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好文 > 正文

燃讀|崔衛平:被禁錮的頭腦

作者:

米沃什《被禁錮的頭腦》,烏蘭、易麗君譯,廣西師大出版社

在某種意義上,米沃什的這本《被禁錮的頭腦》,比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更加富有意義。奧威爾的那本是預言幻想小說,重在描寫人們在巨大的外部壓力及恐懼之下,如何思想變形,完成了從屬和歸順的過程。身在英國的奧威爾,並沒有親身經歷俄式極權主義,沒有看見它是如何從一個社會內部成長出來。實際上任何被稱之為「怪胎」的東西,都不可能僅僅是外來的,「被植入」的,而是有其自身深刻的歷史、文化及人性的根源。米沃什寫在1951年的這本,重心放在了當時人們如何從自身的處境、困厄及個人野心出發,自覺併入強勢力量,最終變成了壓力的一部分。書中所見所聞,為作者本人親身經歷。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波蘭詩人。當他1980年獲諾貝爾文學時,他在美國伯克利大學斯拉夫語系教書,在波蘭故鄉他的作品不能出版,不能在課堂上被提起,只能以地下的方式加以流傳。曾經有人運用氣球,將這本《被禁錮的頭腦》,從美國降落在他母語的土地和山巒上。他被隔離的原因在於開始寫作這本書的早些時候,他從波蘭駐法國使館文化參贊的位置上離任出走。

巴黎很少有人理解和接受他。時值冷戰初期,巴黎的知識分子如薩特、波伏娃正陷入與斯大林主義的調情,這書被視為「美帝國主義的宣傳品」。巴黎的波蘭僑民不相信「新信仰」的建立,不是出於恐懼和投機,是由於有人真心相信了某些「真理」,指責他在為共產主義「做宣傳」。一位巴黎的心理醫生認為,一個人已經在現有體制中擁有體面位置,居然還要流亡他鄉,一定是瘋了。在極度十分困難的情況下,給予他支持的人中有兩個光輝的名字:法國作家加繆和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後者為他這本《被禁錮的頭腦》的德文版寫了序言。

他本人之倔還在於儘管饑寒交迫,但是他不拿自己的故事和身份去賺。他是唯一一個不給「自由歐洲」寫稿的流亡作家。很多年內他為自己出走的選擇,感到「罪過」和「羞恥」,這種感覺伴隨了他的一生,認為那除了是一個災難,而不是別的。1960年他去了美國一呆三十年,一邊教書,一邊堅持波蘭語寫作。「忠實的母語啊/我一直在侍奉你。//每天晚上,我總是在你面前擺下你各種顏色的小碗。……命運鋪開一面紅地毯,在一出道德劇的罪人面前」。(《我忠實的母語》,綠原譯。)

冰凍解除之後,米沃什於90年代初回波蘭,病逝於克拉科夫。他的詩歌與其他散文作品在中國一直有出版。80年代末,老詩人綠原譯出了米沃什詩選《被拆散的筆記簿》,成為許多中國詩人的最愛。近些年,陸續有《米沃什詩選》、《米沃什詞典》、《詩的見證》問世。這本《被禁錮的頭腦》,在人們翹首以盼很久之後,終於有中文版面世。

「被禁錮的」一詞在波蘭文里,有「使信服」、「使信任」,以及「被奴役」的意思。如果存在奴役,它也並不僅僅是強迫的,而是有着心甘情願的意味。新信仰也許帶着迷人的微笑,令人折服而不僅是壓迫,這使得這本書擁有了極為豐富的闡述空間。

這本書也會讓年輕的中國讀者,面對四十年代、五十年代的那批人們,有一個平行的了解。

米沃什來自立陶宛一個貴族家庭,他出生的年代,立陶宛屬於波蘭。他的家族屬於說波蘭語的上層社會。當時的立陶宛首都維爾諾,是一個十分國際化的城市。米沃什有一位堂兄,為立陶宛駐法國外交官員,用法語寫詩。米沃什與他的年輕同伴之間,也有一個先鋒詩歌的小圈子,他後來回憶道:那時候一個維爾諾的年輕詩人頭腦中所想的問題,與一個法國年輕詩人沒有什麼分別。在當時國際主義思潮的影響下,青年米沃什為自己的富有家庭感到羞慚。

如此美麗一個的地方,卻再三被外來強權佔領與蹂躪。米沃什在書里這篇《伽瑪,歷史的奴隸》的開始寫道:「最近半個世紀它曾輪流屬於不同的國家,人們在街道上見到各國的駐軍,每改變一次政權,油漆工的工作量就會增加很多,因為他們要把政府門前的牌子和名稱刷上新的官方語言,城裏的居民又得換上新的護照,努力適應新的法律和法令。維爾諾的統治者依次為俄國人、德國人、立陶宛人、波蘭人,而後又為立陶宛人、德國人、俄國人。」

1936年米沃什便出版了詩集,在當地享有文名。他與他的朋友們把自己的詩歌流派叫做「災變論」,年輕人已經清晰地感到災禍就在不遠處。1939年,德國與蘇聯的「里賓特洛甫—莫洛托夫條約」,瓜分了波蘭,立陶宛歸屬蘇聯,紅軍開進了維爾諾。1940年米沃什從維爾諾逃到華沙,參加了左派的地下抵抗組織。1941年這個地方被德軍佔領。1944年,蘇聯軍隊從德軍手中重新奪回和佔領了這個地區。兩次目睹蘇聯軍隊佔領,米沃什將某種看似勢不可擋的力量稱之為「壓路機」。「它沿途粉碎了一切,也粉碎了每個國家人民的希望,使其產生悲觀失望的宿命情緒」。

維爾諾的命運是整個波蘭國家命運的一個縮寫。今天的人們想要在腦海中再現那種場景是很困難的:一方面,是戰爭結束之後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另一方面,是前進中的歌聲、旗幟。這一回,闖入者最大的擅長還在於,將自己描繪成歷史進步的代表,有一套完整的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的學說,以「新信仰」的名義,要求人們服從。即使在黑格爾那裏,歷史仍然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在演進,處於當事人的視野之外,而新信仰則把客觀發展的「歷史」替換成了「第一人稱」,聲稱他們這些人正好代表着歷史運行的方向。

在這種總體形勢下,實際上並無選擇。擺在人們面前的,就是如何不要被甩下來,如何適應這種形勢,如何與眼前的局面達成妥協。米沃什用「開船前的恐懼」來形容這種精神狀態。社會危機和個人身家性命的危機,使得人們忘記了他們自身的精神道德危機,忘記了他們的道德困境和道德上的要求。人們把這個事實輕輕地壓下了。恥辱印在他們的腦門上,他們盡力想要忘卻。

該書第一個章節的標題為「『穆爾提—丙』藥丸」。它來自一位波蘭作家維特凱維奇發表於1932年的一部長篇小說《永不滿足》,其中有各種各樣的人們討論各種各樣的問題,歐洲熱門哲學人物胡塞爾、卡爾納普的話題均在其內,然而書中的氣氛卻是詭異不幸的,人們陷入了虛無主義,深感一切都沒有意義。市面上開始流行一種據說是來自蒙古哲學家的藥丸,吃了這種藥丸人們就會變得安詳和幸福。往日爭論不休的問題,會變得非常膚淺和無關緊要。米沃什借用小說中「穆爾提—丙」藥丸這個比喻,來形容新信仰給人們精神上帶來的穩定作用。這種藥丸之所以生效,在於人們呼吸的空氣中有這樣四種元素:

一、空虛。在精神上失去依靠。失去對於世界的統一解釋和統一圖景。這個東西原來可以連結一個社會裏不同人群——農民、馬夫、工人和研究形式邏輯的大學生。辯證唯物主義正好提供了一套新的對於世界的完整解釋,讓孤獨人有了依靠,感到自己再次成為社會的一分子,讓覺得自己百無一用的人們,重新對社會有用。

二、荒謬。無意義感。原有傳統的、溫情脈脈的生活被打碎了,人們看到的是一些赤裸裸的生存行為:吃、喝、賺錢、做愛、生孩子,看不到任何理想前途,感到缺乏人生意義。某種情況就像我們這裏曾經命名的「小資產階級的苦悶」。米沃什強調,那些以傳統社會看來的「異己分子」,更容易被吸收進新體制。相反,那些能夠腳踏實地生活的人們,卻不太容易受到這套東西的蠱惑。

三、必要性。在上下文中,米沃什指的是一種徒勞感。知識分子害怕自己的工作是無效的,他擔心自己寫下來的東西沒有創造力,不能跟上時代的腳步和需要,不能與現實的運動保持同步。在種種干擾之下,「他寫作衝動的源泉早就已經渾濁不清」。那種叫做新信仰的東西,據說既能夠反映社會新的變革,還能夠指導這種變革。這就好像一下子騎到老虎背上去了。人們願意為此賭一把。

四、成功。不僅是獲得未來人生的成功,正在發出召喚的未來,也需要一個當下的行為,就是成功地克服自己。某個作家需要接受一些「手術」,而他周圍已經有人經歷過了,他們現在正以同情和鼓勵的眼光看着他。跨進一個新的大門對他並非易事。從前習慣了絕望與否定的語調,現在的任務是要換一種肯定的和歌頌的。他突然發現,這是能夠做到的。於是,他終於「度過了轉折期」,一條金光大道似乎在他面前無限展開。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 燃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hk.aboluowang.com/2021/0626/161106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