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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衡水中學」的畢業生 後來都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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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那裏後,「衡水中學」是他們想要摘下的標籤。

每年高考季,衡水中學都會站在風口浪尖。

雖然衡中尚未公佈高考喜報,網上也傳開了衡中今年的高考成績——物理與歷史雙雙奪魁,物理類704分,歷史類695分。

被譽為「超級中學」的衡水中學再一次締造了高考神話。越來越多的家長渴望把孩子送往衡中,他們堅信:上了衡中,一隻腳就邁進了一本的大門。

但作為衡中模式的親歷者,提起衡中,有人心有餘悸,有人不屑一顧,有人事不關己,有人滿是回憶。

我們找了三位曾就讀于衡水中學的年輕人。雖然已畢業多年,這些記憶碎片卻完整地編織了他們的衡中生活。

你必須臉皮特厚,衡中只喜歡強者

在大名鼎鼎的衡水中學,人類的一切行為都是可以被規劃管理的,包括青少年體內涌動的荷爾蒙。

浪漫的校園愛情故事是絕不會在這裏上演的,這種跟學習毫無關係更無增益的事情,都是多餘且一定要被隔絕在外的,不要說唯美的牽手,就算是在樓道里單獨跟異性多說上幾句話,都會被衡中打上「非正常接觸」的標籤,那是衡中發明的專屬辭彙,指男女生之間的「親密」行為。

李純就踩過這個雷,10年前,她在這所全國聞名的中學就讀。「當時有一個男生他可能是喜歡我,老給我寫小紙條,在樓道裏面單獨跟我說話,老師就覺得我們倆在搞對象,其實我們倆並沒有搞對象。」

老師並沒有說她,而是讓家長來校將李純接回了家——回家反省,衡中最嚴厲的懲罰機制。

據往屆學生回憶,衡中的教學進度非常快,在此期間父母會竭盡所能找老師或尋求各種方法讓孩子返校,以免跟不上進度。

一周後,李純返校,「他(老師)也不催你,也不怎麼着你,但他點名回答問題,是按座位順序的,到你這兒他不點,他把你跳過去。」班上所有人都知道老師為什麼這樣做,這種明晃晃的冷暴力讓李純感到煩躁,「就好像我是個罪人一樣,我在這個班就抹黑了還是怎麼着,特別冤枉。」

李純覺得,在衡中,必須臉皮特別厚,才能保證自己的內心不受傷害。「如果你是一個很脆弱很敏感,然後內心不是很強大的人,真的不適合來這,你就必須臉皮特厚,內心特別強大的人才適合在這,衡中只喜歡強者。」

那種對學生分門別類、區別對待的差異感讓李純感受明顯,而對待你態度的好壞取決於學生家庭背景與學習成績——

「如果你家境好學習不好,沒關係,哪不會我教你;如果你家境不好學習好,我也認可你,因為你有骨氣,你爭氣,你未來會很好;但是如果你家境不好,學習也不好,你就是個垃圾,我永遠都看不上你,比如說我樂於助人,別人有病我陪他去,老師會覺得你怎麼這麼傻,你自己成績都這麼爛了,你還浪費時間幫別人?」李純這麼總結。

當然衡中也很少有家境不好的學生了,一年至少兩萬的學費早已將大部分寒門子弟擋在門外。李純記得自己當年交給學校的打印試卷的費用每月就有一千多,「我身邊所有同學都很有錢,很窮的人有,但非常有限,因為衡中學費挺貴的。」

2016年,一篇題為《「超級中學」公平與效率的實證研究——以K大學為例》的文章指出,類似衡中這種「學生規模大、壟斷當地一流生源和教師,畢業生壟斷一流高校在該省(自治區、直轄市)的錄取計劃」的超級中學,農村學生錄取率只有一般中學的1/8,常年低於2%。

這也是為什麼在演講中喊著「逆天改命」的張錫峰會被外界質疑,衡中營造的為寒門弟子「改命」的「人設」早已被自己掀翻了。

而張錫峰那股「勵志去拱了大城市裏的白菜」的勁頭兒是衡中最欣賞的。那是衡中希望能夠統一灌輸到學生腦中的價值觀。

張錫峰在《超級演說家·正青春》的演講。

可能沒有哪個中學裏對成功學的傳播能有衡中那麼頻繁且徹底,甚至可以跟「喜提動車」的微商們剛一剛。

老師們會見縫插針地宣講成功的重要性,「你為了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你為了不被別人看不起,你就要努力學習」,「人一定要成功,不成功便成仁」;還有在講台上揮着手臂流着淚的同學,激昂澎湃的喊著:「我要拼!我要擠破重圍!」

學校請回來做宣講的校友也都是「成功人士」,要麼是在國外做那種石油期貨交易的,要麼就是高考時答題卡幾道題沒塗,還考上了北大。「它(衡中)只給了你一種肯定你這個人有沒有前途的標準,就是你考的好不好,然後又給了你唯一一種成功的可能」,李純說。

衡中將高考分數背後所能代表的一切都具象化展現在學生面前——財富、地位、尊重……甚至還要背負上家族命運,「孝文化」與「出人頭地」,是衡中的兩大核心價值觀,貫穿于衡水中學的每個演講里,邏輯是這樣的,學習的最終目的是取得好成績出人頭地,出人頭地後便可以報效父母,家族才能有前途。

2015年8月,胡楊樹進入衡水中學的文科復讀普通班,宿舍旁貼著的「郭巨埋兒奉母」(「二十四孝」故事之一)的典故令他印象深刻,「衡中就是把一切能調動你欲望的這些東西都利用起來。」

一樣的行為模式,就像生活在《黑鏡》裏

跑操,衡中最具代表性的項目之一。每年來自全國各地的中學教員都會趕往衡中參觀,而這些人基本都會參觀衡中的跑操隊伍。

隊列被排的十分緊湊,前後相隔一拳,以空間的壓縮自動規整隊列步伐,使方陣看上去像一輛行進中的坦克。李純總是排在方陣的第一排或最後一排,因為她總是踩掉前排的鞋。

衡水中學的一個班級在跑操。圖/wiki

2015年11月的一天,衡水被整個籠罩在濃重的霧霾里,跑操的隊列在慌亂中停了下來,人群閃出一條窄道,胡楊樹看到一個口吐白沫的同學被人架著胳膊抬了出來,而在此之前,他還聽說過因為跑步距離過近而導致有人在摔倒後被踩斷肋骨,他覺得真是非常魔幻。

「從衡中出來的每一個女生的小腿都不細」,文森特比李純入學早,她發現「無論多麼天生麗質的女生,都會有一小塊肌肉在那裏。就是跑操跑出來的。」這是她在「蹲坑」時透過隔板下的空隙觀察到的,因為除了小腿粗這個共性外,衡中的學生還容易便秘,「可能時間上沒有那麼充裕。」

所有人都知道衡中的傳奇是怎麼來的,他們有着規則可以細化到約定做某一件事只能跑還是走的軍事化管理。

文森特記得曾有一次父母去學校給她送東西,被宿舍湧出來的人群嚇了一跳。鈴聲一響,一群學生從宿舍樓里「烏泱烏泱地出來」,每個人都是拿出來競走運動員的速度在學校里競走,「簡直是出來一群鴨子,那種衝擊力把我嚇得,都怕撞着我」,事後文森特的媽媽告訴她。

為什麼不跑?文森特說可能是出現過學生着急跑起來後摔斷腿的事件,於是學校規定無論吃飯還是從宿舍到教室,這段路程都不允許跑,還會配備監察「小黃帽」,「如果你跑了,可能就把你攔下來問哪個班,然後扣分。」

但到了李純入學時,她覺得學校里所有人都在跑,「都不知道為什麼在跑,別人跑我也跑,就着急,幹啥都着急。」

就時間管理而言,衡中才是真正的大師。

早上5:30起床,5:45跑操,15分鐘內要完成洗漱穿衣整理內務操場集合這一系列動作,被子還得疊成「豆腐塊」,為了節省時間,每個同學都有兩床被子,一床是疊好的「豆腐塊」,起裝飾作用,沒人去蓋,真正蓋的被子會在起床後被直接塞進柜子里。洗漱用品也準備兩套,一套在宿舍一套放教室。

網絡上流傳的衡中時間表。

雖然中午12點下課,但為區隔開每個班的用餐時間,在別的班級用餐的15分鐘,其他班學生要留在教室自習。但12點40要開始午休,12點45必須躺到床上,晚上10點教室熄燈,依然,10分鐘後學生要躺到床上,書是絕對不允許被帶回宿舍的,要保證休息,走廊里會有老師巡查。

衡中甚至還有統一的英文字體——衡水體,又被稱為手寫印刷體,從名字就可以想像出這些英文字母的樣子了。

文森特記得,他們一上高中,就要求每天用高考的英語作文紙抄寫範文,「剛開始寫得很緩慢,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寫,後來寫出衡水體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成自然的事。」而這種習慣需要通過一年的時間來練習。為的就是整潔的卷面可以為考生贏得更多的卷面分。

文森特記得曾經有兩名從浙江轉來的學生,因為受不了衡中的生活而在教室里大哭了三天走了。

李純也曾在崩潰的邊緣徘徊過,但她後來找到了撲滅心中疑惑和不服的方法,使自己做到了最終的「形神合一」。

比如跑操喊口號,她覺得這形式就像神經病一樣,但在自己行為上無法反抗,精神上又極度鄙視的情況下,她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痛苦與扭曲,最終她選擇接受,接受她曾經「鄙視」一切,「你越批判這個東西你就會越痛苦,索性還不如就不要臉,參與進來,讓自己麻木一點,這樣就不會痛苦。」因為李純在進入衡中的第一天就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標,考一個好大學。

所以,哪怕她覺得這裏的所有人都很瘋狂,她也要嘗試讓自己變得跟其他人一樣瘋狂,不然會被老師指著鼻子說,「為什麼別人都行,你就不行?」一樣的行為模式、一樣的思維模式、一樣的價值觀,李純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黑鏡》裏。

但當學校開放日迎來大批參觀人員,而這些人會架好相機拍自己跑操、向自己提問,給自己的筆記本拍照時,李純又覺得自己有着明星一樣的自豪感。

河北衡水中學門前粘貼的光榮榜。圖/視覺中國

但當她從衡中走出去之後,那種光環迅速褪去,甚至成了他們想要摘下和隱藏的標籤,「我覺得衡中出去的學生在大學裏可能還會被歧視,人家會覺得你能考上不是因為聰明,而是因為刻苦。」

群體氛圍中就會陷入的那種「自我感動」

衡中熱衷於開誓師大會,關於具體頻率幾名受訪者說法不一,有說三周一次,有說一個月一次,也有說一學期一次,可能因為在校時間不同導致。

但共通的是他們都記得講台上那些演講者悸動的樣子,「都是吼著說的,有時候我都聽不清他到底想表達什麼,但是看他的樣子,我能明白,他確實很激動」,胡楊樹說。這是在奔向高考的漫長的道路上不定時打入學生們體內的雞血。

「你看張同學你覺得很極端,那是因為置身在學校之外,這一套價值觀只在學校里流通,當你周圍所有的人都信這套的時候,你就會懷疑到底是我有病還是你們有病?群體的力量是很可怕的。」胡楊樹說當看到外界對張錫峰的演講產生爭議和質疑時,胡楊樹甚至覺得「欣慰」,欣慰於「大多數人的腦子沒有問題」。

文森特記得在距離高考前100天的百日誓師大會上,天空中飄起了小雨,大會後年級主任取消了跑操,但學生卻堅持要跑,「所有人傻傻的喊班級的四字口號,有一種好像在為了你的青春,為了你的班集體去努力,在那種氛圍之中你就會陷入那種自我感動。」

衡中還很善用競爭關係,尤其是兩個具體對象的對立,比如同屬文科的兩個平行班間的競爭,或名詞相近的兩個同學間的競爭,一定要是二元對立的。胡楊樹舉了一個例子——

「比如說我是文科復讀普通班538班,我們的競爭對手就是跟我一樣的539班,這兩個班的班長就會在誓師大會上相互抨擊,不是抨擊,相互發表勝利演講,『我們雖然勝利了,但我們以後還會接着勝利,我們會一直打敗539班』;或者上次平均分比他們高,可能這次就沒他高了,演講的內容就變成『我們之所以會輸給539班,實在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我們在課間的時候慢慢悠悠的喝水上廁所,有的同學還會說話,我們不會再輸給539班了,你們最多只能笑到現在』。」

2017年2月27日,衡水二中舉行了「燃青春,磨利劍,戰高考,奪桂冠」高考百日誓師大會。圖/視覺中國

衡水中學一個復讀班有150人,教室的佈局仿佛一個人型的波浪,成績好的坐前排,成績一般的坐中間,成績差的坐在後面的「娛樂區」。每次誓師大會,班主任會鼓勵後面同學的同時,也會敲打前面的同學,告訴他們:「別以為你坐在這裏就安全了。」一旦有成績在中上游的同學掉到了後面,班主任就會狠狠的批判,那話可不是你喜歡聽的。

150人的班級足以形成規模效應。

胡楊樹記得有一次,自己的脖子因長時間伏案而酸痛僵硬,想要抬頭緩解一下,但他居然不敢,筆尖掃在卷面上的沙沙聲和150人低着的頭像一張無形的網一樣,將他想要抬起的頭緊緊地壓着。當然了,除此之外,還怕被監察的老師抓到他這顆在150個伏案努力的腦袋中突然豎起的頭,那是要給班級扣分的,而班級分數直接影響到老師的績效。

「確實苦,但是沒辦法,我們生在了河北這個高考大省,沒什麼教育優勢。用一個成語來形容就是削足適履,環境就是這樣,我沒法改變,只能去適應。」文森特的同學說。

離開衡中,李純在大學解鎖了一切在衡中不被允許的、影響學習的事情——瘋狂處對象、瘋狂買東西,「我在大學真的沒有好好學習,因為我高中太累了,學夠了,上大學千萬別讓我學習。」因為她發現自己的人生軌跡與高考並沒有太大的關係,那些衡中所塑造出來的「高考改變人生」、「人生中只有學習這一條道路」的價值觀崩塌了。

今年3月,借着衡水中學的金字招牌,在雲南、內蒙古等地建立了輸出衡中模式的19所分校(14所都掛有衡水的名字)的第一高中教育集團在美國上市,成為中國民辦高中教育海外上市第一股。

帶着「衡水」的頭銜,生均學費一萬起步,衡水中學成功實現了教育資本化。

李純覺得曾經打着「為寒門弟子逆天改命」的衡中變了。她也突然理解了為什麼網上那麼多人會罵衡中,「為什麼會有這麼神奇的學校?為了成功在教育你,它不會鼓勵你去做別的嘗試。」

直到現在,胡楊樹吃飯都比普通人要慢,「有些東西我都吃不出來味,真的是吃起來狼吞虎咽的。」離開衡中後,胡楊樹在一個飯店吃午餐,他忽然很想哭:「原來吃飯這麼幸福,慢悠悠地可以吃的這麼香。」

(李純、胡楊樹、文森特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後浪研究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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