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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為何能瘋狂地自我毀滅,又迅猛地絕地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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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新的世界秩序與貿易體系的國家都富了。日本就是一個成功的典型。它徹底放棄了與世界主流文明為敵的老路,走上了民主主義與和平主義的新發展路徑。 日本戰後歷史的最大意義,就是確立現代價值觀,在歷史廢墟上成功轉型,完成了建國任務。

日本川崎工廠地帶

  閱讀日本近代歷史,常常想起歷史學家唐德剛先生的「歷史三峽論」。與中國一樣,日本這個東亞島國自從打開國門之後,也進入了驚濤駭浪的現代化大轉型。這一路百折千回,走得好辛苦,既有過躋身世界強國之列的榮光,也有過淪為被佔領國的至暗時刻。那麼,它是什麼時候才順利穿過「歷史的三峽」的呢?

▌瘋狂地自我毀滅,迅猛地絕地重生

  轉折點就是本書開篇所寫的1945年。那一年既是日本戰敗之年,也是其重生之年。當時的日本滿目瘡痍,幾代人為之奮鬥的現代化成果毀於一旦。但是在盟軍總司令部的推動下,日本沉痛反思自己走過的道路,開始在廢墟之上重建家園。 

  企業家創業,知識人啟蒙,科學家探索,政治家抉擇,民主人士吶喊,環保主義者抗爭,普通人為生活而拼搏……僅僅經過20多年,日本就成為經濟總量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國家。1973年,也就是開國120周年之際,日本不僅成了世界各國羨慕的「經濟大國」,還成了一個民眾共享發展成果的「福利國家」,貧富差距小,社會安定 和諧。 

  在名著《擁抱戰敗》的開篇,美國歷史學家約翰·W.道爾就寫道:「日本作為現代國家的興起令人震驚:更迅猛、更無畏更成功,然而最終也比任何人能夠想像的更瘋狂、更危險、更具有自我毀滅性。」不足60字的一段話,概括了日本從1853年到1945年的歷程。 

  其實,這段話後面還可以加上一句:戰後日本的復興更有力、更快速、更令人稱奇。日本戰後重建的這段歷史豐富多彩,儘管其中有汗水、血淚、挫折與不幸,但是總體來看,這仍是一個成功的現代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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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末期,遭遇大轟炸後的東京街區

  緊隨日本之後,韓國、新加坡、中國台灣地區、中國香港地區也相繼起飛,形成了一個「東亞雁隊」,被譽為「東亞奇蹟」。從20世紀下半葉的世界圖景上看,東亞這些國家和地區的繁榮昌盛,與其他諸多失敗國家和地區形成了鮮明對比。因此,在寫作本書的時候,一個問題縈繞在我心中:成就「日本奇蹟」的秘密是 什麼?

  我出入歷史,尋找答案。我把自己置身日本戰後的情境中,懷着時人在面對未來何去何從時的全部疑慮和彷徨,一起探索,一起追求。我也時時走出來,努力以超脫的眼光去俯視逝去的歷史,就像俯瞰一條奔流的大河。 

  答案有時清晰,有時模糊,「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著名學者周有光先生對我講過的一個故事。 

  改革開放初期,新加坡大學邀請周有光先生參加國際學術會議。他問一位英國教授:「許多人說新加坡是一個奇蹟,你是什麼看法?」英國教授回答道:「世界上沒有奇蹟,只有常規。什麼叫常規呢?就是按照國際先例去做。" 

  這個故事啟發了我。看來,沒有什麼「日本奇蹟」,日本只是尊重戰後的國際規則,然後循規蹈矩地去做而已。戰後,為了防止戰爭悲劇重演,歐美國家擯棄以殖民地和霸權為特徵的舊秩序,構建了新的世界秩序與貿易體系。坊間流傳一種說法:「戰後跟着美國跑的都富了。」 

  其實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應該說是尊重新的世界秩序與貿易體系的國家都富了。日本就是一個成功的典型。它徹底放棄了與世界主流文明為敵的老路,走上了民主主義與和平主義的新發展路徑。 

  日本是一個資源匱乏的國家,一旦認同和遵循國際規則,致力於融入世界,就能通過和平的方式從世界上獲得各種資源,通過國際貿易發展自己。從此,日本駛出「歷史的三峽」,「揚帆直下,隨大江東去,進入海闊天空的太平之洋」,迅速實現了國家的重生。

現代日本東京街區 

▌「與其說是喪權辱國,不如說是解放新生」 

  曾出任日本首相(1991-1993年)的宮澤喜一在回憶錄里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2001年7月4日,在東京舉行「回首日美安保五十周年研討會」,在我提到「國土被占實為喪權辱國」時,一位與會者指出:「先生此言差矣,與其說是喪權辱國,不如說是解放新生。」該人士德高望重,人格修養都無可指摘,他的話令我無法忘卻。

  起初看到這則史料,我感到非常吃驚。為什麼在日本的精英階層里,竟然有人認同戰後盟軍對本國的佔領,而且將其稱為「解放新生」,甚至連宮澤喜一似乎也傾向於這種觀點?對於被日本軍國主義蹂躪過的國家的民眾來說,日本戰敗當然是值得歡欣的。 

  可是對於日本人來說,讚揚佔領者難道不是有些「不愛國」的味道嗎?仔細想來,這並沒有什麼不可理喻的。日本民眾支持1946年頒佈的《日本國憲法》,實質上就意味着拋棄和廢止「大日本帝國」,從此開始建設一個新的國家一一「日本國」。 

  同樣的土地,同樣的國民,這兩個「國家」有什麼不同呢?根據從1890年開始施行的《大日本帝國憲法》,「大日本帝國」是由萬世一系之天皇統治的國家,國家主權屬於天皇,國民都是天皇的「臣民」,有限的權利也是天皇恩賜的,隨時可以被剝奪。 

  而1946 年的《日本國憲法》規定,天皇只是國家的象徵,國家主權屬於國民,國民享有的一切基本人權是不可侵犯的永久權利。以《日本國憲法》為奠基石,戰後的日本成了一個全新的國家。在這個國家裏,國民才是主人,一切都以國民的福祉為重。 

  戰後初期,曾有學者提出這樣的觀點:資源貧乏、人口過剩、沒有軍備的日本,在今後的世界中將失去存在的價值。這個觀點既反映了日本知識界對於未來的憂慮,也折射出某些人在思想深處對於「國家」的執念。在他們看來,日本只有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家,才能夠「在今後的世界中具有價值」。 

  這意味着只承認國家的利益,經濟發展和軍力強大就是最終目標。如果按照這樣的邏輯,日本就應該重啟以富國強兵為目標的「明治夢」。但是人們從沉重的歷史教訓中認識到,這條老路只會走向自我毀滅。 

  與國家利益相比,最根本的還是每個人的權利和自由。美國的日本歷史學家馬里烏斯·詹森曾經自問:「這個從19世紀的傳統中擺脫出來的國家,如此極速地從議會立憲主義轉向軍國主義,接着又轉向和平主義,從通過戰爭追求國力強盛轉向通過貿易追求民富國強,凡是有歷史責任感的歷史學家都會追問:這到底是為什麼?」 

  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後發國家在追趕現代化過程中的不斷追問。如果把1853-1945年視為日本的第一波現代化,那麼1945年戰敗則是日本第二波現代化的開始。 

  在第一波現代化過程中,日本把國家/天皇作為最高價值,最終走上了一條自我毀滅的歧路。在第二波現代化過程中,它校準歷史航向,徹底改變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不再強調國家利益,而是把民眾的利益作為最高原則。 

  日本通過對現代核心價值觀的認同,全面革新國家制度,順利完成了第二波現代化,成為亞洲第一個現代化國家。 

  國家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如何處理國家和國民的關係?這是每個追趕型國家早晚都要面對的問題。在當代世界,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建立對此問題的普遍價值認同,那麼它的「建國」任務就沒有完成。 

  如果不能正確處理國家與國民的關係,那麼一個國家即使經濟再發達,軍事力量再強大,也不能說它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轉型。如果國家利益壓倒一切,蔑視、踐踏國民的個人權利,那麼一個國家就可能成為失去制約的「利維坦」,給整個民族帶來災難。 

  在我看來,日本戰後歷史的最大意義,就是確立現代價值觀,在歷史廢墟上成功轉型,完成了建國任務。

▌在大時代的轉彎處,歷史的經驗教訓不應被忽視 

  2019年11月,在完成了《國家的歧路:日本帝國毀滅之謎》之後,我開始寫作本書。起初很順利,但是兩個月後,隨着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便很難再安心讀書寫作。接連發生的不幸事件,無數人的悲劇命運,讓我感到恐懼、悲哀、憤怒、失望、無奈。 

  由小小的病毒引發的國際局勢動盪,更讓我對未來充滿了疑慮與擔憂。在這個充滿暴風雨的時代,在一道道鋥明徹亮的閃電中,每個國家都清楚地暴露了它的優點和弱點。不同的國家涌動着不同的社會激情,價值觀的對立與衝突凸顯。 

  因此,有人預言人類將迎來「大蕭條」以來最困難的時期,也有人預言世界將陷入「新冷戰」。不管怎樣,世界發生了巨變,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在大時代的轉彎處,面對充滿風險的未來,瞻念前途,路在何方? 

  美國外交家亨利,基辛格多次警告世人,「當今世界比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還要危險」。確實,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德意志帝國強調國家至上,敵視外界,導致了一場人類歷史上空前的浩劫。20多年後,極端民族主義和極端國家主義的主張又在日本帝國和希特拉的「第三帝國」泛濫。 

  作為追趕型國家,它們都否定以18世紀啟蒙運動思想家倡導的自由、理性為核心的價值觀,蔑視以現代民主政體、自由市場經濟等為代表的現代文明秩序,期望走出一條新的現代化道路,實現「彎道超車」,而英法等國採取綏靖政策,結果釀成了更大規模的人類悲劇。 

  隨着2021年春天的到來,各種新冠疫苗的推廣讓希望重新降臨世界。生活總要繼續下去,不過這次世界範圍的公共衛生危機將強化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的浪潮,民族國家的角色可能會在一段時間裏得到強化。 

  與此相反,一種主張新的世界主義、更積極的國際合作的立場也會得到發展。在如何處理人類共同的挑戰和各國內部的問題上,這兩種觀點之間的博弈可能會長期存在。 

  我擔心的是,在博弈中,那些來自歷史的經驗和教訓會不會被忽視,那些至高的、永久的價值觀會不會被忘記,人類會不會再次走進歷史的泥沼? 

  21世紀以來,科技發展突飛猛進,人們沾沾自喜,以為走了很遠,一個美好新世界就在眼前。這場新冠肺炎疫情讓我們停下匆匆的腳步,回頭反思,才發現我們仍然走在20 世紀的延長線上。 

  這不應讓人氣餒,反而讓我們更清醒地認識到,20世紀的思維也仍然糾纏着許多人,20世紀遺留的諸多問題仍然困擾着世界。許多人雖然身在21世紀,但頭腦仍然停留在20世紀。許多貌似剛剛出現的新問題,其實可能只是老問題在「借屍還魂」。

新冠疫情爆發初期,日本女孩為武漢募捐

  近年來,德高望重的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先生不斷呼籲重讀歷史。他認為,人們在前進的過程中,會遇到雖然形態上可能有所變化,但實質卻類似的艱難險阻,因此,應該「對歷史經驗進行深入總結,從中吸取教訓」。 

  國家層面也是同樣的道理,一個國家在向前走的同時,還應該不斷回頭看,以校正前進的方向同時也要旁顧左右,研究其他國家走過的道路,吸取已有的教訓,學習成功的經驗,只有這樣才能行穩致遠。 

  事實上,世界上固然有許多失敗國家,但是也不乏像戰後的日本這樣轉型成功的案例。如果各國能夠審時度勢,取長補短,慘重的歷史代價就沒有白白付出。我們也有理由期待,當這場史無前例的世界性災難結束後,人類將迎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沉思的托克維爾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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