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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國女人在阿富汗的16年

我是紅姐,今年47歲。我2005年到阿富汗打工,2008年在喀布爾開了一家中餐館,前後在阿富汗待了16年。直到今年一月份,我才從阿富汗回國。

在阿富汗這16年就像一場夢,我經歷過阿富汗穩定發展的幾年,也見識了局勢惡化的幾年。最近躺在床上的時候,回想我經歷的這一切,一幕幕飄過,就像演電影似的。

90年代,我在老家興城市的海邊。

我在遼寧興城市長大,爸媽都是農民,小時候我特別淘氣,心眼很多,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特別壞,特別想笑。那時候學校門口有一個下坡路口,下了雪,我就去找了那種裝白糖的膠袋,把雪鏟裏邊裝滿,再用打火機把袋子封上口,然後把它扔路上,路過的大人就以為是誰家掉的白糖,都下車來撿。這樣的事還有很多,一起玩的朋友們都說我膽子特別大。

15歲那年,我考入了一個職業高中,半年後醫院招工,我就到醫院學習當護士。半年後,我遇到了一件很害怕的事情:醫院裏一個病人死後,我突然開始發起燒來,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回去醫院工作。

1992年,我在醫院待了半年。

於是,我跑到河北滄州賣木材,在郊區邊上工作,我感覺非常無聊,就自作主張跑到了市里,找了另一份工作。直到31歲,我都一直在到處打零工。有時沒工作,我就跑去學理髮,又學了計算機,還買了一個白色的電腦,那會兒電腦都是台式,聊天還得用聊天室。後來我還自學了英語。

2005年,我31歲這一年,遇到了嚴重的感情挫折,傷心失望的我,想找一個遙遠的地方散散心。這時候我想起了一個朋友,我和她的感情非常好,她前幾年去了中東,2002年又去了阿富汗。

我只有她這一個朋友在國外,所以阿富汗對我來說是當時能去到的最遙遠的地方,我聯繫了她,她在阿富汗開着一家中餐館,簽證很好辦,我幾乎是說走就走。我對阿富汗沒有了解,只一心想着逃離、想着散心。

剛去阿富汗時用的手機都不能拍照,這是後來拍的喀布爾的機場。

當飛機降落在一個破得都不如國內車站,一眼望過去全是土房子的地方時,我還不敢相信,以為備降到了什麼地方,直到我從端着一堆槍的警察邊上走出去,我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到了阿富汗。

山上那片房子就是當地的窮人居住的地方。

朋友來接了我,從機場到市區,全都是土房子。那會兒放眼望去,山上都沒有綠色,光禿禿的,我聽說是美軍為了清剿塔利班,把山給燒了,直到近些年,山上才恢復綠色。而城市看着很破敗,在拐角垃圾堆的地方還放着廢棄的坦克和年久失修、只剩空殼的破鐵皮車,後來這些東西都變成展覽品了,還給保護起來了。

我跑去和廢棄坦克合影。

當地人在廢棄坦克邊玩耍。

朋友的餐館開在喀布爾的富人區,但說是富人區,其實也還大多是土房子,只是這一片的房子比其他區看着要好,零星有小別墅什麼的,但每天也只有一個小時的電力供應,其他時候,只能靠自己買發電機發電。後來2008年我自己經營餐館,也買了一個大發電機,但通常晚上9點以後也不發電,改點蠟燭。

喀布爾的富人區,有小別墅也有平房。

朋友的中餐館就主要賣餃子,天黑就關門。我和當地人語言不通,也沒想出門,就在餐館裏給她幫忙,閒的時候躺在床上睡覺和看書。

中餐館的顧客來自世界各地,自2001年打仗後,阿富汗陸續開始重建,全世界各地的人都趕着機會跑了過來,也有大批的中資企業進入阿富汗,中餐館的生意很紅火。不過唯獨不讓當地人進入,除非是認識的人,因為單從外表無法分辨是不是恐怖分子。為此,還得雇一個警察端槍守衛,不讓陌生人進來,每個月要支付警察900美金。那時候的恐怖分子,會假裝平民進入家裏,偵查好地形後,選擇威力最大的地方引爆炸彈。

我和一家中國公司僱傭的安保人員(左)合影。

我在阿富汗就這麼閒躺了一個月,眼看着簽證就要過期,朋友問我,還回去嗎?我是一個很獨立的人,適應能力也很強,在我看來,在阿富汗和回國,也沒什麼本質區別,不過是工作而已。我一想回去也沒什麼盼頭,就留這工作吧,朋友還給我介紹了一個安保公司的打掃衛生工作,我就這麼留了下來。

在阿富汗的前三年,我跟父母瞎編我在烏魯木齊做生意,綠皮火車兩天的車程才能到家,我用回家時間太長的理由搪塞了很久。後來,我父母知道了真相,但我已經在阿富汗生活很久了,他們也就沒再說什麼。

在阿富汗出門,我得穿成這樣。

三年間,我給一個台灣人開的公司做過飯,給一個在阿富汗開酒吧的瀋陽人洗過杯子,還在安保公司做過保潔,做保潔每個月600美元,包吃包住。我在國內時候學的英語也派上了用場,加上肢體語言,我能跟說英語的人簡單交流。

剛去阿富汗的時候,那兒才有2家中餐館。我在安保公司工作,給自己做早飯,老闆和幾個同事覺得很香,還給我漲了200美金工資,讓我給他們也做早飯。老闆和我的關係很好,他提過我做飯這麼好,不如開一個餐館,他可以借錢給我,但是當時我還沒什麼衝勁,就擱置了下來。

2008年,我遇到了一個機會,最開始接我進阿富汗的好朋友,她的兒子要去意大利上學,她也要跟着去,她這一走,餐館就沒有人管理了,於是她決定把餐館託付給我和她的妹妹。我找安保公司老闆借了1萬美金,加上自己攢的2萬美金,和她妹妹合夥,餐廳我佔一半,她佔一半,就這樣,我在阿富汗有了自己的餐館。

一年春節,我和朋友們在我的餐館裏聚餐。

也是在那一年,我第一次近距離遇到爆炸。雖然此前一直聽聞有爆炸,但那都在城市的邊緣,偶爾會有在城內的爆炸,也非常罕見。這一次離我的餐館非常近,走路大概十來分鐘的時間。那天我聽到一聲巨響之後,我就沖了出去想知道發生了什麼,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也膽大,我到現場的時候警察都還沒到。烏煙瘴氣的路上,有被濺到血的人急匆匆地走開,路邊一輛白色的車上沾滿了血和肉,還有貓在那裏舔。

看到這樣的場景,還是有些害怕,不過之後我就不再去想了,一方面這樣的爆炸一年最多只發生一兩次,且基本只針對當地官員,另一方面我很心大,覺得自己不會碰上這樣的事,也就沒往心裏去。

路邊的簡易檢查站。

2012年之前,喀布爾整體都是比較安全的。路上有警察,晚上11點後我還會去酒吧喝酒。一個人坐在吧枱看世界各地的人玩樂、聊天,興致高的時候他們還會跳舞,有時候他們會給我買酒喝,我也給他們買酒。

中餐館的場地和員工都繼承了下來,一個大廚是中國人,其他五個員工是阿富汗人,大家都很熟,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困難。我們的招牌菜有糖醋雞、石斑魚等,那會人多,生意也好,唯一的問題就是中餐的食材不好找,我們就在後院自己種,韭菜花生、玉米、豆角等,很多種子在國內買了帶過去。還有海鮮什麼的在阿富汗也買不到,我就每個月坐飛機去杜拜買。

中餐館後院的菜園子。

阿富汗的菜市場。

酒更麻煩,在阿富汗酒也很難買到,一個意大利超市會賣酒,但只賣給白人。因為愛去酒吧喝酒,我結識了很多外國人,這時候我認識的外國人就幫到了大忙。我拜託朋友幫我買酒。這樣我就有了比別人家更便宜的酒,顧客都願意來我家。

在正式接手餐廳之前,我們還找到一個和中國企業關係很好的大哥,請他吃飯,拜託他幫忙聯繫,結果成功了,後來公司經常找我們訂飯,數量也多,能達到1000美金一天。使館的人也經常在我們這訂飯,我也經常請他們吃飯,大家關係都很好。

我和中國朋友一起吃飯,照片裡有兩位現在還在阿富汗。

餐館的大師傅在包粽子。

愛喝酒不僅讓我結交了外國人,也結交了很多中國朋友,他們喜歡和我喝酒,我能喝能開玩笑,逢年過節的,我還會擺上三桌,請在阿富汗的中國朋友吃飯。周末什麼的,把店門一關,點起蠟燭,我們經常喝酒玩樂一整夜。後來他們都很信任我,遇到困難什麼的都會來找我幫忙。

一次有一個台灣姑娘被騙來阿富汗,她在網上認識的阿富汗男孩說她帶100美金就能在阿富汗玩一個星期,姑娘傻傻的就過來了。結果錢被男孩搶走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蹲在公園裏哭,被一個阿富汗婦女發現,打電話給中國使館,使館又把她送到了我這。我給她提供了住宿,給她做飯,後來她順利回到台灣,還給我發過感謝信。

這樣的事很多,後來幾乎所有來阿富汗旅遊的中國人,他們都會找到我,我也幫他們安排食宿。還有明星來我的中餐館吃飯,《侶行》節目組和張昕宇、梁紅夫婦到阿富汗拍攝就在我這裏吃了飯,他們後來用光影恢復了阿富汗的景點,殘缺的巴米揚大佛,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這是張昕宇、梁紅夫婦開到喀布爾的京牌車。

總體而言,那時候餐館的生意真是讓人省心,每天基本上有五六百美金的收入,周末什麼的還能上千,外國顧客都很有禮貌,中國顧客都是背井離鄉,也都很體恤同胞。

不過2013年左右,美國部分撤軍之後,我就不再敢晚上出門了。以前路上那些警察,現在白天是警察,晚上可能就是恐怖分子,分不清是好人還是壞人。爆炸次數也急劇增加,有時候出門買菜都會撞上爆炸,客流也在此後變得越來越少。

同在阿富汗的朋友發給我的,遇到爆炸的警車。

2013年8月8日,發生了一起中國人遇害事件,這件事給了我極大的陰影。事發當天,有三名中國人因襲擊遇害,最先趕往現場的人沒有認出遇難者身份,使館的領事就找到了我,因為我和大家都很熟。

我很不想去,但是沒辦法,去辨認遇難者,還從一個阿富汗死者的身上跨過。遇難者是被槍擊致死的,場面很恐怖。那天回來,我整個人就嚇住了,不敢進屋,下午下了大冰雹,我就在餐館門口這麼站着。當時我還給中國公司做後勤服務,公司的領導知道這個情況就把我接到他們宿舍,給我安排了一個舍友,陪着我。

我在那住了兩個月,慢慢能恢復一點了,但還是很嚴重。我以前睡得很香,這件事之後我每天睡覺必須開燈,有人說話的時候我就能睡着,一旦聲音停了我就會醒過來。直到現在我都還保留着這個習慣,家裏的燈常年亮着。

「8·8」事件後,使館呼籲大家儘量回國,有幾個中國朋友很擔心,就回了國。而留下來的大家,因為安全係數都相同,再加上爆炸一般不針對平民,大家形成了一種奇妙的放鬆,那次近距離爆炸雖然當時很害怕,但過了也就過了。後來爆炸也就當家常一樣聊,哪裏又爆炸了,死了多少人。

我手機里收藏着一張爆炸現場的照片,地上都是鞋,照片是之前當地人發給我的。

2015年的十二月份,我遇到了一起近在咫尺的爆炸,那天傍晚五六點,吃完飯喝過酒,我就躺下準備睡覺了,突然一陣巨響把玻璃都震碎了,我也被從床上震得滾到了地下,有血肉模糊的殘渣飛到我的院子裏,還被院子裏的狗吃了。過了幾個小時我才敢去看,是附近的西班牙使館遭到襲擊,爆炸點距離我家僅僅150米遠。

還有一次喀布爾一天內經歷了連續18次爆炸、3次地震,爆炸距離我家直線距離400米。我一聽到爆炸就衝上頂樓,舉着手機到處拍,這時天上又下來一個火球,我趕忙按下快門,那一瞬間塵土飄揚就被我定格了下來。當天,新華社駐阿富汗的記者正好在我家吃飯,我拍的照片被他拿去寫成快訊傳回了國內。

我跑上樓頂拍攝的爆炸場面。

我媽知道了這件事後,說我「剝了皮全身都是膽兒」,我向來就不太會害怕,來阿富汗是我第一次出國,我不覺得害怕,現在也是。雖然如此,連續多年,連連的爆炸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的習慣。如今回國了,遇到打雷,我還是會從床上一下跳到地下躲避。

一次槍戰結束後,我經過現場拍下的照片。牆上都是彈孔。

中餐館最多時有5家。慢慢地,身邊的人離開了很多,中餐館也陸續倒閉,2015年,還剩我們和一家叫「金鑰匙」的餐館。但2015年7月,與他們相隔一條街的外國餐館發生了爆炸,死了35個人,這件事後他們就搬去了杜拜,於是阿富汗就只剩我們一家了。

即使只剩一家,客流也明顯變少了很多,以前晚上11點閉店,慢慢地,越來越早,8、9點就關門了。2014年以後,大師傅一個人就可以招呼得過來客人,我在「8·8事件」後也越來越沒有心思,就出去旅遊,一去就是一個月,把店交給大師傅打理。

我在巴米揚的班達米爾湖,很多中國人都到這裏旅遊,我也來了。

2017年餐廳房子的租期到了,當地人要收回房子自己用,餐館就不得不重新尋找店面。而7月的時候我回了趟國,見到了朋友和家人,也突然覺得累夠了,就想不回阿富汗了。

結果店員們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去,說沒有我他們沒辦法生存,使館、企業都是直接找我訂餐,我走了他們很難做生意。都是跟了我快十年的老員工,我一想就繼續開吧,給他們發工資,餐館能掙錢就掙錢,不能掙就算了。我跟他們說,要是他們搬好店面,我就回來,他們非常迅速地就搬完了,就這樣,中餐館又繼續了下去。

我回國時,拍的遼寧興城市。

2018年,我在路上撿了一隻貓。那隻貓被小孩們玩,特別瘦,我就把它撿了回去養起來。有貓之後,朋友叫我吃飯,我都直接跟他們說我要看貓,後來它還生了三隻小貓。我也懶得下樓看店了,就在樓上和貓玩。所有朋友都知道我特別珍惜貓咪,他們特別不理解,但我找到了精神寄託。

小貓「月亮」靠着我的手臂睡覺。

在阿富汗的這些年,我做了不少慈善,從2013年開始,我們籌款給孤兒院、貧民窟的孩子們送吃的和穿的。孤兒院的孩子大多都是戰爭孤兒,很可憐,不過看起來還算乾淨。我們給他們糖果,他們就非常開心。而貧民窟的小孩,穿得破破爛爛,冬天腳上沒有鞋,凍得通紅。

我們給孤兒院的孩子送鞋。

一次,我在山頂上遇到在踢球的阿富汗兒童。他們看到我在拍照,就湊到鏡頭前擺各種姿勢。

在送愛心的路上,我們還遇到過危險,一次在路上,前方突然傳來爆炸的巨響,車流陷入停滯,後來有軍隊從車流的中間穿過與前方的軍隊交火,整整四十分鐘才平息了這次混戰。當時我們坐在車上,只能害怕地等待着,沒地方可以躲也沒地方可以撤。但第二年我還是又去了,總得有人去做這件事。

如果不是安全形勢惡化以及疫情變得更加嚴重,我應該也不會那麼快回國。5月,很多在阿富汗的中國人向使館申請包機回國,國家派出了飛機,我的大部分朋友也都回來了。最後留在那的,我算了算,我知道的還有15個人,我們在群里,還會聊阿富汗現在的情況。

我和還在喀布爾的中國朋友聊現在的狀況。

8月4號的時候,還留在那的一個朋友告訴我,我常去的那家超市爆炸了,我很擔心他的處境,他們家離得很近,爆炸讓他們家地下室都鬆動得進土了,他沒有在5月的時候回國,但現在形勢嚴峻,各國的飛機都不敢輕易過去。

更糟糕的是,有一些人借着收繳槍支的名義,上門搶劫。不過幾家歡喜幾家愁,留在那的,大多是全副身家都在阿富汗,回國就會一無所有,所以冒險留在了那。

之前拍的阿富汗國旗山,上面有馬蘇德的像,現在應該已經換旗了。

這些年在阿富汗我沒有攢下積蓄,有錢我就用來到世界各地旅行。每次出門我都是一個人,獨行讓我覺得很愉悅,每到一個地方,我就什麼都不想,完完全全地放鬆身心。

而回國之後,因為疫情,哪裏都去不了。朋友們時常一起聚會,最開始覺得很好,最近覺得有一些厭倦,多數的時候我都想獨處。回國7個月了,我閒不住,又報名了社區抗疫志願者,每天從中午12點工作到下午4點。

今年我47歲了,一直都不想成家,懂心理學的大姨說我可能是婚姻恐懼症,但我覺得自己一個人也能過得瀟灑快活,有體力的時候我就想到處跑,有牙口的時候我就想吃遍天下的東西。因為阿富汗的經歷,我現在有了全世界各地的朋友,有機會我也想去拜訪他們,志趣相投的話,就一起做些事。

責任編輯: 時方  來源:自PAI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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