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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原馬拉松現場:一場時間錯亂的災難

—還原現場:一場時間錯亂的災難

事後回憶,郭劍說沒想到大規模的搜救來得這麼晚,晚上7:00才開始。如果早一點,可能有更多人生還。工作人員不讓家屬之間相互聯繫,當她看到隔壁的家屬在哭泣,她也跑過去看,跟着哭。工作人員馬上跟了上來,對她說,有什麼事找我們聊。

5月22日,甘肅白銀越野馬拉松賽,21名參賽人員遇難。一個重要的問題是:救援是否及時?

我們前往現場,找到一些參賽者、救援者、以及親歷這場事故的當地村民,試圖還原出整個事故的時間線。

如果你仔細查看這些時間點,會發現預警的信號早就出現了,但似乎並沒有得到反饋。目前,官方尚未發佈任何詳盡的救援報告。

24日凌晨3點,在白銀附近的紫靈山陵園,一個遇難者家屬告訴我們,工作人員不讓家屬之間相互聯繫。她說她只想知道父親是怎麼去世的。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24日上午,黃河石林景區照常開放。

24日下午,在白銀市第一人民醫院和景泰縣人民醫院,傷員仍在接受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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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

事後回顧天氣,公眾號‌‌「中國氣象愛好者‌‌」寫道:‌‌「白天很熱,白銀市景泰縣陽光普照,氣溫節節攀升,當天下午最高已達25.6度,站在太陽下,是妥妥的夏天的感覺。‌‌」

參加越野跑的選手,因此判斷第二天的重點在於防暑和防曬,如果中暑,會導致熱衰竭。

甘肅省氣象局發佈專題預報,‌‌「21日-22日甘肅省有一次大風沙塵、降溫降水天氣過程……5月已進入強對流天氣多發時段,注意防範短時強降水、冰雹、雷電、陣性大風等不利影響‌‌」。

景泰縣氣象局相關人員稱,氣象局的主要領導給組委會的主要領導發送了比賽場地的氣象信息專報。氣象專報中提供了最低氣溫、最高氣溫、風級風向等信息。

中新網稱:‌‌「但是具體的冷空氣過境信息沒有。‌‌」

2000賽前技術會

在石林大酒店的會議室。房間坐滿了,邊上還放了馬扎,後面都站滿了人。

賽道總監介紹賽道情況和注意事項:如何使用GPS,如何辨別路標,賽道哪裏爬升比較大,補給點的設計等等。反覆提到的CP點,是Checking Point(打卡點),選手通過時必須打卡才能算成績。

攝影師郭劍拍下了全程,他知道這種技術會主要是講解賽道:選手對賽道不可能像平時的訓練場地那樣熟悉,要介紹地形、地貌、地質特徵、路面情況——是砂石路、泥土路還是高原草甸。

講解中,賽方提醒大家,CP3(第三個打卡點)沒有任何補給,選手要快速通過,轉運點在CP6。

這場比賽的關門時間是20小時,大部分選手都要在途中過夜。中途設置存包處,選手把衣物提前運過去,到時可以換雙鞋、換件衣服或吃點東西,也減輕出發時的負擔。

選手陳輝(化名)遲到了半個小時,那時會議已到尾聲,他只趕上把物資放進轉運包,遞上去,由賽事組統一運送到CP6。

陳輝參加這次比賽純屬偶然。他原本報名了5月23日在銀川舉行的馬拉松比賽,但銀川突發疫情,比賽延期了。正好深圳跑友團里的周哥告訴他,白銀這兒有場越野跑比賽,有人退賽,可以轉名額,他才補位。陳輝愛好跑馬拉松,這兩年才嘗試越野,有過三次越野跑比賽經驗,但百公里距離的還是第一次。他說,這是他的‌‌「首百‌‌」挑戰。

賽前那天晚上,陳輝習慣性地查了天氣預報。上面顯示:白銀市,明日多雲,有風。一切正常,他說,自己當時並沒有把颳風這件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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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6梁晶的早餐

攝影師郭劍發了條朋友圈:‌‌「八個小花卷開啟黃河石林雨戰‌‌」——早上他查了下天氣,發現預報10點、11點開始下雨,一直將下到晚上7點。

半小時前,他在石林大酒店的餐廳遇到了這次比賽奪冠的熱點人物,31歲的梁晶。郭劍認識這張臉,他鼓起勇氣跟梁晶搭話,想看看大神賽前吃啥。對方說,就三個雞蛋,喝點粥。

‌‌「咋不來個花卷呢?‌‌」

‌‌「不想吃花卷,有饅頭可以吃一點。‌‌」

758天氣變了

距離比賽還有一小時,郭劍提前到達CP1,發現天氣是陰雲。

早上8點起,景泰縣城颳起大風,最大陣風達到6級;離黃河石林地質公園最近的石門鄉,氣溫開始以一小時一度的速度穩定下降。

不過此時,地質公園尚有陽光,等待起跑的選手們並未意識到,冷鋒雲帶即將在崇山峻岭中加強。(‌‌「中國氣象愛好者‌‌」)

在整個黃河石林景區,處處可見越野比賽的痕跡。百公里越野賽只有起點和終點在景區內,線路上更大的一個外圈,都在景區外的荒山中。

景區外公路的石橋上刷着大字:2021年(第四屆)黃河石林山地馬拉松,百公里越野賽暨鄉村振興健康跑。以及,‌‌「征戰黃馬,問鼎石林!‌‌」。進入景區,隔幾步就能看見紅色的旗子,上面印有這次越野跑的主辦方:‌‌「晟景體育石林100‌‌」。

900風吹走了帽子

來參賽前,陳輝搜過前幾屆的石林賽事,新聞上提到有人中暑。他決定做好防曬,穿了壓縮褲,外面套一條運動短褲。短袖T恤是賽事委員會統一發的,他加了一個袖套,為了防紫外線。

發令槍響時,風開始大了起來,選手們興奮地衝過起跑線,起點是一個長下坡,風吹跑了很多人的帽子,大家紛紛跑回去追着撿。

959CP1穿過峽谷,沒感到有風

攝影師郭劍的重點任務,是拍下選手中的‌‌「第一集團‌‌」——也就是跑得最快的那批選手。他要趕在他們之前到達CP點,拍下進站、出站的畫面。

開賽1小時,郭劍在CP1拍到百公里越野的前三名選手。他又看到了梁晶。梁晶穿着黑色長袖皮膚衣,運動短褲,兩條腿露在外面,腳步很輕盈。

這一段大家跑得都很輕鬆,人在峽谷中跑,都是緩坡。陳輝後來告訴我們,整體爬升約400米,他當時沒感到有風,原本預估2個小時,他只用了1個半小時就到了。

1040 CP2第一次預警,無反饋

打完第一個卡,陳輝跑出峽谷,賽道變得開闊。一開始,他沒覺得有什麼風阻,反而覺得輕鬆,事後再回憶,當時可能是順風,他沒意識到風力的增加。

此時在CP2,短短11km外,天氣已經明顯變差了。

10:40,在CP2,郭劍又看到了梁晶。郭劍當時站在一處高地,用三腳架架着長焦相機,機器被風吹得來回搖擺。畫面里,烏雲密佈,風很大。

郭劍拍完‌‌「第一集團‌‌」,11點左右,天開始下雨,他讓同事問組委會比賽是不是要終止,沒得到反饋。他和同事直接開車前往CP4。

CP3被繞過了:這個打卡點在山上,車開不上去,物資也上不去。郭劍聽說那裏只設置了一個計時點,有兩名工作人員,只打卡,無補給,不停留。

1200CP2-CP3有人開始下撤

比第一集團晚了1個小時,11點半,陳輝也跑到了CP2。他沒怎麼停頓,接着向CP3跑去。

這是整個賽程最難跑的一段,要爬升近1000米,翻越一座山。平時人跡罕至,也沒什麼路,賽事組將路標栓在了路邊的小石頭上,隔一段距離有一個路標。陳輝說,後來風大起來,部分路標被刮沒了。

雨開始大起來,還夾雜着小冰雹。從CP2到CP3爬了不到一半,大概12點左右,他碰見了第一個往回撤的人,是一個重慶的老人,後面陸續又有兩三個人下來。他們告訴他,上面風很大,又冷,不要再上去了。

沒多久,陳輝已經站不住了,他在一塊大石頭後面躲雨,發現雨越下越大,幾分鐘內,身上的熱量迅速散失。陳輝渾身發抖,什麼都拿不住,腳和腿開始抽筋,決定立刻往回撤。

返程時,陳輝拿出了強制裝備的保溫毯,這是一張PET膜材質的銀色薄膜,像錫箔紙一樣薄,披在身上沒多久,毯子就被風颳裂了。回撤路上,他勸迎面而來的選手們,上面風很大,很冷,但人們還是決定往上爬。他很快也見到了朋友周哥,勸他算了吧,周哥是少有帶着衝鋒衣的人,他覺得沒事:‌‌「我再往上沖一下。‌‌」

1217第一條求助消息

第一條求助消息是何時發出的?由誰發出的?目前無人知道。

5月23日,白銀市新聞發佈會通告:比賽進行到中午,百公里越野賽高海拔賽段20公里到31公里處突遭災害天氣,短時內局地突降冰雹、凍雨並伴有大風,氣溫驟降。

12點17分,有參賽人員在賽事群發佈求助信息。賽事組委會收到消息,‌‌「安排救援力量20人立即出發,向山地越野賽道救援參賽人員,先後救出18名參賽人員。‌‌」

後來,這個賽事群被解散。

大約1300小石屋救了很多人

下撤路上,陳輝發現路邊有一個小石屋,進門後發現裏面已經有4個人,他是第5個。

在屋外,站着一個藍天救援隊的隊員,這也是陳輝在整個CP2-CP3路段唯一見到的服務人員。隊員一直拿着對講機溝通,呼叫其他救援者上來,後來遇到一位失溫嚴重的參賽者,這名救援隊員把自己身上的藍色衝鋒衣脫下來給他,陳輝看到,此後這名隊員在屋外凍得發抖。

小石屋的人陸續增多,這個面積二三十平的小空間前所未有地熱鬧起來。半小時後,周哥也到了。陳輝發現他穿着衝鋒衣也凍得哆嗦。四十多位選手們擠在一起,披着銀色保溫毯,沒人吃東西,每個人都在不停地發抖。

選手們只覺得退賽很遺憾,有人錄了視頻,用自嘲的語氣錄下滿屋人:‌‌「來時候還好好的,哈哈哈,回不去了!‌‌」

我們後來採訪了平瀾公益基金會的志願者周亞輝。他說,選手們這時其實處在最危險的失溫狀態。一般野外失溫分三個程度,輕度失溫表現是,不停地顫抖,打冷戰,核心體溫降到35度左右。失溫中度時,人‌‌「根本沒有能量去顫抖‌‌」,思維會陷入混亂,情緒變得冷漠。核心溫度降到32度以下時,就是重度失溫了,人的思維完全混亂,失去行動能力。

在山區里,有大風又下雨,‌‌「風寒效應‌‌」加劇,失溫會比冬天呆在室外還要快。一般黃金救援時間在半小時左右,一旦到重度失溫狀態就很難救援了。很多人倒在了山上,一開始意識會模糊,但人還活着。但這相當於慢慢等死的過程,除非再次開始移動。

陳輝記得,後來有兩個人被藍天救援隊的人扶進來,年紀大的那個失溫嚴重,意識已經混亂,其他參賽者抱着他,想給他吃點東西緩緩,他連牙都張不開。在他耳邊說話,也沒什麼反應,眼神不聚焦。另一個年輕點的,意識也太不清醒。大家一起抱着這兩個人,用身體傳遞熱量,等待他們重新暖和起來。萬幸,兩個人先後都緩了過來。

1332一個牧羊人和兩個村支書

為了避雨,常生村村民朱克銘中午躲進了他的窯洞。窯洞在比賽路線上CP2和CP3中間,海拔2200米左右。

據新京報報道,這是一個廢棄的窯洞,洞裏不大,五六平方米的樣子,朱克銘曾在這裏留下了他的一條褲子、一些柴火、廢棄的書本。後來正是這些偶然留下的物品救下了六個人。朱克銘聽到,洞外面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走出去,發現一個男人正緩緩走在窯洞外,雙手環抱。男人穿着綠色的T恤,說腿抽筋了。朱克銘將這位男人扶進了洞裏。緊接着,四名選手也來到了朱克銘的窯洞。朱克銘用廢棄的書、火柴點了火。空氣很快變得暖和起來。聽說有不少選手在山上挨凍。他再次出門尋找,最後,他和一名選手在山脊上發現了一個趴着、抱着保溫毯的男人。他們一起將他抬了回來。六名選手就這樣躲進了窯洞。

下午1:32分,王欽林接到常生村村支書的電話。王欽林是胡麻水村的村支書。常生村和胡麻水村平行接壤於山脈的下方,相隔三公里。

常生村的村支書說,朱克銘在山上救了幾個參賽選手,需要支援。

‌‌「朱克銘是我們村女婿嘛。‌‌」王欽林說。後來,胡麻水村的村民都看到了‌‌「牧羊人連救六名山地越野賽選手‌‌」的新聞。他們都說,放在以前,‌‌「一個放羊的,怎麼會出名呢!‌‌」

不過,六名選手的獲救並不僅僅只是依靠朱克銘。王欽林很快把正在自己家裝修幹活的二十多位村民組織起來,朝朱克銘所在的窯洞前進了。這兩天他正忙着蓋新房。

他讓每個村民都帶上了兩三件冬天穿的棉衣、從村委會搜來的棉被、一些饃饃和熱水。

‌‌「我天天上這個山,最快速度兩個小時,從沒想過會凍死人。‌‌」王欽林說。這個越野馬拉松比賽辦了四年,每年的路線都不一樣,第一年是從他們村門口的沙溝里路過,他們負責拉警戒線、清理垃圾之類的活兒。去年,參賽者們又從他們屋頂上的山頂跑了過去。村民們看個新鮮,不知道這些城裏人為什麼願意交報名費來跑他們‌‌「上得不愛上了的‌‌」土山坡。

1400救援時間

救援是何時開始的?

5月23日,白銀市新聞發佈會通告說,14時,救援人員到達山地上山點後,發現天氣情況不樂觀,於是由賽事組委會聯絡了黃石林景區管理委員會。景區管委會派出景區應急隊伍營救,和賽事方研判之後,要求立刻停賽,並請求救援增援。

下午,事件從縣級被層層上報至省級。甘肅省方面作出反應,組織應急救援力量攜帶無人機、熱成像無人機、雷達探測儀等設施設備,展開救援。

1430梁晶去哪裏了?

郭劍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下午2點半,他還在CP4等待,但第一集團選手遲遲都沒出現。

CP4的補給點裏很熱鬧,帳篷里生着爐子,燉了牛肉湯,洗得乾乾淨淨的小西紅柿擺在紙碗裏。人們好奇為什麼一直都沒有選手來——按照梁晶的速度,這不應該。

人們決定去迎一迎選手們,3名藍天救援隊員出發了,郭劍和同事也跟着上山看看。大家沒意識到這是一次救援,郭劍還抱着三角架,走了兩公里就停下了。

14:37分,郭劍遇到的第一個選手,是同事護送來的。男選手有輕微失溫,正穿着同事的外套。男選手說,自己原本穿着皮膚衣,不防風、不防水,還說山上很多路標都吹沒了,自己跑錯了兩公里,用離線地圖才找到路。他聊天時一直沒停下跑步,他告訴郭劍,上面有十六七個人都失溫了。

這名男選手說,自己參加過三次越野跑,有一次跑到70公里就退賽了,他是CP4第一個打卡的人,但他說,自己並不是什麼資深的選手。

梁晶和第一集團的選手去哪裏了?

1500景區全部動員去救援

男選手在CP4補給後,繼續向前出發。

郭劍找到站長、攝像團隊負責人,轉告了山上十幾位選手失溫的情況。

與此同時,景區的電瓶車司機劉元(化名)接到了通知,說全公司的人都要‌‌「到第一線‌‌」上山救援。他知道中午下了一兩個小時的冰雹,也許發生了意外。他換上保暖衣,也帶着被子和棉襖爬上了米家山,這同樣是一座位於CP2至CP3中間的山坳,海拔2320米。景區里能遙遙從霧中見到米家山的影子,一座平頭山坡,可實際上他們花了兩小時才爬上去。

他參與救援了四名選手。前三名選手緩過來了。發現最後一名選手時,那人還有一口氣,可等抬下來的時候,就斷氣了。

1534群眾報警,另一個牧羊人

這個時刻,白銀消防救援支隊指揮中心接到群眾報警稱,位於白銀市景泰縣蘆陽鎮大牛糞灣山頂有越野賽參賽人員被困在賽道,無法下山。

盧有鐸也出發了。他是被村支書王欽林第一批被派上去的五個村民之一。他41歲,留着寸頭,穿着一身黑衣,有一雙敏銳的小眼睛。過去四十年裏,他沒離開過葫麻水村,平日就在不遠的郭家窯的山坡上放他那四五十隻綿羊。

盧有鐸選擇了一條最快的垂直路線。他們朝着朱克銘的窯洞出發,但即使對熟悉山路的牧羊人盧有鐸來說,他最快也需要耗費兩三個小時。

此時,四輛救護車、幾輛救援隊的私家車已經等在了CP2。陳輝、周哥等第一批下撤的選手正在裏面取暖。

他們身上穿着各種各樣的外套,都是附近村民臨時湊出來的冬衣,在3點左右由救援隊打捆背到了小石屋。套上衣服,藍天救援隊建議他們自己跑下去,‌‌「車開不上來,早晚都是要自己走下去。‌‌」

大概4點,中巴車終於到了,CP2的這些選手登了車,陳輝穿了一件皮大衣,周哥套了一件舊西裝,車子發動,他們離開了這場比賽。

1630四個人打卡了CP4

在CP4,出去查看情況的攝影同事遲遲沒有回來,郭劍決定出去找一找。下午4點半,郭劍在賽道上發現了同事,對方已經凍得有點失溫了。同事說,自己一直走到CP3,又走出兩公里,還是沒有發現任何一名選手,一路上他經歷了大風、冰雹和大霧。

郭劍和同事開始往CP4回撤。下午4:40左右,他們迎遇到組委會人員、CP4站點的藍天救援隊隊員、醫生,他們正拿着物資上山。等他自己回到CP4,郭劍發現車子不見了,司機已經去接消防官兵了,山區沒有信號,無法導航,必須有認路的人出去迎消防戰士。

在這個下午,CP4一共接待了4名選手。到了下午4點42分,還有一名重慶女選手在打卡。此時打卡點依舊還不知停賽的消息。除了一位選擇放棄,另三名打卡選手全都繼續往前跑了。

1700蒙在鼓裏

下午5點多,陳輝回到了終點。當時他並不知道上面已經開始出現傷亡,以為這只是因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而中斷的普通越野跑比賽。

到終點後,他喝了碗熱麵湯,還拍了一些周圍的風景,之後回房間剪視頻。7點左右,他把剪輯好的片子發在了短視頻平台上,語氣輕鬆詼諧。

一天後,他不敢再看評論,他說,後來什麼聲音都有,罵聲也很多。

1800窯洞的六個人

晚上六點,天還沒黑。盧有鐸和葫麻水村的村民們終於抵達窯洞,看到被朱克銘救下的6名選手。其中5位都還能說話,盧有鐸給他們拍了照片:兩名女士嘴唇烏青,一名黝黑的少年精神尚可(還對着他的手機鏡頭比了一個‌‌「耶‌‌」),一名中年男人被凍得鼻頭通紅。

他們將這5位選手用人力從山背面運下了山,隔十幾米就有村民接力,因為擔心路不熟,這樣效率最快。常生村和葫麻水村一共救了十幾位選手。村民強調:‌‌「都是活的。‌‌」

最後一名進入窯洞的選手傷得比較重。他是一個60來歲的男人。盧有鐸他們沒敢輕易動彈,就在窯洞裏等待着消防隊員的救援。幸運的是,窯洞裏的最後這個男人也活了下來。

新華社消息稱:18時左右,初步統計發現已接回139名參賽運動員,仍有33人失聯。

1900搜救來得太晚了嗎?

此時,消防官兵到達CP4,開始進山救援。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一位上山搜救回來的司機告訴他們,山上已經有人遇難了。原本拍攝計劃跟比賽時間一致,23日凌晨5點結束。消防官兵來了之後,郭劍問拍攝的負責人還要不要繼續,對方說賽事已經中止了,不用拍了,回去吧。

郭劍這時候才知道比賽中止了。事後回憶,郭劍說沒想到大規模的搜救來得這麼晚,晚上7:00才開始。如果早一點,可能有更多人生還。

他和同事、司機一起開車回酒店,經過CP5的時候,一位組委會的女士攔住他們的車,說有一位女選手還在賽道上跑。到了CP6,站點的帳篷已經撤了,只剩下人和車。站點的人說,女選手向志願者借了件外套,拿了幾個饢,就繼續跑了。

2020一個選手還在跑

在離起點68公里的地方,攝影師郭劍找到了那位來自重慶的女選手。他把她拉上車。她一邊哭一邊給組委會的人打電話,‌‌「我能跑完為啥不讓我跑完?‌‌」

組委會說後面沒補給了。選手說,‌‌「我不需要補給,我自己帶的補給就夠了。我前面那麼艱難的地方都過來了,後面全是下坡,只有30公里了,肯定能完賽,為什麼不讓我跑?‌‌」

她那時還不知道後方發生了什麼。

2100還有生命體徵嗎?

葫麻水村的另一批村民沿着黃河河岸,也就是參賽者們的線路搜尋。山坡溝壑縱橫,許多參賽者躲在溝里避風,有的躺倒在地上,有的選手還在走。救援變得格外困難,那裏不再是鬆軟的土地,而是長了許多柴秧子的岩石表面。

看到‌‌「有生命體徵的選手‌‌」,他們就用棉被把選手裹嚴實,再用雙手不停揉搓選手的身體。村支書王欽林說,‌‌「沒有生命特徵的,先撂這旁邊了。‌‌」他們陸續看到了一些遺體。最後,是武警和消防隊員運走了這些遺體。

據《北青深一度》報道,一名消防隊員回憶,當晚9點左右,他所在的分隊在CP4到CP3間的賽道上找到一名參賽選手,生命體徵已經很微弱,沒法和救援人員溝通,在把他帶到附近一個窯洞進行保暖措施和補水後,選手才慢慢恢復過來。當晚,這名消防隊員所在的隊伍搜救到了10名參賽人員的遺體,其中三具遺體是在賽道旁的山溝里找到的,他們大多穿着短褲短袖,有人僅穿着背心,那時山裏的氣溫只有1度左右。

2300半夜驚醒

回到酒店後,陳輝差不多11點就睡下了,睡到12點半左右,突然驚醒,他記得自己看了一眼手錶,心想怎麼才一個半小時?然後他失眠了。

2400村民救人,窯洞守夜

特警、武警、消防對路都不熟悉,本地人速度最快,於是救援就靠本地人帶着大家上去。

中午十二點,720個救護員上去了,到天亮時,上去了1000來人。龍灣村、葫胡麻水村的村民都上去了。救護車就等在現場。最後一位救下去的是六十歲的重傷隊員。

景泰縣的縣長、武警都在上面,將那個傷員接走之後,縣長看到盧有鐸他們沒有燈,路又很黑,就讓他們在窯洞等到天亮再下山,避免二次傷害。

盧有鐸和村民們在窯洞裏睡了一晚。說是睡,其實也沒合眼,十來個人壓根擠不下。他們撿起了朱克銘生的柴火,繼續生火,烤熱了就去外邊站會兒,冷了就進去,這樣輪崗,一直挨到了天亮。

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景泰縣條山消防救援站隊員們當晚上山,在一個牧羊人放牧所搭的窯洞裏找到了四位參賽選手,身旁有兩位當地村民在照料。救援隊發現,四人中只有一人有生命體徵,另外三人已經凍僵死亡,其中一人,就是國內越野跑頂尖選手梁晶。

523

凌晨無人接聽的電話

小陸媽媽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說,爸爸失蹤了。媽媽當時情緒就崩潰了。兩點,小陸試着打回去,對方是救援指揮中心。打了兩次,沒人接聽。

過了一會兒,陸續有人找她,父親跑團的朋友、她的朋友都發來一條抖音視頻,問這是不是有點像你父親?視頻中,一個男人躺倒在地上,嘴角留下一道白沫。在那時,她和媽媽都以為,這個男人就是她爸爸陸正義。

中途,媽媽試圖撥打了一次爸爸的電話。電話接通了,可是對面卻沒人說話。

600消息傳出來了

陳輝起床,打開手機,湧入了很多消息。各種人給他轉新聞連結,他才知道這裏出大事了,有人遇難了。之前他加了參賽者微信群,但平時消息動不動幾百上千條,他很少參與聊天,也不怎麼看,一般從周哥那裏了解消息。

起床後,客棧老闆告訴他,景區可能要封了,他和周哥決定立刻離開回白銀市。‌‌「從6點多開始撤離景區,到晚上,我腦袋一直暈乎乎的,清醒不了。‌‌」他記得當天中午他在白銀市區吃了飯,然後坐機場大巴,飛西安,那是事先就安排好的行程。

600趕去白銀

小陸媽媽從縣城坐班車到貴陽,再坐飛機從鄭州轉機到蘭州。

凌晨三點,小陸也從武漢轉機到了蘭州。飛機上,她感到茫然,不知道落地後是該去公安局還是該去景區?在飛機上,她陸陸續續寫下了許多和父親相處的回憶:

‌‌「爸爸說,家裏留有一瓶好多年的酒,等着我結婚的那天一家人一起開。‌‌」

‌‌「想起高中住校的第一周,爸爸來看我,還專門給我炒了兩個菜,一個是土豆絲,一個是芹菜牛肉,看吧,我強大的爸爸也是一個普通的爸爸。‌‌」

那時還沒有媒體關注到她。很多人質疑她‌‌「帶節奏‌‌」——‌‌「什麼人會把你爸的照片發出來?要是真的,給你爸留點體面吧。‌‌」後來微博找到了她,給她認證為了‌‌「甘肅山地馬拉松事故遇難者家屬‌‌」。

930最後一個失聯者

央視新聞報道,今天早上九時三十分,本次賽事中的最後一名失聯者已被找到,但已無生命體徵。

上午到達蘭州後,小陸媽媽接到了電話,對方說,陸正義已經去世了。

1300一個聾啞跑者的孤獨

李珊(化名)收到一條來自綿陽晚報前同事的微信,對方發來一張照片:‌‌「還記得他嗎?昨天在甘肅參加馬拉松遇難了。‌‌」她當時正和朋友逛街,停下來仔細看,才認出那是7年前的一位採訪對象,聾啞馬拉松跑手黃關軍。

‌‌「命運就是這樣的不公。‌‌」她回復,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她腦海里出現的第一個畫面,是七年前的那個冬天,她和同事去北川殘疾人康復中心。27歲的黃關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藍色運動衣站在門口等他們,當天有風,運動服被風吹得緊緊貼在他身上,男孩顯得更加瘦弱。

當時黃關軍正在學習羌繡和電腦設計,‌‌「之前他在成都找過工作,因為交流障礙碰壁很多次,心灰意冷過一陣子‌‌」,他期待新的工作能讓生活好起來。採訪時,她們用紙筆交流。黃關軍的隻言片語需要她慢慢拼湊,但李珊說,那種孤獨感是無需語言表達也能體現的完整敘事。

李珊說,她問過黃關軍跟父母交流多不多,他在爸爸下面寫:‌‌「沒有‌‌」,在媽媽下面畫了橫線,寫了一個:‌‌「少‌‌」,然後她問妹妹呢?他又寫:‌‌「少‌‌」。她說爸媽忙,但他們也愛你,他就寫:‌‌「不是,不喜歡聾啞,無聊。‌‌」

七年過去,李珊仍然記得這個細節。那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一個人的孤獨,連最親近的人都沒法排解。‌‌「他非常敏感,會下意識觀察旁人的眼色,帶着一點討好。‌‌」

黃關軍生活里最大的樂趣就是跑步。李珊記得,採訪快結束時,黃關軍給她拿了一個網球袋的獎牌和證書。那都是他的驕傲。在那之前,他就自己報名過好多比賽,去到西昌、瓊海。沒有專業的教練,這個男孩就用房間裏唯一的電腦自己查一些視頻,跟着上面學習如何更好地跑步。

李珊覺得,跑步對於這個男孩的意義,就像你在無邊的黑暗裏看到了一點光,然後迫不及待要把這點光抓在手上。

這些年來,李珊很少聽到黃關軍的消息,後來QQ也不怎麼登陸了,她也沒再和網名‌‌「寂寞一個人‌‌」的黃關軍聊過天。

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現在。

1430袋子裏的父親

小陸和她媽媽到了蘭州。組委會聯繫媽媽說,會有人來接她們下飛機,要接到‌‌「白銀市區的賓館‌‌」,具體是哪家賓館,對方不願意說。她不情願,說一定要見到父親。

下午兩點半,她們終於到了離市區十分鐘車程的紫靈山陵園。她看到了裝在袋子裏的爸爸,還穿着一套藍色的運動短袖、短褲,雙手緊緊握着,像是取暖的樣子,腳趾頭凍得指甲都蜷縮了起來。

1550綁在小腿上的手機

法醫來了,給爸爸做檢查。小陸看到爸爸頭上有被扎過的傷痕,翻過身來,屁股和腰上都是傷口。手上裹着一條毛巾,還是媽媽出門前洗乾淨的。

她想知道爸爸在哪裏出事的,幾點鐘死去的,但工作人員的回答始終只有一句,‌‌「結果還沒出。‌‌」有關這次事故的所有消息,都是她自己在微博上看到的:補給點是不是不足?為什麼沒有強制衝鋒衣?景區背後的運營者是誰?

在殯儀館,她聽到了一陣熟悉的鈴聲。後來媽媽說,肯定是從爸爸的腿上傳出來的。爸爸穿一雙到小腿的長襪,襪子上有一個環形的綁帶。她仔細看了看,爸爸的華為手機藏在小腿的後面。她拿出手機,沒有密碼,打不開。手機膜上滲進了半個指甲蓋的沙子。她想,這應該是爸爸救援的時候刮到的吧。

後來工作人員送來了酒店裏其他的遺物,一個大書包,一個女兒小陸買的水壺,還有一袋水果,裏面是爸爸從家裏帶過來的李子,沒有更多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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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300殯儀館的哀樂

十位逝者躺在殯儀館的冰櫃裏,兩側分別列了五個靈堂,擺上了花圈。現場放着哀樂。小陸穿一件厚厚的軍大衣從殯儀館裏跑了出來。她21歲,扎着頭髮,有着超乎同齡人的冷靜。軍大衣是她向工作人員提出來的,說這裏太冷,一定要人手一件。後來工作人員買來了衣服、兩個烤火爐。

她說,媽媽和姑姑從下車開始就克制不住情緒了。‌‌「我要承擔起責任。‌‌」只有她出來和工作人員說,有什麼事就來找她。這天晚上也是她一直在給爸爸守夜,媽媽姑姑在靈堂的桌子上淺淺地睡了。

她是拿主意的那個人。微博是她要發的,記者也是她來見的。但現在她仍然很困惑,如果等不到答案,如果沒有人告訴她爸爸究竟是怎麼走的,那他們該怎麼辦呢?

工作人員說要在這裏火化,帶着骨灰離開(但旁邊一個新疆的遇難者家屬將遺體拉走了)。他們也想把爸爸帶走。工作人員不讓家屬之間相互聯繫,當她看到隔壁的家屬在哭泣,她也跑過去看,跟着哭。工作人員馬上跟了上來,對她說,有什麼事找我們聊。

父親1969年10月出生,52歲。四五年前,自從他上班的企業改制之後,他提前過上了退休的生活,開始將馬拉松當成了自己的事業,每天會繞着縣城附近的村里跑,也去過廣州、福建,跑過很多地方。小陸說,父親拿過很多獎,房間裏掛上了大約十幾個獎牌。跑得久了,也就資深了,今年過年還帶着跑友團在縣城的公園裏跑。

她不喜歡鍛煉,有時候問父親為什麼跑馬拉松,父親總是說,要鍛煉身體啊!她印象中父親擁有許多肌肉,熱愛養生,晚上喜歡泡腳,十點鐘準時睡覺。每次參加完比賽,他都會打電話給媽媽:我又拿第幾名了!

‌‌「我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小陸說。

1000郭劍在機場酒店

上午,我們在酒店房間見到郭劍,他留着寸頭,戴一副黑色方框眼鏡,皮膚偏黑,不苟言笑。郭劍1992年出生,之前在互聯網公司做運營,2019年在朋友的介紹下第一次參加越野賽事,加上喜歡攝影,就把工作換成了兩個愛好的重合點。

他的視頻在一夜之間成為了珍貴的現場記錄資料。有網友感慨,那是梁晶最後的影像。

談論這次賽事時,郭劍始終情緒平靜。只是,他一直不能理解,‌‌「CP2到CP3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呢?‌‌」

1100景區開放,遊客打卡

上午,黃河石林景區,陽光重新普照。景區門口的停車場,碎石散發着熱氣,停着兩輛寧夏旅遊大巴。一個上海的旅遊團跟隨着導遊,來到了原本是參賽選手們的出發地——南山廣場。他們正在環遊甘肅六市,沿着黃河,從中衛來到了白銀。遊客們打卡、合影留念。

導遊說,旅遊團原本打算今天改期,昨晚確定了能來,就來了。她並不擔憂,‌‌「那是極端天氣嘛,而且我們也不走越野的。‌‌」

一位景區的司機說,‌‌「景區都是偷偷開放的,沒有發公告,哪能發公告呢,剛出了這麼大的事情。‌‌」

但畢竟還有許多人指望着遊客們討生活。這個景區建於2000年。內部有一個五百戶、三千來人的村子,叫做龍灣村。建築是西北常見的白色平房。一個村民告訴我們,他們這裏土地太少,像他只有九分地,還不到一畝,多的人家也就三四畝地,他們這幾年開始種植富士蘋果樹,果農來收,收成好的話一年賺上兩三萬,也有一些剛種下去的玉米苗。以前他們種玉米,一年就只能賺兩三千元。

很多村民都在景區里兼職電瓶車司機、大巴車司機、開農家樂。但開農家樂也不賺錢。一位農家樂老闆說,近兩年疫情,客人少了很多,‌‌「而且他們也不消費‌‌」。

作為景區的招牌活動,‌‌「馬拉松多多少少會帶來一些客流‌‌」。黃關軍就在前一天到了村子裏,在隔壁的四海歸賓農家樂吃了中飯,點了一盤酸辣肉,炒了兩個菜。

1500醫院

景泰縣人民醫院,外科樓五層,骨科病房,一張‌‌「疫情期間、嚴禁探視‌‌」的公告貼在大門上。一位同樓層的病人說,前一天還可以自由進去,但今天不知原因,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四位越野比賽的傷者剛剛在這裏得到救治。

白銀市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五樓的ICU病房外,地上和椅子上坐臥着很多家屬。他們說,ICU裏面確實有一個跑越野受傷的選手,但不讓進去,探視要按門鈴、錄音。

五樓服務台的護士說,六樓還有另一個住普通病房的參賽選手。六樓是心血管科。六樓的保潔員說,傷者在七樓。七樓的護士說壓根沒聽說過,沒有。七樓的保潔員說,選手啊,都送到景泰縣去了。

回家

陳輝落地深圳,但他仍然很不安。之前,妻子一直不支持他參加越野跑,覺得危險,這次直接下達‌‌「命令‌‌」,不許再跑了。他說自己認清了現實,以後跑跑城市馬拉松就行,那些危險的賽事,他大概率不會參加了。

到現在,陳輝怎麼也想不通,像梁晶這樣的大神為什麼要去參加這樣的不知名比賽?連積分都沒有,對個人在越野跑領域的提升非常有限。他沉默幾秒,重複三次,‌‌「太慘了‌‌」。他說,跑得最好的幾個人,永遠回不來了。

撰文李穎迪**殷盛琳俞夢雪**

 

責任編輯: 趙亮軒  來源:先生製造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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