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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的回答,讓我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絕望」

王人博曾說:「中國法學忽東忽西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它緊隨政治,沒有自主。法學不可能剝離政治,但它不是政治的丫鬟。一種繁榮的法律科學總要保持與政治的適當距離。」

他是一位可愛又博學的老先生。在很多學者唯恐避之不及的領域,他卻甘之如飴地試圖找到一條可行之路;在萬馬齊喑的年代,他敢於發出不合時宜的「惡聲」。

他是國內最頑強的憲制主義者,但卻不黨不群,拒絕被歸入任何流派。

在中國法學界,他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就是被江湖敬稱為「王大爺」的王人博。

▌人其實很矮小,都是被書墊高的

王人博曾感嘆:「時光荏苒,空間交錯,無法改變的是刻在我骨相上的『農民』二字。」

1958年,王人博出生於山東萊西的一個農民家庭,小時候該上學的年紀,卻大多時間都在「生產隊」從事農業勞動。

他不明白,那時候為什麼要實行那樣一種嚴格的城鄉二元戶籍制度,它決定了一個農村青年無論怎樣努力,一生註定都只能是個農民。

王人博熱愛讀書。在那個一書難求的年代,每遇到可以閱讀的機會,他都會抓住機會如饑似渴地讀書。他希望讀書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不想像我的鄉親那樣,在那個「集體性」的圈籠里渾渾噩噩一輩子。」

1977年,恢復高考,打開了王人博的希望之門。1979年,王人博抓住了這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憑藉自己的努力最終考入了西南政法學院。

念大學意味着再也聽不到生產隊長的罵聲,最為重要的是,大學意味着即將擺脫「農民」的身份。

讀書改變了王人博一生的軌跡,讀書也一直是他最大的愛好和習慣。同時,也正是年輕時在農村的艱苦經歷,讓他深刻認識到制度對普通人的影響有多麼巨大,維護人的尊嚴的法治有多麼重要。

▌經常逃課,卻發現了憲制的奧秘

然而,剛進入大學的王人博,不久就感到有些失落,因為老師講的課程實在是枯燥無趣。

那時候,帶着濃重四川口音的憲法老師一張口就是「憲法是不同力量對比的反映」。於是,逃課就成了王人博的生活,轉而經常去圖書館看一些哲學類書籍。

大三那年,82版憲法頒佈實施。

而同樣是這一年,王人博第一次在圖書館裏因為一本中國人寫的書而「眼前一亮」。那本書的名字是《希臘的城邦制度》,作者顧准。

後來,他先後閱讀了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以及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

王人博開始逐漸思考,在成熟的法治國家,憲法到底是什麼。他意識到,憲法的核心就是通過分權保持對國家權力的制約,而制約的最終目的則是保障每個老百姓的公民權利。

▌他講課很隨意,學生們卻覺得「很過癮」

畢業後,王人博留校任教,講授外國憲法。有一天,他無意中發現,學校發給學生的參考資料里,居然印有美國和法國的憲法。

打那以後,這位年輕的憲法老師一上課,便先要背上幾段《獨立宣言》再進入正題,學生覺得「很過癮」。

直到二十多年後,還有學生對王人博說:「我還記得你講外國憲制時候說的話。」

有學生回憶他講課的風格,沒有板書,不用PPT,只帶一瓶冰紅茶和兩包煙上課,坐在那裏就開聊,渴了就喝冰紅茶,課間就抽煙。

有一次,王人博在課上情緒激動地講述了一個房產糾紛的故事。一位房主老人曾拿着《憲法》擋在推土機前,每個跟他有關的條款都畫了好幾道,門口插着的國旗上也寫着法律條文。

「真正熱愛憲法的人應該是老百姓」。王人博講起這些的時候,學生使勁地鼓掌。

▌學生的回答,讓他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絕望」

學生們能對看似枯燥的憲法課感興趣,讓王人博頗感欣慰,但令他傷感的事情也不時發生。

很多剛進校門的學生一年年地重複着當年他自己對這一課程的不理解,他們對憲法的印象,往往停留在政治課本上「國家機器」那一章的定義,習慣於將之當做政治文件、政治綱領對待。

王人博曾在課堂上提起自己當年做學術期刊編輯時的經歷,他改法學學生的投稿,光是把「法制」改成「法治」,一年就要改幾百次。

有一段時間,王人博參與過特長生加分考試評審工作。在考生里,一個來自山西的孩子讓他印象深刻。當時,有教授問了他一個有關土地徵用的案例,讓他談談看法。

結果男孩講道:之所以鬧這麼大,說明有關方面還不夠堅決。

王人博忍不住開導他:「孩子啊,你不能這樣看,咱們都是普通人,但政府是個強者……」沒等他說完,男孩子搶話道:「老師,能允許我用另一套話來說嗎?」

「我覺得特別悲哀,年輕人完全沒有原則,老師認同哪一套就講哪一套,只要能加上那20分。」

這件事讓王人博感到「深入骨髓的絕望」。後來,他退出了那個招生小組。

後來,每到新學期開學,面對大一新生的時候,王人博都不得不說這樣一句話:「我的一個重大使命,就是要把你們腦子裏之前的垃圾清理出去。」

▌孤獨的旁觀者,法學界僅有的「王大爺」

王人博把教書和研究當做了自己人生的主要內容,做這樣的選擇,大抵與魯迅當年棄醫從文的目的相似,因為他意識到思想對社會的重要性,尤其是法治思想。

相比之下,王人博這一代知識分子對「災難」一詞的理解,恐怕比魯迅那一代還更深刻一些,因為他們見識過什麼是真正的民族災難,那不是源於外敵,也不是源於內戰,而是每個人與每個人為敵的社會。

那個時期所造成的惡劣影響至今還在,這種影響主要留在人們的思想之中。思想的垃圾不只在許多學生的腦子裏,更是深深紮根於普通人民的腦子裏。

相比戰鬥者,旁觀者往往更加無力而幻滅。如程燎原所說:「如果他是以學院派的風骨來觀察社會,他的旁觀卻是為了參與。」

中國法律人的傷悲,幾人懂得?王人博老師是一位「孤獨的旁觀者」,是法學界深具人文情懷與批判精神的學者,更是法學界僅有的「王大爺」。

▌「王大爺」之思:沒有法治,災難還會來臨

談到中國法學現狀,王人博曾說:「中國法學忽東忽西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它緊隨政治,沒有自主。法學不可能剝離政治,但它不是政治的丫鬟。一種繁榮的法律科學總要保持與政治的適當距離。」

重慶沙坪垻公園一角,有一大片墓地,野草叢生中的墳冢和墓碑已經殘缺破敗,但墓碑上刻寫的紅字依稀可辨:這裏埋葬的不是老人,而是一些十七八歲的孩子。

他們是在那個動盪年代的「武鬥」中死的。他們倒下前以為自己是英雄,死後卻成了真正的殉葬品。他們用自己荒謬的死嘲弄了歷史的荒謬。

王人博感嘆道:「他們躺在那裏為了證明一點:中國不僅需要安頓社會的法制,更渴求一個立於法治之基的社會。」

法治,是一個社會繁榮與和平的基礎,它必須能夠真正地應用於社會。沒有法治,災難還會來臨。這是王人博獻身法學教育和研究的初衷,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憂思,才有了後來的《1840年以來的中國》,這本從憲制視角重構整個中國近代史的佳作。

▌憲法是一個國家的畢業證

王人博有一個習慣,坐出租車時跟的哥聊上幾句。有一回,王人博把自己的經歷發到了微博上:

「今天天真冷,好不容易打上車。一上車,京哥就嘮叨不停。問我是哪個單位的,幹什麼的。我如實作答,並告訴是教法律的。又問,教什麼法律?答,教的是一門最不值錢的法律。京哥回答說,噢,是教憲法的吧?!」

事實上,2007年一份關於公民憲法意識的調查中,當被問及與公民日常生活最為密切的是什麼法律時,76%的被調查者回答為民法,3%的人選擇是刑法,7%的人回答為行政法,10%的人回答是憲法。

「校園裏需要憲法課,我們的社會當然也需要一堂憲法課。」王人博說。

在德國,其《基本法》第一條規定:「人的尊嚴不可侵犯,尊重和保護人的尊嚴是所有國家權力的義務」。

這也是多年來德國憲法法院的法官在判決書中引用頻率最高的一條。在柏林街頭,有些商店會把《基本法》第一條醒目地寫在玻璃門上。

王人博曾在報上看到過一份調查:當在街上遇到態度不好的警察時,很多美國人的口頭禪都是「你侵犯了我的憲法權利」。但另一份調查則顯示,其實超過半數美國人並不清楚憲法裏到底規定了什麼。

「你要讓老百姓熱愛這個東西,不是要弄什麼條文,而是要讓他能從這裏得益。這是最實在、最根本的一個東西。」王人博說。

王人博覺得,憲法就像畢業證,它記載了學業的結果。拿在手裏若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那這個民族就畢業了。

基於這樣的信念,作為一個法學家,王人博卻寫了一本歷史著作,叫作《1840年以來的中國》。這本書不同於其他類型的歷史著作,它一上來就剝掉了歷史中政治、軍事層面紛繁複雜的雜質,直抵近代歷史中最耐人尋味的核心——憲制以及背後的轉型問題。

在「歷史熱」流行的今天,有些書追求「歷史很有趣」,有些書追求「歷史有圖有真相」;但總有些書固執地叩問「歷史的真問題」,並以真問題重新串聯大事件、大人物和重要的觀念。王人博老師的作品無疑屬於後者。

責任編輯: 李韻  來源:木葉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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