寧先見殺。」意思是這是王家的事,外孫是別人家的孩子,你若是非要殺人,就先殺了我吧!
孫恩本來就非常敬重謝道韞,如今見她竟有如此氣魄和膽量,心生慚愧,放了她和外孫。
孫恩之亂被平定以後,新任會稽太守劉柳前來拜訪謝道韞,兩人經過一番交談後,劉太守誇讚謝道韞:「實頃所未見,瞻察言氣,使人心形俱服。」
關於兩人的這次對談,《晉書》這樣記載:「道韞風韻高邁,敘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漣,徐酬問旨,詞理無滯。」
謝道韞風韻高邁,敘述言辭清雅,先談自己的家事,後徐徐回答劉太守的問題,沉穩優雅,令人佩服。
晚年的謝道韞守寡獨居,甚是淒涼,一代才女的生命就這樣漸漸地萎謝了。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謝道韞的一生就像她年少時的那場大雪,高冷颯然,風韻疏朗,歷史上許多的名人文士都給予她最高的讚譽,但是最能體現她風骨的也許就在她自己所做的那首詩——《泰山吟》:
峨峨東嶽高,秀極沖青天。
岩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復非匠,雲構發自然。
氣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
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