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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是你失去的整個青春

中國的四大名著里有兩塊有名的石頭,一塊是孫悟空,一塊就是寶玉身上的通靈寶玉了,前一塊大鬧天宮走遍萬水千山陪唐僧取得真經,後一塊是陪着賈寶玉享受過詩書禮樂、花團錦簇的溫軟香玉,這兩塊石頭幾乎蘊含了大部分中國人成長中的憧憬和夢幻,孫悟空的驍勇善戰讓少年們熱血沸騰,胸中充滿英雄主義情結,而賈寶玉和林黛玉百轉千回的哀怨痴纏無疑是青年們理想中的純愛,一個寵溺一個小性兒,讓戀愛中的男女怎麼也看不夠,嘆不夠。

可惜,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再熱鬧的宴席,再深愛的人,終究有一天也要告別的。在《紅樓夢》裏,賈寶玉最終娶了薛寶釵,家道敗落流落天涯;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告別「總覺得明天一定會很美好」的青春,年輕的臉逐漸被地鐵人流擠沒了膠原蛋白,慢慢地變成了「油膩」的中年人,最後連少年時期愛慕過的臉都忘了。

北師大的古典文獻學博士、中國詩經學會會員何漢傑評論《紅樓夢》時說:「當青春各種複雜的情感突然收束,收束得如此出人意料,變成婚姻這種既定的形式,那麼任何青春美好的夢想都將歸於寂滅。」

畢竟,《紅樓夢》是你我失去的整個青春。

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誠然,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寶黛釵。就是不說命意,單就內容而言,有人讀到儒釋道,有人讀到詩詞曲;有人讀到忠臣義事,有人讀到兒女情長;有人讀到盛饌遊戲,有人讀到世道人心……《紅樓夢》就是這樣一部包羅萬象、空前絕後的「文化小說」。

《紅樓夢》的家族興衰、人情練達,人們已經談的太多。我們要了解這樣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小說,不妨回到小說本身。

《紅樓夢》到底寫了什麼呢?從最簡單的層面看,寫了一場夢,一場青春失落的夢。

清孫溫繪圖

小說着意刻畫的人物除了賈母、劉姥姥、賈政、王夫人等兩輩人之外,大部分筆墨落在了以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等為主的青年一代身上。賈寶玉是受寵的混世魔王,帶着公子哥兒的習氣,又帶幾分超凡脫俗的風格,渾勁兒上來,叫人喜歡不起來,痴勁兒上來,叫人不得不憐惜,他最單純,身上的毛病最多,卻也最有看頭。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林黛玉和薛寶釵各有意態;黛玉是一肚子文章,一身多病;寶釵可人,行事處處謹慎,頗有一些城府。王熙鳳是醋瓮,心裏歹毒,口裏尖快。賈家的四個姑娘,元春德行樣貌無失,可惜命不好,進宮做了妃子;迎春木訥;探春無人不愛,可惜不是太太養的,出身不好;惜春尚小,自幼無母,不能管事。許多丫鬟也是各有情態、各懷心思。

賈寶玉和王熙鳳是這張關係網的大綱,寶玉在這一群人中的處境同他的玉一樣,「園子裏姐姐妹妹們都沒有,單我有」;王熙鳳的作用也同她的笑一樣,「丹唇未啟笑先開」。賈寶玉是青春的開端,人世間的不同構成了他看待世界的眼光,包括他看黛玉和寶釵,他看襲人和晴雯,他看薛蟠和柳湘蓮,他看「四書」和《西廂記》等等;王熙鳳是青春的收束,「笑」成為她維繫上下關係的法寶,成人的世界裏奉行不打笑臉人,不管是這笑裏帶着醋意,帶着諂媚,還是帶着刀子。

如果說賈寶玉的純淨造成了青春的迷惘,他需要「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那麼王熙鳳的世情則是另一個極端,結局是「機關算盡太聰明」,極純淨和極世情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樣的。

賈寶玉的性格是成長式的,也可以說是發現式的,這與其他人不同,構成《紅樓夢》典型的性格悲劇。開篇「夢幻識通靈」,把整個故事安排在一個命運當中,一個石頭要去人間享受榮華富貴,卻被告知紅塵中的樂事不能永遠依持,結果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乍一看這是個命運的悲劇,一切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都是命運安排好的,就像希臘悲劇里俄狄浦斯註定要弒其父娶其母。但看下去,實際卻並不如此。

清孫溫繪圖

故事以賈雨村發端,但其實是從賈寶玉初試雲雨情開始的。作為侄媳的秦可卿扣開了賈寶玉這一片淨土。第五回里寶玉夢裏迷迷惑惑中喚秦氏的小名,醒來又強取襲人偷試雲雨之事。從情理上來說,寶玉這種正常的生理情況本不應當聯繫着這兩個人,但這真實的發生了,其中充滿了青春的羞澀、錯位和無奈。此前此後,賈府里來來往往的人無不充滿着羞澀、錯位和無奈。寶玉在這件事後,對襲人與旁人不同,他多情的性子也便一放不可收。

這之後,不管是葬禮、省親、造園、節日、生日、宴會等等活動,他都因為身份的緣故被動地參與其中。這之中又數大觀園題對額和聽曲文悟禪機最為緊要。第十七回大觀園題額應該是賈寶玉才情的充分體現,他因為初生牛犢和性情不俗,說出「曲徑通幽」「有鳳來儀」這些恰切又脫俗的匾額,又作出令眾人叫好的對聯來。這雖是被迫的行為,卻是他才情的集中展示。如果結合他後來在詩社等一些場合的表現,會知道他是邪才,常有一些令人叫絕的想法,但是真要作起詩做起正經事兒來卻並不在行。

第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點了一曲《魯智深醉鬧五台山》的戲,散宴後賈母因為憐愛兩個戲子,特意賞了錢,史湘雲因為性子急把一個戲子像林黛玉的話說了出來,弄得賈寶玉兩邊勸人,最後遭兩處貶謗,十分無趣。這樣的情形在小孩子中間太正常不過,但往往青春中這樣充滿誤會的無力感會刺激人的成長。賈寶玉想起戲文里「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又作了偈填了詞,覺得無掛礙心中自得。這顯得怪異而難得,寶玉此時不過十二三歲,居然在遭到兩廂埋怨之後能夠心中自得,按照佛教的說法,他原本是有慧根的,這倒不像是青春的故事了。至此,賈寶玉的性情才確立起來,他是怎樣一個人物也大致可以想見了。

可以說雲雨是賈寶玉多情的喚醒,題額是他才情的發現,戲文是他悟性的映證。

清孫溫繪圖

賈寶玉的性情還不止此,第二回中借冷子興之口說出他喜歡女兒的清爽,厭惡男人的濁臭;他還說自己是鬚眉濁物,不如化作女兒身,這跟上面三條聯繫起來,就會發現賈寶玉內心中有一片淨土,相信「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那裏不染一點塵埃,這也正是問題的所在。絕對清淨是不存在的,何況他生在賈府之中。第六十六回里柳湘蓮說「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這話過分了些,但結合寶玉的性情看,也確實如此了。擺脫青春困境的人因為人情世故真不乾淨,處於青春困惑中的人因為心地單純覺得自己不乾淨,這構成現實與精神的雙重困境。

賈寶玉的性情如此,也預示着他的結局,他迷戀的是在眾多姑娘中間做情種,然而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隨着眾人的成長,青春散去,他的這種性格的悲劇性愈發顯出來。這個悲劇結尾的開始便是他跟寶釵的婚事。這裏又有一絲命運悲劇的意思,王熙鳳的掉包兒法瞞過賈寶玉把薛寶釵嫁給了他,把他弄得瘋瘋傻傻,實在可悲可嘆。當青春各種複雜的情感突然收束,收束得如此出人意料,變成婚姻這種既定的形式,那麼任何青春美好的夢想都將歸於寂滅。

賈寶玉的夢迷失在性格的悲劇中,如果《紅樓夢》僅止於此,便不好看。其中的青春意氣、少年盛況甚至比故事本身具有更大的是吸引力,眾芳在大觀園的活動構成了這場青春盛事,黛玉葬花、晴雯撕扇寫盡多少青春的感傷與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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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並不是最獨特的,最獨特的要數其中的三結詩社。清人諸聯在他的《紅樓評夢》中有一條短論說:「全部一百二十回書,吾以三字概之,曰真,曰新,曰文」。其中「文」是說所寫內容文雅,書寫的方式也很文雅,最集中的表現便是詩。《紅樓夢》中的詩,跟「四大名著」其他三部比起來,要典雅得多。這一方面是其中的情境更有詩意,青春的情感怎麼能沒有詩來宣洩;另一方面是作者的詩文造詣很高。《三國演義》中的詩多寫計謀和對歷史的詠嘆,《水滸傳》中的詩多寫粗糲英雄的行為和裝扮,《西遊記》的詩多是神怪的描寫與道理的應證,都沒辦法與《紅樓夢》中的詩相比。

《紅樓夢》用了三回之多的篇幅專意寫結詩社。最為經典的87版《紅樓夢》電視劇把結詩社的片段大幅省去了,僅三十二集探春遠嫁之際,有一些回憶的片段。這樣處理或許是擔心詩社的活動,參與者自得其樂,旁觀者卻未必看得下去。這側面說明結詩社的活動已經離我們的生活很遠了。但要知道,古人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富家子弟的生活,是離不開詩的,不管是真風流還是假風雅。就連薛蟠這樣的紈絝子弟,在宴席上作出烏七八糟的世俗順口溜來遭到眾人笑話也感到羞恥。

《紅樓夢》結詩社,第一次是在第三十七回結「海棠社」,第二次是在第三十八回結「菊花社」,第三次是在第七十回結「桃花社」。第一次結社是因為賈政點了學差,賈寶玉暫時脫掉了「緊箍咒」,同時,人緣好且頗有管理才能的探春發了結社信。擺脫了賈政的壓制,賈寶玉青春的萌動自然竄上來,對他來說,起詩社能召集眾人玩樂,又有雅興的名頭,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了,即使在詩社中他的表現實在不佳。

第一次林黛玉「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妙句博得眾人叫好,然而社長李紈卻推了含蓄渾厚的寶釵詩為第一。第二次吃蟹賞桂結菊花社,寶釵的食蟹詩用「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諷刺世人,用小題目寫大寓意,眾人奉為絕唱。這兩次結社連着,又就了重陽節的日子,把大觀園的風雅發揮到極致。

第三次結社時已經不如前兩次意氣爽快了,詩社停了快一年,大家看了林黛玉的一首感傷的《桃花詩》起了詩情,才又提議起來。但是中間被賈政將要回京的書信耽擱,一直拖到暮春時節。這一次林黛玉的「漂泊亦如人命薄」「韶華竟白頭」的《唐多令》引得眾人生悲。但薛寶釵充滿氣力的「東風卷得均勻」「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把眾人從感傷中拉回來,又得了第一。三結詩社,薛寶釵兩奪魁,論才情,林黛玉要勝薛寶釵一籌,但是黛玉之詩清高、感傷氣太重,在評判中終輸一分,在命運中何嘗不是,這也是她性格的悲劇性所在。

要知道的是古代科舉考試中,詩賦一直是頭等大事,考的是讀書的聰明才智。賈寶玉最痛恨科舉,但對詩確是迷得很深,詩對他來說很日常化,這就是大家公子的范兒。《紅樓夢》中有琴棋書畫,有儒佛道隱,有伶牙俐齒,有明眸善睞,但最能體現出才性的還在詩。因為詩有信口道來,妙不可言;也有苦思沉吟,卻乾澀無味。自古文人講究的就是快且好,當時作出來就博得大名,作不出就黯然失色。黛、釵二人始終在詩社中排在一二位,這其中也暗藏着較量的意味。

詩能見才,也能見性,才性連着命運。這場青春的相聚越是盛大,之後「異兆發悲音」的賈府越是頹唐。聞說探春遠嫁,寶玉哭倒在炕上,說出了一句「我姊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想結詩社的時候,人人作詩任才逞性,是何等的風光快活,而今卻落得如此境地,大觀園裏竟出現了秦可卿的幽魂,一場關於青春的夢就這樣徹底迷失了。

責任編輯: 葉淨寒  來源:鳳凰網讀書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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