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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蛇出洞 黨在北大「優秀兒女」的厄運

—往事中的劃痕

作者:

自述簡歷:丙子年生於北京,家庭雖無顯赫門第,卻亦不乏書香,自幼接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傳統人倫教育。十八歲考入北大數學力學系,丁酉年躬逢先皇陽謀之盛舉,獲頒賜右派分子封號。朝廷特為此類分子制訂勞動教養刑律,遂於丁酉除夕與諸多北大學子同系獄,此後廿餘年,服苦役於興凱湖與清河兩勞改農場,後又遠戍新疆。終日「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胼手胝足以求生。己未年嗣皇上諭,謂:丁酉之禍乃將數人擴大至數十萬之誤,並對此數十萬中之存活者,恩授改正右派封號。余忝列其中,乃得以多舛之身,在邊陲小鎮獲一西席,執教於新疆兵團農二師電大,並於又一個丙子年退休,苟活至今。北大校慶日於燕園曾湊得仄韻七絕以答學友之問:湖光塔影春依舊,如夢似煙學句讀(音dòu)。識字清風今何在*,西疆古道駝鈴驟。

*註:清初徐述夔《一柱樓詩》中有詩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為此釀成康乾盛世又一文字獄大案。

個人往事中的劃痕

一九五七年五月下旬,也就是「五一九」過後的那幾天,專政機器在北大校園內暫時停擺了。於是便有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學生,做出了當局不能容忍的事情。有幾個學生竟然異想天開的想辦一份獨立的刊物,以將當時校園內的自由氛圍延續下去。他們組成了編委會,籌備完成了創刊號,為使人們不忘北大自由民主的傳統,刊物命名為《廣場》,以紀念舊日北大紅樓的「民主廣場」。

刊物受到了「不明真相的」(這是現在流行的官方語言)師生們的支持,紛紛解囊預訂,馬寅初校長也答應給500元的資助。繼而就發生了紙張被印刷廠工人扣留,馬校長的承諾也被他的秘書拒絕。於是編委們自掏腰包重新購買紙張,決心將刊物出版交到預訂的同學手中。

我和主持此次出版工作的陳奉孝同為數學系54級的同學,得知他們的困難時,便從化學系一位同學家中借來了油印機,當時是生物系的徐錦堂同學負責刻蠟紙,我負責油印。記得在最後裝訂時,物理系的一個班(忘記是那個班了)由班長帶隊全班幹了大半夜,創刊號終於油印出版了。然而那台暫時停擺的機器又高速的運轉了,《廣場》被收繳並集中在大飯廳前焚燒,積極靠攏組織的同學們在焚書的灰燼旁歡呼雀躍,歡慶自己又獲得了黨委的關愛。

《廣場》這次油印出版過程的一切細節,全被偵查得一清二楚,參與人員無一漏網。連化學系那位家中有油印機並出借的同學也被授予了「右派分子」的稱號,我本人獲得的稱號字數頗多:「極右分子,廣場集團骨幹、實幹派,陳奉孝反革命小組織發展對象」。

1958年2月便失去了人身自由,先是由班內的同學充任臨時的兼職警察,然後到了2月15日也就是農曆除夕,將我移交給正式的警察。警察當面向我宣佈:接受我的勞動教養申請。然後與其他同樣得到批准的人一起,押送至海淀公安分局,按下了十個指紋和掌紋,辦妥了入獄手續,再押送至半步橋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就這樣開始了二十年的艱苦勞動,輾轉於東北(興凱湖)、華北(清河)、西北(新疆塔里木)各勞改單位。從事着脫胎換骨的「被革命」工作。

回首往事,興凱湖農場、清河農場以及新疆塔里木荒漠中修路的工地,竟然都一片模糊,只留下了幾道劃痕。現將較深的記錄於下:

勞教人員和勞改人員住同一個大院、在同樣條件下勞動、受同一群軍警的保護,不同之處是勞改人員知道自己的刑期,勞教人員卻不知道自己的教養期限,我們這些「黃埔一期」(教養期間,獄方規定彼此要互稱同學,故有此比喻)的教養人員是在幾年以後才宣佈教養期限的,而且那期限是從宣佈之日起計算的,宣佈之前的那幾年算是「試用期」,不被計入「教齡」的。

在清河農場發生的一件事,卻凸顯了勞改與勞教人員的不同待遇,也算是「社會主義民主」的一個形象展示;某一天大院中的勞改隊員們都已集合完畢,還聽不到我們隊長吹集合的哨聲,直到勞改隊員們都出工走完了,才聽到哨聲和「集合了」的喊聲。出了監舍來到院中,發現氣氛與往日大不相同,不但四周增崗加哨,牆頭還架設了幾挺機槍,因而集合時隊伍里較往日安靜了許多。

集合完畢,隊長開始訓話:「今天要進行選舉!你們雖然犯了嚴重的罪錯,但和勞改人員還是有區別,你們還是有公民權的,要感謝黨和政府。下面發選票,每人一張,選票上有候選人的名字,在上面打勾,然後排隊把選票投到那邊的票箱裏。」

由於是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待遇,受寵若驚的人們,亂鬨鬨的奔向票箱,我趁亂將領到的選票揉成一團,偷放到口袋裏,準備出工後扔到地里。當然這一舉動是不能被別人看到的。選舉完成後,重新整隊帶上工具出工。在出工的路上,我不免有些擔心,我的行動若被發現,有可能變成破壞選舉的罪行。後來事實證明,這個擔心是多餘的,因為當局根本不屑於統計選票,也就無從發現我的罪行。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兩天之後,一切又都歸於平靜。

不過這道劃痕,卻無法抹平。以後「到了社會上」(這是我們在勞動教養及教養期滿留場就業時所一直嚮往的),每逢學校組織選舉投票時,我都要抬頭仰望,尋找牆頭架設的機槍,然後將選票揉成一團,隨手丟掉。

六六年幸運地被從清河農場再發配至新疆,在荒漠中修公路,雖不免「與天鬥,其樂無」但卻逃過了「與人鬥」的厄運,得以苟活至今。記得在龍御上賓之日曾湊得七律,現錄於此作為往事中的又一道劃痕。

重陽感懷:

鹿馬堂前沐皇恩,薛霸董超緊隨身。湖河惡浪難離夢,大漠蜃樓易斷魂。頂束南冠胎依舊,舟泊瀚海心未昏。遙望天都尋后羿,桑榆落日景愈真。

丁酉年北大的點滴記憶

由於專制機器的暫時鬆動,五七年的五、六月份北大校園內很是活躍了一段時間,展現了一個大學應有的輝煌。當時一位青年記者(只記得是劉王立明之子)在文匯報上發表了一篇簡短報道,將當時的北大校園比作倫敦的海德公園,當然這是在「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尚未遭到先皇指責時發表的,隨後這位記者為此丟了飯碗且身陷囹圄多年。

因時隔久遠,加之當局實行的,選擇性強迫遺忘政策,成效顯著,導致這方面資料的缺失。近年來幾位年逾古稀的當事人,紛紛撰文,試圖為那段歷史提供一些文字資料。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這或許對將來將被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有所裨益。由於個人前半生的二十多年裏一直從事着被革命工作,羞於動筆,損傷了腦力,因而無法系統地回憶那段日子,只能做些拾遺補闕的工作,將個人記憶中尚未被別人提及的情節記錄於下。而以下憑記憶所述之情節,有些不免要冠以「也許」、「大約」的字樣,許多細節也難免失真。但決無憑空杜撰之事。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往事微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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