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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欣雨:她也曾想盡力逃出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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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的暴力依舊,闞小芳曾在陳情書中說,余某喜歡看暴力視頻,‌‌「覺得很過癮,很刺激。‌‌」家人經常可以見到她身上的淤青。此外,余某也拒絕為其提供必要的經濟支持。陳情書中,闞小芳控訴丈夫月薪一萬多,2019年,闞小芳在家裏邊打工邊承擔育兒責任,余某全年總共只給了她6000塊錢,‌‌「覺得似乎給多了,還想往回要。‌‌」

闞小芳似乎已完全預見了自己第二天的命運:‌‌「此次回家吉凶難測,如有萬一,請家人在鐵盒裏尋找遺書。如能葬在自己想葬的地方更好,如不能,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富河之上,逐水而下,也是不錯的選擇,千萬不要把我葬在上余(余某老家),我不想死後還不得安寧。無需葬禮,無需看日子,無需看時辰,更不要用大棺材,骨灰盒就好了。也不需要所謂的祭祀,只不想原諒兇手,不要寬恕他!‌‌」

最後一次求助

去年春天,闞小芳決定逃離施暴的丈夫。她不缺乏勇氣,下定決心就立刻去做了。在離她居住的陽新縣半個小時車程的湖北黃石市區,她找了一份在電子廠白班夜班交替的流水線工作。像高中讀書時那樣,她勤勤懇懇,悶頭苦幹,從不抱怨。

但恐懼總纏繞着她。過着一種兩班倒的生活一方面是因為夜班的錢更多,一方面是減少在白天拋頭露面的機會——她聽說,丈夫余某在四處跟人打聽她。夏末秋初的時候,她逃往更遠的武漢,進了一家玻璃廠,還是兩班倒,月薪4000多塊,憑藉姐姐闞英對她生活樸素程度的了解,每個月攢下3000塊完全不成問題。

她已過了36歲,但還有長久打算,並不甘心將自己的職業生涯付諸於工廠的流水線。2019年秋天,她在陽新的一所大專報名了成人自修的小學教育專業,修完後她打算按照高中同學馮爽的建議,去考個教師資格證,然後成為一名小學老師。2020年10月,她對馮爽說想自學英語,馮爽認為,原因‌‌「可能是英語老師的需求更大‌‌」。馮爽發給她一套大學英語精讀的教材連結,10分鐘後,她回,‌‌「已經買了。‌‌」

闞小芳是適合當老師的,朋友和家人們都這麼說。她個子不高,一米六左右,一雙細長的眼睛,臉蛋鼓鼓的。她有耐心、有愛心,見人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朋友梅子說,結婚這麼多年,闞小芳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提起自己的孩子,無論工作有多忙,她都要親自教兩個女兒認字,一筆一畫地教。

她的老家在黃石市陽新縣三溪鎮竹林村。結婚前,她是家裏四個孩子中唯一一個大專生,還曾復讀過一年,家裏人都支持她讀書。畢業後她在外闖蕩,做過銷售和電商。2014年,她30歲,在家人和社會的壓力下與隔壁村的余某閃婚了。

同年農曆9月,大女兒誕生,5個月後,她再次懷孕,生下了二女兒。也是在二女兒出生後不久,即結婚兩年多後,余某開始了家暴行為。婚姻進行到第6年,她起訴離婚。2021年元旦假期,闞小芳與姐姐共同前往陽新縣城的家裏取生活用品。余某已不在這裏居住,但據闞英回憶,在門口的鞋櫃裏,她們發現了一把斧頭,銀色的手柄已有些許掉漆。

闞小芳並非不恐懼——‌‌「你看,連斧頭都準備好了,估計他就是打算要把我殺了‌‌」——但離婚案亟待解決,無法逃避,她必須要回到陽新。況且案子即將再次開庭審理,似乎要熬出頭了。1月8日下午3點多,為了之後可能的財產分割,她陪同法官和鑑定人員一同回家評估房產,闞英記得法官通知了余某,但余某回復稱自己不會到場。

闞小芳沒有喪失警惕性,她讓姐姐將車停在小區門口等待,兩人保持着手機通話,‌‌「一旦有意外,你就報警‌‌」。在家門前,闞小芳敲了很久的門,家裏沒人,她們都放下心來,掛斷了電話。她隨即發現門鎖被換掉了,闞小芳叫了鎖匠來開鎖,鑑定人員進屋測量,然後和法官一同離開了。

接近4點時,闞小芳和開鎖匠離開。在上游新聞的報道中,鎖匠陳述,兩人走到電梯口時,一名戴着頭盔的男子走了出來,他從背包里掏出一把斧頭,攔住了闞小芳。那正是闞小芳的丈夫余某。她向開鎖匠發出了人生的最後一次求助:幫我報警。

四點十幾分的時候,闞英給妹妹發微信,還沒結束嗎?沒人回。她又打了兩個電話,沒人接。一股不祥的預感升起,她跑下車,發現妹妹住所樓下已被人群圍住,她衝進去,擔架抬下來一個臉上血肉模糊的人,外套也已被血覆蓋。她問,這是29樓抬下來的嗎?沒人理她。直到一個小孩子說,就是29樓下來的。

在這個家庭里,兩姐妹最親的,妹妹讀書需要錢的那幾年,兩個哥哥做學徒所賺寥寥,全靠姐姐外出打工寄錢回家。闞英慘叫着喚自己的妹妹,然後看到擔架上那個人的手微微抬了一下,頭也偏了一下。她的視線向下移,認出了妹妹腳上的那雙黑色平底靴。

為開啟新生活所付出的一切努力被斧子敲碎了。‌‌「我現在眼睛一睜開就想到她每次見我那個笑呵呵的樣子,一閉上眼睛就想到她那天從電梯口抬出來那個模樣,就特別殘忍,真的。‌‌」闞英說。頭骨碎進了腦髓里,光是把砍開的皮肉縫起來就費了5個小時,縣醫院的血庫被輸空了。人被轉到市醫院,1月10日,醫生說,人就算活下來,也是植物人,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11日上午,醫生說,人不會活了,等她心臟停止,你們就把她拉回去吧。家人的淚都流盡了,晚上9點40分,闞小芳離開了。

幾天後,二哥闞仁平從警方處拿到了妹妹的SIM卡,去營業廳打出了通話記錄。他給新年後妹妹聯繫過的人打電話,挨個問,‌‌「你認識闞小芳嗎?‌‌」靠着這種辦法,他找到了妹妹在武漢打工的宿舍。

那是一間十平方米的宿舍,沒有太多東西,只有些衣服、被子、電壓力鍋、甩干機、紅薯、面、大米。不知怎麼的,他注意到自己妹妹的全部化妝品只有一瓶大寶,‌‌「沒有一根眉筆和口紅‌‌」。床頭放着《人文社會科學基礎學習指導書》和《初中英語語法大全》。他拿起書,掉落出一張摺疊起來的期末考試通知單,上面寫着闞小芳的名字,1月9日下午16:30,現代教師學導論,開卷。

婚姻

用姐姐闞英的說法,闞小芳25歲大學畢業的時候,在老家已是大齡青年了。但對她來說,戀愛和結婚似乎並不是人生的第一要務。她在廣州從事過鎖具銷售,後來去杭州做電商,還曾有過自己開店的想法。至於尋找另一半,好友梅子說,闞小芳希望能遇到真心喜歡的人,30歲之前不打算隨便找個人結婚,也沒有戀愛經歷。梅子記得闞小芳高中時暗戀過的男生模樣,‌‌「戴着眼鏡,喜歡讀書,又有點幽默,(是)跟我們聊得來的人。‌‌」

30歲先於理想的愛人到來,家庭和社會的壓力使闞小芳屈服了。家人、村裏的人和上門提親的余某舅舅都在提醒她,她的年紀不小了,需要儘快結婚生子,不然就有成為高齡產婦的可能。

不到兩個月後的2014年3月,闞小芳和比自己大3歲的余某閃婚了,婚後住在婆婆家裏。闞英記得妹妹既沒說喜歡余某,也沒否定這個人,只是服從了家人的安排。家人覺得男方看着也算老實。

闞小芳想要的是一樁平等的婚姻,她希望像個真正的人一樣被尊重。但她並未獲得這種尊重。闞英發給我一封闞小芳去年7月遞交給法庭的一份陳情書,其中寫道:余某在她懷孕期間不願‌‌「動動手指頭‌‌」為她燒熱水;次女出生後不久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裏,長女發燒,余某坐在床頭玩手機,不願伸手從床頭櫃裏拿體溫計給她。2017年12月,她曾在朋友圈轉發一篇名為《如果男人學會‌‌「坐月子‌‌」,99%的父親都不會離婚》,文章試圖科普產後抑鬱現象,並呼籲男性與妻子共同承擔育兒責任,體諒新手母親的情緒。

愛已成奢求。她寫道,‌‌「正是因為無情,所以才在打人時會痛下狠手,專打要害部位。‌‌」暴力始於2016年,家人記得,她突然背着兩個孩子回家,母親發現她的嘴角有傷口,手上還有淤青,詢問後,闞小芳哭着道出了自己被家暴的事實。

之後的故事人們也許已在社會新聞中看過無數次:二哥闞仁平打電話質問余某,余某隨父親上門致歉,態度誠懇地表示絕不會再犯。闞仁平提供了一份自己與妹妹去年的聊天記錄,闞小芳回憶當時這場‌‌「聲勢浩大‌‌」的道歉後發生了什麼:她接到余某打來的電話,揚言如果闞小芳在他身邊,他要拿刀砍死她——因為家裏來了客人,沒人做飯,他媽媽只能請人做飯。

闞小芳認為自己可以解決家暴的問題。這是她一貫以來的性格,獨立、有主見。她的方案是搬家,2017年,他們在陽新縣城買了一套120多平米的新房。她認為在遠離婆家的地方重新開始,和丈夫的爭吵也許會隨之減少,生活會變得不一樣。闞英記得,妹妹拿出約7、8萬的積蓄,余某出了一兩萬並每月還房貸兩千多元。

闞小芳請從事裝修工作的二哥幫忙找來工人,但一般來說,將裝修材料運到家裏還需要另付費用。為了省下搬運費,她買了一個平板推車,親自把幾十斤重的沙子、水泥、地磚從外面的空地抱到推車上,拉幾十米到電梯口,運到29層,再拐個彎拉回家裏。闞仁平每次來,總能見到被灰塵覆蓋的妹妹。住在樓下的鄰居與闞小芳同時裝修,她們因此成為了朋友,這位鄰居記得,從未見到余某參與過裝修。

新家明亮溫馨。2017年3月,闞小芳去三教山旅遊,求了一張家宅簽,上面寫道,‌‌「好把新居換舊巢,離垢新居興家道。人和無事平安福,運轉身強喜氣高。‌‌」她還為此特意發了一條朋友圈,‌‌「看來買房子真的是買對了,不離舊巢難以興家。‌‌」

但幻想很快破滅,丈夫的暴力依舊,闞小芳曾在陳情書中說,余某喜歡看暴力視頻,‌‌「覺得很過癮,很刺激。‌‌」家人經常可以見到她身上的淤青。此外,余某也拒絕為其提供必要的經濟支持。陳情書中,闞小芳控訴丈夫月薪一萬多,2019年,闞小芳在家裏邊打工邊承擔育兒責任,余某全年總共只給了她6000塊錢,‌‌「覺得似乎給多了,還想往回要。‌‌」

孩子稍微大些後,她選擇重新工作,為自己爭取經濟來源。她在縣城送過一段時間的快遞,梅子曾親眼見到,闞小芳在送貨的三輪車上安裝了一塊隔板,兩個孩子坐在前面,後面放着快遞箱,帶着孩子們去送貨。她還曾在一家培訓機構兼職教小學語文,並迸發出了工作熱情。梅子記得闞小芳拿出‌‌「密密麻麻手寫的‌‌」教案向身為小學教師的她請教經驗,‌‌「她問我說這裏該怎麼教,我們平時都是怎麼上課‌‌」。事實上,在梅子的學校里,多媒體教學早就推廣開來,已沒人手寫教案。那次兼職讓闞小芳意識到,她喜歡教小孩子,以後也許可以成為一名小學老師。

2020年年初,黃石新冠疫情爆發,闞小芳所在的小區被封鎖,她與余某整日在封閉的環境裏共處,此時,最為嚴重的一次家暴發生了——闞小芳事後曾多次告訴姐姐闞英和幾名好友——她被余某脫光衣服,用拳頭猛打頭部,並拽着她的頭髮撞擊牆壁。樓下的鄰居說,那天她聽到打鬥的聲音和兩個孩子的哭聲。

幾天後,鄰居收到了闞小芳的求助微信,其中寫道以後如果再聽到類似的聲音,希望她能上樓看下情況。被家暴後,闞小芳感覺自己的頭昏昏沉沉的。負責看守小區的李先生至今仍記得,闞小芳提出要去醫院,他詢問事由,對方小聲地告訴他,她被丈夫打了,頭很痛,李先生當即放行。那天闞小芳買了些藥回來。

第二天,闞小芳又請求出小區,說頭還是疼,想去拍個片子,李先生再次為她放行了。幾天後,李先生上門為住戶測量體溫時,為闞小芳的遭遇感到憤怒的他責罵了余某。李先生回憶,‌‌「他當着我的面承認了家暴,還一直說對不起,說再也不動暴了。‌‌」

闞小芳決定要離婚。她給經歷過一次離婚的梅子打電話,向對方請教離婚的手續。梅子記得,電話里的好朋友沒有把時間浪費在抱怨上,她理智地向梅子請教離婚手續該怎麼辦,男方不同意的情況下是否該請律師,‌‌「她的意志很堅定,說必須離婚,在他那裏過也許哪一天被打死了都有可能。‌‌」

‌‌「不要寬恕他‌」

身邊的人大多勸她,為了孩子,再想想,可為了孩子的什麼呢?沒人說得清,難道為了在一個充斥着暴力的環境中長大嗎?去年7月28日,陽新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離婚案,闞小芳的父親沒有選擇陪同,‌‌「我爸說進去不知道是勸離還是勸她不離,旁聽心裏也難受,就還是尊重她的意願‌‌」,闞英說。法庭上無新事:陪同出席的一位親屬回憶,余某進行了更加誠懇的道歉和承諾,甚至下跪,交出自己的工資卡,並承諾如果他再施暴,房子要過戶給闞小芳。

在雙方親屬的勸說下,闞小芳接受了和解。幾天後,闞小芳、闞英和余某共同前往司法局諮詢公證事宜,試圖將余某‌‌「如再施暴便將房產過戶‌‌」的承諾記錄在案。在司法局的門口,余某突然開始搶奪闞小芳手中的文件,兩人爭執中,闞英記得,余某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手和腳打了妹妹的肚子、頭和手。闞英報警後,余某離開了。

在上游新聞的報道中,陽新縣法院相關人士生表明庭審結束後沒多久,法官收到雙方打來的電話表示願意離婚,該院決定,分割好兩人財產之後,再次開庭審理離婚案。

在提交給法庭的陳情書結尾,闞小芳寫道,‌‌「婚姻是平等的,不是‌‌『牛』與人的關係,這份婚姻對於我,相當於在牛鼻子上拴根繩子,供人驅使,還要忍受鞭子鞭笞。‌‌」她曾給一位男性親屬發去信息並稱,如果對方變成一個女人,就能體會到被老公家暴後被周圍人勸說不要離婚的感覺,‌‌「我只嘆此生我們都投錯了胎。‌‌」

在電話里,對於余某是否曾家暴闞小芳的問題,余某的哥哥用極低的音量表示‌‌「不知道。‌‌」對於弟弟為何要殺害闞小芳,他還是以一句‌‌「不知道‌‌」作為回答,並說,‌‌「反正他殺了人就有錯嘛……沒什麼說的了已經。‌‌」五分鐘後,他掛斷了電話。

元旦回陽新時,闞小芳請姐姐幫忙留意當地價格合適的二手房,如果離婚順利,她不在乎能分到多少財產,只想儘快帶孩子找個能落腳的地方。錢不夠沒關係,她可以借,以後慢慢地賺錢還上。生活總會漸漸變好的,她堅信,她還跟姐姐說,我以後就不想結婚了。

闞小芳去世後,家人從裝着她畢業證書的鐵盒裏找到了她於去年5月22日就寫好的遺書。她將所有的財產留給了母親,並說希望自己被葬在闞家沖水庫山頂,‌‌「越高越深越好‌‌」。那裏竹林茂密,安靜而不荒涼,是她希望死後能獲得安寧的地方。

在武漢的宿舍里,闞仁平還發現了一封放在筆記本上的絕筆信。他試圖翻遍筆記本的每一頁,想尋找妹妹是否有再留下隻言片語,結果卻只發現筆記本中間被撕去了好幾頁。他猜測,妹妹每次回家前,都要寫一封這樣的信,如果平安歸來,就把信扔掉。

電話里,闞英一字一句地念出這封寫於1月7日的信——闞小芳似乎已完全預見了自己第二天的命運:‌‌「此次回家吉凶難測,如有萬一,請家人在鐵盒裏尋找遺書。如能葬在自己想葬的地方更好,如不能,請把我的骨灰撒在富河之上,逐水而下,也是不錯的選擇,千萬不要把我葬在上余(余某老家),我不想死後還不得安寧。無需葬禮,無需看日子,無需看時辰,更不要用大棺材,骨灰盒就好了。也不需要所謂的祭祀,只不想原諒兇手,不要寬恕他!‌‌」

1月9號,現代教師學導論的考場裏,屬於闞小芳的那張試卷上無人作答。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穀雨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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